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畢竟是聰明人,這番對話,雖沒道中窾要,卻也的確消除了曾國藩心中的某些顧慮。他微笑著說:“少荃,你領會錯了,我不是怕你在署理期間改變我的章程。我有哪些不妥當的地方,你盡可修改。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忝為令尊同年,又曾和你一起探討過為文之道,你能超過我,我豈不高興!”曾國藩端起茶杯,輕輕地呷了一口,鄭重地說,“此事我已考慮很久了。我近來精力越來越不濟,舌端蹇澀,見客不能久談,公事常有廢擱。右目一到夜晚,如同瞎了一般。左目視物,亦如霧裏看花。兩江重地,朝廷期望甚大,不能由我這樣的老朽屍位,江督一職遲早要讓賢。我帶兵前敵,糧草軍餉都出自兩江,且兩江乃淮軍的家鄉,讓別人來接這個位子,你說我如何能放得心?我環視天下督撫,隻有你才是最為合適的人選。”
李鴻章終於明白老師的意思了,他以堅決的口氣說:“恩師隻管放心前去,切勿存後顧之憂。糧糈銀錢,門生自會源源不斷地提供,決不會使恩師再有當年客寄虛懸的局麵出現。至於劉銘傳、潘鼎新、張樹聲、周盛波,門生已嚴厲訓誡過他們,要他們恭恭敬敬地服從恩師的調遣。若有不服之處,請恩師以軍紀國法處置,門生決不會有絲毫異議。老三、老四一向敬恩師如同父親一般,將代我監視淮軍。軍中情況,他們都會隨時向我稟報。淮軍就是湘軍,就是恩師的子弟,恩師盡可驅使。兩江重地,非恩師不可鎮壓。漫說恩師精力過人,就是真的累了病了,憑恩師的威望,兩江亦可以坐而治之。前代有汲黯臥榻而治。汲黯算得什麼,他都可以做到這種地步,何況恩師!”
李鴻章真會說話,說得曾國藩舒心起來,顧慮也去掉了,上午的不快,早已煙消雲散。
“少荃,明天上午交印儀式如期舉行,後天一早我登舟北上!”
第二天,隆重的交接督篆的儀式過後,曾國藩又與江寧藩司以及其他高級官員將公事作了最後交代。下午,又與幕府人員作了長談。一直忙到深夜,才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睡著了。不知什麼時候,他發覺自己劃著一隻木船在登山,弄得渾身大汗淋漓,船卻一步未動,急得雙腿亂蹬。
“夫子,你怎麼啦!”歐陽夫人嚇得忙挑燈照看,曾國藩這才醒過來,全身衣褲已濕透了。看看鍾,還隻是寅初。換過衣服後,曾國藩再也不能入睡。再過兩個時辰就要坐船出征了,乘舟登山之夢,豈不是預示著此次北上征撚將會極為不順?曾國藩想到這裏,心情又沉重起來。
劉鬆山、易開俊、張詩日等人統率的八千湘軍陸師,潘鼎新、張樹聲、周盛波統率的三萬淮軍都已先後開赴前線,約定六月上旬在徐州會合,等待曾國藩來後再作軍事部署。鮑超新建的霆軍,則還要過幾個月才能上戰場。曾國藩的老營由黃翼升親自統率三千長江水師護送,這三千水師今後就作為親兵留在曾國藩身邊。對於湘軍,曾國藩最信得過的便是他親手創建的水師,而保留下來的水師現在又起大作用了。
一清早,李鴻章在督署舉行盛大的餞行宴會。李鴻章的性格與乃師大為不同。他愛講排場,出手闊綽,喜歡熱熱鬧鬧、如火如荼。他永遠記得在安慶懷寧酒樓,恩師為他東下上海所舉行的酒會,以及在那次酒會上所作的非同尋常的談話。今天,由他來做主人為恩師北上餞行,李鴻章躊躇滿誌,心裏充滿了自豪感。他要以加倍的隆重來報答恩師的大恩大德,也要以豪邁的姿態向眾人表示:從他今天正式坐定這把交椅後,這裏的一切都會更有聲有色。生性儉樸的曾國藩不習慣這種豪華的場麵,何況他心底深處抑鬱不樂,他隻動了幾筷子,喝了兩口酒後便離席了。
此時,下關碼頭已按李鴻章的布置,擺開了異乎尋常的送行儀仗隊。這裏彩旗飄舞,鼓樂齊備,臨時紮起的牌坊一座接一座,手執刀槍、盔甲鮮明的衛隊一排挨一排。最為起眼的是一字兒安放在江邊的百門西洋大炮,一律炮口指著江麵。西起九洑洲,東至草鞋峽的江麵上已不見一隻民船。裝飾一新的水師戰艦雄赳赳地等待出發,那隻特大號的“長江王船”的桅杆上,高高飄揚著碩大無朋的帥字旗,猩紅哈拉呢上那個黑繡“曾”字,兩裏外都可以看得清楚。
曾國藩帶著黃翼升、趙烈文、薛福成等文武僚屬,在李鴻章、彭玉麟等人陪同下來到碼頭邊。紀澤、紀鴻兄弟也來為父親送行,羅兆升、紀琛夫婦帶著不到半歲的幼子也來了。他們遵父命回湖南原籍。今天是大大吉日,又有許多人送行,羅兆升覺得這時和嶽父一道離江寧最是風光。他們夫婦受全家人所托,代表家人送父親大人到揚州,然後再轉船西上。
在一片熱鬧的鼓樂聲中,曾國藩向送行者頻頻揮手致意,然後踏過跳板,上了王船。就在水手緩緩起錨的時候,隻見江邊指揮樓一麵紅旗對空揮舞了一下,頃刻間,百門西洋大炮齊鳴,江麵上騰起無數朵衝天浪花。那響聲,直欲震破碧空;那波浪,如同要翻卷長江。北上的官兵們為此壯觀場麵激動地鼓起掌來,曾國藩也為門生的精心傑作而感動,卻不料王船艙中那個幼小的生命,被這震天撼地的響聲嚇得大哭大鬧起來。三姑娘紀琛急得從奶媽手裏接過來,自己拍打著兒子,口裏喃喃地念道:“好崽,不要怕,娘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