觀眾的這種顧慮顯然是多慮了,三位主要演員竟能不負眾望,更不負總製作人白先勇的期盼,用悲與歡,笑與淚,將這出不朽的詩歌戲曲中最精華的五折演得淋漓盡致,使觀眾如醉如癡地置身於兩位主角詩情畫意的愛情中,感受到中國古典詩歌如何通過戲曲的力量產生不可思議的震撼。這一場昆曲《牡丹亭》確實是“一生難得幾回見”的傑出而難忘的演出。經過了六年(以上)的不斷研究,學習和演出,沈豐英和俞玖林二位,通過扮演杜麗娘和柳夢梅,終於步入了成功的殿堂,躋身於當今中國最燦爛的古典戲曲表演藝術家的行列。
“精華本”五折中,小生俞玖林飾演男主角柳夢梅,在“遊園”後的“驚夢”一場中才出場。昆曲中扮演小生特別有挑戰性,首先是扮相。由於小生的演員不能貼片子(在臉兩邊貼上黑片子勾出臉的輪廓,臉太寬,片子可往前貼,顯得臉窄一些;臉太窄,則片子就往後貼,顯得臉寬一點。從前唱旦角多是男性,臉較寬大,才想出這種補救的化妝法),因此演小生的臉不能平扁,當然也不能太窄,五官要很勻稱,特別要有懸膽鼻,但又不能太高,鼻子太高,就會像西洋人在台上冒充中國人,十分古怪。演小生的個頭也重要,最好是在五尺七、八寸左右,一定要比演旦角的高一些,但又不能太高,因為在生旦合演或調情對眼神時,二人如高矮相差太多,視線就會不平衡,直接影響到美感。還有是嗓音,由於小生是用小嗓子(countertenor)演唱,天生的小嗓子裏必定要有“剛音”,要有“堂音”(一種富有寬宏,陽剛的嗓音,不同於旦角嗓音),一張口就可以讓觀眾聽出來這是洪亮的、血氣方剛的男孩子的聲音,而不是女孩子的聲音。
不具備以上所說的天賦條件,就不能唱小生。而俞玖林正好完全具備這些條件,臉型、五官、個頭、四肢比例、嗓音都符合要求(此次紐約演出,俞的嗓音中低音都好,翻高音略有問題,所幸他以表情身段和做派彌補了此一瑕疵)。俞演柳夢梅掌握了幾個重點,就是“癡情”和“真情”,在“驚夢”中他初見麗娘就表露了這兩種感情,他對麗娘從驚豔到生情,表演出來的是驚喜和惜愛,卻沒有一點登徒子好色的情態,他手眼身步從容瀟灑,溫柔多情,然而一絲不沾女性化,完全就是杜麗娘這位大家閨秀會歡喜的一位富有書卷氣的青年學者。在柳夢梅與麗娘在夢中好合後,俞的表情是“喜”,而不是帶有色欲滿足後的“輕佻”。由於俞玖林在短短的驚夢一折給予觀眾大好的印象,以後連著兩折是麗娘單場,觀眾會情不自禁地想念他,等著他再出現與麗娘繼續他們的情緣。
到了第三折拾畫叫畫柳夢梅再次出現,演出他的單場。“拾畫叫畫”其實是湯顯祖巧妙安排的“男遊園,男驚夢”,與前麵杜麗娘遊園驚夢相呼應,是小生的重頭戲。這場俞玖林的表演是先觸景傷情,看到了殘破的大花園,聯想到當年可能有的盛況,感慨萬千,又加上病體初愈,更添愁懷。這一折中有許多繁重的身段,比如踏青苔走滑步等,俞做來都流暢自如,一點沒有雕琢的痕跡。柳夢梅在“拾畫”前半折中的“愁”,在他見到太湖石旁的畫卷時都消失了,替代的先是“奇”,然後看到畫上美人,誤以為是觀音冥冥間來予以保佑,他的心情就從“奇”轉成“疑”。在下麵“叫畫”一折裏他又猜想這畫上的女子不是觀音,而是愛上他的一位美人,他的感情又轉變成“癡”,苦苦地叫喚這畫中仙子,求她降臨人間,與他作伴。這種種複雜多端的情感與配合的身段動作,俞玖林都細膩地刻畫了出來,讓觀眾如曆其境,如感其情。
最後一折“幽媾”,是演出人鬼情,與先前“驚夢”夢中情遙相呼應。柳夢梅見到麗娘倩魂,從“驚”到“愛”,俞玖林先表演出了少男對男女有肌膚之親雖向往而又害怕羞怯的稚氣和憨情,到劇終前才表現毅然願為愛情付出一切的勇敢態度。這一折中,俞玖林又用手眼身步以及翻飛的水袖表演出心中的激情。他的表演在“放”裏有“收”,“收”中又有“放”,掌握得一絲不苟。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在與較六年前有驚人進步的飾演麗娘的沈豐英演對手戲時,竟然還能大放光芒,與女主角分庭抗禮,這不能不說是他演出最大的成就。
沈豐英形象的美,一直是有目共睹的事實。但從這次她紐約演出的深刻動人的程度來看,她是近年來中國古典戲曲表演中的一大異數。她將自己化成了湯顯祖創造出來的杜麗娘。作為演員,沈豐英將含蓄而又熱烈的情感與她所受過的嚴格的歌唱和舞蹈的訓練緊緊地結合了起來,有層次地刻畫出杜麗娘的內心世界——一個充滿著愛和美的世界。沈豐英表演出了幾百年前一個在封建製度壓迫下生長的少女,如何向往愛和美,如何勇敢地追求這份愛和美,甚至為它憔悴而死後,她的亡魂還執著地繼續追求愛和美,最後被柳夢梅狂熱呼喚感動,與柳夢梅圓了情緣。人世間女子的動力和毅力是她們的本能,她們的心裏,像地母般的,能為自由、愛情和美,不惜做出驚天動地、出生入死的犧牲——這就是《牡丹亭》的主題,是這本不朽奇作的中心思想。昆曲大師張繼青演出了這個驚世駭俗的少女,現在成功地傳給了她的愛徒沈豐英,沈豐英又在舞台上呈現了中國文學中的這位少女代表。對張繼青來說,實在是“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是中國古典戲曲的一件可喜可賀的大事。
沈豐英鑄造杜麗娘形象的第一步是遊園驚夢中與柳夢梅夢中相遇之前,可用“傷春,懷春”形容,她的內心因春天的來到,燃起了一種莫名的火焰,但她是極含蓄地在她欣賞廢園春色之餘,對歲月流轉、年華飛逝的感歎中表現出來的。這些感歎又在她與春香從閨房到花園一路表演的雙人舞中表露無遺。其中身段極為多彩多姿,沈豐英以優雅緩慢的舞蹈和悠柔的歌喉,配以春香活潑快速的舞步與白口,演出了主仆迥然不同的兩個人物和她們各自的內心世界(飾演春香的沈國芳掌握到了表演春香身段動作上最重要的原則:“快”,要快才能圓滿地與麗娘的“慢”形成對比的美。此外,沈國芳造型玲瓏可喜,率直天真,使人聯想到紅樓夢裏的湘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