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科學是一個重要的詞彙,尤其是在今天的中國。中國是一個大國,也是一個文明的古老國度,幾千年的儒釋道影響中國人的精神生活。從鴉片戰爭開始中國一直麵臨著西方文化的侵入,到了文革我們自己了斷與傳統的血脈,改革開放又受到西方文化全麵進入的致命一擊。因此,我們需要重新拯救傳統文化,否則將動搖我們的傳統文化根基。然而與文化危機相比較,更重要的是中華民族的生存危機,而經濟建設為中心,就是最大的政治。因此政治永遠將壓倒文化,這也是現實體製的現狀。在經曆了文化上農業社會的自卑,文革時期的自大,工業時期的自虐,隨著經濟的騰飛,交流的頻繁,麵臨高度信息化社會,我們自省了。人們有一種觀念,認為科學拯救了中華民族,因此科學又成為最大的宗教。就文化藝術而言這是值得考量的問題。正如田青先生所言:麵對科學的態度有二,一是崇洋媚外,事事以西方為楷模,凡是與西方不同的,統統在自己身上開刀,墊鼻闊嘴隆胸,以求貌似洋人。二是信奉“科學主義”,將科學淩駕於藝術之上。[8]同樣在舞蹈界也有這樣的問題,從而導致當代題材創作上的真空,以及當代中國人形象建立的缺失。因為全球化的影響下,我們不知道當代的精神性是什麼?大多數人都普遍理解為是精神文明建設的缺失。是經濟的快速增長與文化建設緩慢的矛盾造成的。於是社會和諧,生態和諧,精神和諧成為整體主流文化,追求真、善、美。和諧,來自於“和諧”,出自管子,原文如下:“畜之以道則民和。養之以德則民合。和合故而能諧,諧故能輯。諧輯以悉,莫之能傷。”[9]這是一種生存法則,而不是文藝創作法則。追求創作的和諧恰恰代表最大虛無。虛無的最大表現就是沉默。在禪宗裏,叫做“拈花一笑”,就是什麼都沒說,但似乎什麼都說了。《千手觀音》成為這個時代最著名的舞蹈,她代表似乎表達一切,也似乎什麼也沒有表達,這是虛無之舞。這個時代最著名的舞蹈家是成名於80年代的楊麗萍,在最近的春晚中《孔雀》成為舞蹈文化的焦點,舞蹈家也前所未有替代那位紅極一時的農民小品演員,哪怕是接受雌孔雀的開屏行為。孔雀代表一切的美,而這種美不帶有任何意義,既不傳情也不達意,在激越的宏大音樂聲中,舞蹈成為一場幻像。正如蘇珊所言:“當代藝術家一類“喧嚷”一類“溫和”,但這就是沉默的兩種風格。”[10]喧嚷的風格,正是應變“充實”、“虛空”。以感性的、欣狂的、超越語言的方式理解“充實”實在是脆弱不堪,可怕的是在瞬間高潮後所帶來的無盡的虛空。
(二)所有偉大的作品都引起沉思
當我們看到張繼鋼先生的《一個扭秧歌的人》,陷入對一個民族情感的沉思,孫龍奎先生的《殘春》陷入人性生存本身的深思,看到高成明先生的《守望》,陷入了人性欲望的深思。這三個獨舞都是舞蹈作品中的經典範例,對我們的創作和教學都很有指導意義,他們都回答了先前蔡國強先生的問題,即中國人的形象。然而在大多數方麵的當代舞蹈卻不是如此,在形形色色的觀念驅使下,變得愈來愈理論,愈來愈抽象,愈來愈“哲學”,如果說我們的前輩們的創作是謙卑地站在生活麵前、聚沙成塔式的虔誠之作的話,現在舞蹈創作者們更多的是膚淺傲慢之作,“對生活的挖掘”“對人性的挖掘”等等句子常常出現在當代創作者的嘴邊,我們放棄以往的對生活的崇敬之情,高高在上,猶如煤窯主一般將現實生活肆意開采,將生活的素材胡亂拚貼,體現千瘡百孔的人性底線。熱衷觀念地將舞蹈成為“玄學”,看得觀眾一頭霧水,還埋怨觀眾不懂得欣賞。另一方麵,技巧被提到一個至高無上的位置,熱衷於技巧的則拚命炫耀技術(這裏也包括編舞技法),幾乎將舞蹈成為江湖藝人的把式活兒。
