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殊榮奇憂(1)(3 / 3)

李臣典望著曾國藩,斷斷續續地說:“臣章的猴伢子過繼給我??日後朝廷??有賞下來??便由我的兒子??領取??”說著說著,頭一歪便閉了眼。李臣章伏在哥哥的胸脯上放聲痛哭。

曾國藩將弟弟拉向一邊,嚴肅地說:“祥雲吃春藥的事要嚴加封鎖,絕對不準外傳出去。倘若走漏風聲,不僅大損祥雲的英名,整個吉字營的臉上都被抹了黑。給朝廷上奏,隻能說是因傷轉病,醫治無效而死。此次李臣典必有重賞,過幾天聖旨下來以後,再按新的官銜給他辦一個喪事,喪事要辦得非常隆重,借此追悼所有為攻破金陵城而獻身的有功將士。”

“大哥,按理說聖旨前天就應該到了,怎麼今天還沒來?”

“誰知道什麼地方耽擱了。”曾國藩的臉陰沉沉的。攻克金陵,功勳蓋世,但皇上酬賞的聖旨卻至今未到,已夠令人心焦了,而偏偏第一個進城的大功臣卻又如此不光彩地死去。望著直挺挺的僵屍,聽著滿屋的痛哭聲,曾國藩心裏忽然湧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憂鬱和恐懼來。

皇恩浩蕩,天威凜冽

不是因為李臣典的飾終,而使曾國荃忽然想起聖旨已過了三天未到。事實上,從六百裏加緊紅旗報捷折發出的那天起,上自曾國荃,下至普通兵勇,所有參與攻克金陵的人,無不在翹首盼望皇上的賞賜。大家都在計算上諭到達的日期:六月二十三日拜發奏折,一天行六百裏,五天可以到達北京,皇太後、皇上接到這份捷報必定龍顏大喜,會立即下達上諭,再傳回來,又是一天行六百裏,到達金陵,也隻有五天,朝廷的商量以及路上不可預計的耽擱,就算它費去三天時間,七月初六日也應該到了。今天已是初十了,上諭還沒來,算什麼原因呢?七月初的金陵城本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大火爐,熱得使人甚至到了活亦無趣、死亦無懼的地步,而上諭遲遲未來,又給他們煩躁的心情增加幾分焦慮。

原侍王府後花園有一大片竹林,枝葉婆娑,青翠欲滴,曾國藩很是喜歡。午後,他將竹涼床移至竹林裏,旁邊再放一個茶幾,他便在這裏寫字看書,累了,就躺在竹床上略為休息。現在,他正躺在竹床上,心裏也在想著這份上諭。皇太後、皇上會怎樣酬賞呢?他凝視著頭頂上墨綠色竹葉,默默自問。想起在田家鎮和康福密談的那個夜晚,由周壽昌傳出的“攻克金陵的首功之人封王”的金口綸音。那時候這句話曾令他著迷了好長一段時期,聯想到王世全贈劍時所說的那番話,以及武昌、田鎮的順利拿下,他覺得自己是最有希望成為攻克金陵的首功之人,也就是說,自己將有可能封王。不過,曾國藩也清楚,自從三藩之亂平定後,漢人不封王,已作為祖製傳下來。文宗說那句話時,很可能隻是一時的高興,也可能想到的隻是琦善、和春、都興阿等滿人,並沒有把漢人算在內。真的是漢人最先攻克金陵,滿蒙親貴也會將祖製抬出來,到時文宗再有心也不能踐約。後來,江西受困三年,百事不遂,他也就再沒有心思去想這些事了。再後來,文宗駕崩,太後秉政,曾國藩對封王之事便不抱希望。即使最先攻克金陵,太後難道還會重提這個違背祖製的許諾嗎?剛開始曾國藩覺得有點遺憾,尤其在攻下安慶,克金陵已成定局的時候,他也曾幻想過,假若文宗仍健在,說不定封王也還有一線可能。但後來他也釋然了,老子說得好:“不敢為天下先。”天公對名器甚為矜嗇,這樣一個人人豔羨個個眼紅、近兩百年來再沒有漢人占有過的巍巍高爵,受之將如處爐火之上,又有何益!封王沒有福分,那麼封侯呢?曾國藩記得,自三藩之亂後,文職也沒有人封過侯,自己是文職,並未直接帶兵親臨城下,皇太後、皇上會不會破格賞賜?這些日子來,曾國藩一直為此擔心。雖說他一再叮囑自己要以老莊之道養心,把名利看得淡些,但到底不能做到淡忘的地步。

沅甫呢?沅甫又會是個什麼樣的賞賜呢?想過自己,曾國藩又為他的弟弟著想了。他從心裏對這個弟弟感激不盡。因此甚至對二十多年前,沅甫在京師不歡而別的往事也感到內疚。他責備自己對當時年僅十八九歲的弟弟要求太苛嚴了,態度太冷淡了,臨別贈詩,說“長是太平依日月,杖藜零涕說康衢”,對沅甫的希望,也僅僅是做個太平時代的本分讀書人而已,真正把這個弟弟看輕了!沅甫曆來功名之心甚重,自我企望也很高,倘若這次賞賜比大哥差得太遠,他心裏又會怎樣想呢?以後兄弟情分會不會反而生疏呢?還有沅甫手下這一批驕悍的營官,論功勞都相差無幾,若是恩賞差別過大,彼此不服氣,難保不生意外。還有彭玉麟、楊嶽斌,封鎖江麵,占據九洑洲要害,為攻克金陵立下了汗馬功勞,但他們並沒有直接進城,他們的賞賜又是如何呢?還有在江蘇打仗的李鴻章,在浙江打仗的左宗棠,在江西打仗的沈葆禎,目前正在南下追殺逃兵的鮑超等等,他們或拖住了長毛各路兵力,或一道參與攻城,都為攻克金陵立下了不可磨滅的戰功,皇太後、皇上又如何獎賞他們呢?這一係列問題,把曾國藩攪得心煩起來,他索性不去想它了,坐在竹床上繼續批閱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