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紅與黑》
閱讀集訓營
作者:何大草
我初次在《世界文學》雜誌讀到卡夫卡的《變形記》,十分吃驚:一個男人早晨醒來,怎麼就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我在靠近開水房的一棵皂莢樹下,和一個爛熟於外國文學的同學談到《變形記》。他頭發長長的,神情倦怠,對當時風行的傷痕文學嗤之以鼻。看到我的驚懼,他寬容地笑了笑,說:“是的,卡夫卡就是這樣。”這是我聽到的對卡夫卡最早的評論,印象深刻,卻又一片茫然。那是1979年春天的事情,我們都不足17歲,是成都24中高二的學生。讀小說,就像吃飯喝水,缺一天都難受。高考前的一個多星期,我還興奮地(也有點心虛地)讀完了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1979年秋,我進了四川大學曆史係曆史學專業念書。這是我的第一誌願,卻與小說無關。我的理想是:做一個考古學家。然而,進去了才曉得,我選擇的係是對的,而專業卻錯了,考古學家隻出在考古學專業。
我有點沮喪。老師很多是史壇宿儒,我一方麵對他們充滿敬意,一方麵也常聽課走神。於是就借來許多小說,邊聽邊讀。川大圖書館藏書甚巨,但那是個全民讀小說的年代,有好書大家搶著看,譬如《三個火槍手》,為了書暢其流,就隻能在館內讀。於是,我上課偷啃巴爾紮克,下課就去圖書館排隊看大仲馬。大仲馬和巴爾紮克都能寫,一輩子寫了一大堆。大仲馬的影響,有點像稍晚風行的金庸,不僅好看,還可拿來吹牛。而巴爾紮克的書厚實如磚,說啃是合適的,有點讓人牙痛、頭痛。我不是中文係學生,對中國文壇正刮什麼風不甚了了,但常感慨:“生子當如大仲馬(或者巴爾紮克)!”
但,和另一部小說的相遇,改變了我的想法,那就是司湯達的《紅與黑》。
《紅與黑》是極少數必須在館內閱讀的“嚴肅小說”之一,可見借閱率之高,也可以想見它讓人讀得多麼心癢癢。我還記得,它是繁體字、豎排版的,羅玉君翻譯,封麵紅色,繪有一個舞會的場麵,線條是憂鬱的黑顏色。那些天,我吃飯、睡覺、上課都在牽掛它。終於讀完全書,才發覺你從此就沒法擺脫它。它那麼有激情,又那麼神秘和傷感,相比之下,大仲馬仿佛聰明的說書人,而巴爾紮克則像於連那個做木匠的爹,有的是氣力與狠勁,少的是細膩與優雅。上世紀70年代末,《紅與黑》對20歲不到的讀者影響深廣,包括了青春、愛情和性的覺醒(夠晚,也夠可憐的)。男生說,讀了《紅與黑》,看女人的眼光都變了。反過來說,女生也一樣。有人把莫泊桑的《俊友》拿來跟《紅與黑》相提並論,這是不對的,杜洛阿隻把女人做工具,他也是他自己的工具;而於連對女人卻是懷著複雜的愛意的,而且他入世還厭世。我修正了我的想法:司湯達一生隻有兩部完整長篇,但把大仲馬和巴爾紮克所有小說加起來,也不及一部《紅與黑》夠意思。
這時候,有如給“《紅與黑》熱”添了一把火,電視裏要播電影《紅與黑》。中文係把唯一的一台彩色電視機抱出來,放在文史樓側門與大家共享。前一天側門前就有同學用凳子、椅子、磚頭搶占位子,放映的時候,蹲著、坐著、站著、趴著的都有,還有人在為一個立錐之地而互敬拳頭!觀眾起碼有兩百,而電視機最多二十吋,望得眼睛發酸,屏幕上第一個露臉的卻不是於連,而是趙忠祥,他微笑著,以後來解說《動物世界》的好聽嗓音,向我們解讀《紅與黑》。稿子當然是專家寫的,調子自然是“要批判地吸收”。片子因為長,就被鋸成兩半,放了兩個晚上,簡直吊足胃口。扮演於連的是法國第一小生錢拉·菲力普,把於連神經質的自卑、自尊演繹得十分傳神,唯一遺憾是他年齡偏大了點。扮演德·瑞拉夫人的演員則似乎少了些什麼,現在想想,是少了足以讓於連眩暈的性感。那兩個晚上,對小說迷、電影迷,不啻是過節。兩晚之後,文史樓側門外一片狼藉,仿佛打完了一場局部戰爭——勝利和光榮自然屬於司湯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