到底什麼才是真正的舞蹈?就像從未跳過舞的聞一多,卻留下了他對舞蹈最好的見解:“舞是生命情調最直接、最實質、最強烈、最尖銳、最單純而又最充足的表現”;他還進一步認為:“生命的機能是動,而舞便是節奏的動;或更準確點,是有節奏的移易地點的動……但是隻有在原始舞裏才看得出舞的真麵,因為它是真正全體生命的總動員”。[11]當代的舞蹈不過是一種退步了的審美和社會的遺物罷了。我們越是研究藝術,對自然就越不關心。我們越是關注舞蹈的技術,也就越漠視舞蹈原來的意義。所以張羽軍在十分年輕的時候就創作了《黃河》,之後的幾十年裏他鮮有作品,每當我問起他時,他總是回答說:我對這個時代無話可說。沉默,意味著放棄,放棄在“表麵的計劃,厭倦了瑣碎的努力和裝腔作勢的能幹以及自我逞能的模樣”(貝克特語)。沉默也是一種表達,一種對純淨開闊視野的隱喻。麵對當代如此的喧囂繁雜的聲音,麵對光怪陸離的燈光,麵對激情四溢的身體,沉默可能是一種對抗的法則吧。我相信這個時代中真正的舞蹈一定會在這樣的沉默中誕生的。
結 語
這個時代才剛剛開始,重新梳理中國現當代的舞蹈創作走向,也是為了給自己提個醒。我們既是這個行業裏的創作者,也是這個行業外的觀賞者,我們就是這個時代的鏡子,在我們自己的身體上折射出怎樣的光。站在曆史的麵前,吳先生的“為人生而舞”喊出那個時代精神。站在世界的麵前,80年代到90年代初期堪稱黃金歲月,呈現出美學的多樣性,造就中國舞蹈創作的巔峰。回到文章的開頭,“每個時代必須為自己重新啟動一個“精神性”的計劃”。當代藝術所渴求創新模式是應該按下重啟鍵,還是徹底關機?傳統藝術行為,招來隻是觀眾,隻是看客。都是觀看的藝術,在英語中“looking”與“staring”是截然不同的態度,前者是看見,後者是凝視。我想這兩個詞彙代表了兩種立場,看見是隨機的,偶然地看見,不確定的;而凝視則是一種主觀的強製地關注,不允許注意力鬆懈,在凝視中帶來沉默。猶如蘇珊說:凝視也許是當代藝術遠離曆史,切近永恒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12]這句話的啟示是,也許我們還沒有找到這個時代精神,但是我們必須堅持立場,要確認自己的作品是引發“看見”或是“凝視”。有時候想想,身處這個時代到底是幸運還是悲摧,用一首歌詞回答自己吧。“沒有新的語言,也沒有新的方式,沒有新的力量 ,能夠表達新的感情。不是什麼痛苦,也不是天生愛較勁,不過是積壓已久的一些本能的反應。情況太複雜,現實太殘酷了,誰知道忍受的極限到了會是什麼樣的結果”。[13]
注釋:
[1] 蘇珊 · 桑塔格:《沉默的美學》, 南海出版公司2006年版,第50頁。
[2] 王克芬、隆蔭培《中國近現當代舞蹈發展史》(1840-1996),人民音樂出版社1999年版,第23頁。
[3] 同[2],第64頁。
[4] 何政廣:《蒙克》,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頁。
[5] 同[2],第225頁。
[6] 同[2],第385頁。
[7] 同[1],第57頁。
[8] 田青:《禪與樂》,文化藝術出版社2012年版,第227頁。
[9] 《管子 · 兵法》。
[10] 同[1],第75頁。
[11] 聞一多:《說舞》,載《生活導報》第60期。
[12] 同[1],第62頁。
[13] 轉引自崔健專輯《無能的力量》。
肖向榮:北京師範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舞蹈係主任、副教授
責任編輯:陳 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