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年六月十六日香港《大公報》)
接吻·愛情·藝術
幾個月前,北京一本電影刊物封底登了一幅擁抱接吻的英國影片劇照,引起了一場爭論。由此而想到寫這篇文章。不過我無意參加爭論,因為我講不出什麼精辟的見解。
中國人是否也接吻,這是不言而喻的事,不用我白費筆墨。問題是能不能在大庭廣眾或當著第三者的麵接吻,要不要在藝術作品中表現,諸如此類。接吻在歐美(包括蘇聯等東歐國家在內),除了表示情愛之外,也表示一般親友之間的感情,並沒有什麼可以太驚小怪的。但是我們是中國人,以我國國情而論,的確涉及到社會風尚,甚至社會風氣。倒不是因為我年歲大一點,有點陳腐。有一出滬劇叫《賣紅菱》,現在經過整理還在唱,是別具一派的楊飛飛的傑作之一。夏日,少婦聽到門外叫賣紅菱,開門一看,賣紅菱的小販是她做姑娘時代的情人,不免要舊情重敘一番。男的最後要求鴛夢重溫,女的唱道:“中國人學仔(了)幾分外國派,拉拉手嘞回去罷。”這兩句唱詞說明了握手尚屬外國派,不用說甚於握手的舉動了。在民初,隻有受過洋派教育的小姐,才肯向男士伸出手來,一般女子無此膽量的。再說遠一點,孟薑女因在花園撲蝴蝶,不慎將扇子掉進水池,她挽起袖子去撈扇子,不巧(也正巧)她那嫩白如藕的胳膊被萬杞良看見了。那時女子的胳膊給人看見,等於現在赤身露體被人看見似的。孟薑女隻好將終身托付給萬杞良,盡管萬杞良是逃避苦役的罪犯。雖說是古代的文人墨客或民間藝人編出來的,但不是憑空捏造的罷。男女七歲不同席,是有據可查的。婦德、婦容、婦言、婦行是代代相繼,詩禮傳家的四德。中國古代——直至近代,把一個個小姑娘、小媳婦變成一幅幅古裝仕女圖,掛在閨閣堂樓之上,真可謂妥妥帖帖,溫順敦厚,婦界懿範。仕女圖裏的仕女的的確確非禮不視,非禮不聽,非禮不言。
在北京的美國朋友沙博理先生在一本書裏說:“中國古代的文章,形式就是一切,說什麼倒無關重要,首先要說得含蓄、委婉。”中國人——精確地說主要是漢族,不包括某些少數民族兄弟——表達感情,也是十分講究形式的,也是以含蓄、委婉為上乘。眉目傳情,回眸一笑,猶抱琵琶半掩臉。“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還有回文詩之類,都是含而不露,曲曲折折地表達感情的。李清照的“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已經夠大膽露骨的了。宋代一位閨閣名媛,禮部員外郎李格非的千金小姐,能夠這樣大膽地抒寫情愛,就此一點而論,就該對李清照在文學上的功績加以肯定。至於朱淑真的“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更大大超過李清照的膽量,可謂是當時的大膽女作家了。
到後來,歐風美雨吹來,衝破束縛,風氣大開。在國產影片中也出現接吻鏡頭。始作俑者是哪部電影,我也不知道。恐怕要請教鄭逸梅、範煙橋老先生了。電影中此種鏡頭,我也不一概反對,但不要為接吻而接吻,或為什麼別的緣故而接吻。我看過三十年代的影片《母性之光》,有過接吻鏡頭,但那是暗寫的。男女主角擁抱時,一個特寫鏡頭搖向腳部:女的踮著腳跟,把腳跟慢慢提起。四十年代的《十字街頭》中有接吻,看來感情水到渠成,頗感自然。解放後,《聶耳》中有接吻,表現了鄭雷電這位女性雷電似的、熱情奔放的性格,從人物感情到藝術處理都無可非議,也未聽說當時有什麼非議。當前電影《生活的顫音》也有這樣鏡頭。其它影片,我也不開流水賬了。不過,為了表現愛情也不是非此不可的。過去袁美雲主演的一部片子,袁美雲大勺大勺地給王引碗裏盛飯,一隻飯碗幾乎裝下了兩碗飯,這表現了窮苦人家的兒女之情,看起來情深誼重,很有意思。近日《二泉映月》也用了這樣一個手法,表現琴妹對瞎子阿炳的愛情。這不是也很好嗎?何必一定要接吻呢?我是完全讚成衝破幾千年流傳下來的封建束縛的,但是不一定在這種地方突破。
(原刊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香港《大公報》)
時不再來乎?
王丹鳳在新片《玉色蝴蝶》(四川峨嵋製片廠出品)中,青春神奇地再現,又回到了豆寇年華。影片一開頭,就是王丹鳳和項堃一對情侶在林中撲蝶的全景,景色蔥蔥蘢蘢,他倆顯得格外年輕,令人懷疑是否看花了眼。這當然是由於化妝、攝影、照明等等高超的技術所致,運用電影的特殊有利條件,使他們二位恢複了青春。剛剛打倒“四人幫”那時,王丹鳳來京參加電影界討伐文化專製的會議,相隔十幾步路看去,風韻依然,不減當年。電影圈子的朋友說:王丹鳳可以演二十、三十、四十直至五十歲的角色。可是她在那個十年之後第一部影片《兒子、孫子和種子》中卻顯得胖了,老了,給人印象並不佳。想不到,這次在《玉色蝴蝶》中,王丹鳳真的從妙齡少女一直演到兩鬢斑白的老太太,形象幽靜嫻淑,配上雅淡多姿的和服,活脫一位東方美人。王丹鳳也是下了本錢的,為了減輕體重,數月素食,一日三兩(飯),多事活動,持之以恒,得來非易。
俗語說時不再來,此乃自然規律,非人力所能挽回。但是,《玉色蝴蝶》中的王丹鳳似乎給人時又再來之感。畫像、照相、電影、錄像、記憶是不會老的,是永葆青春的,也是不會死去的。老奶奶在孫輩心目中,好像她一出世就是雞皮鶴發,老態龍鍾的。一天,晚輩偶然發現一張水蔥也似的少女照片,服式是過時了,但少女依然神采逼人。“奶奶,這是誰啊?”老奶奶癟了嘴,微微一笑。“奶奶年輕時真美!”這叫老奶奶又沉醉到回憶之中,她會麵有得色地講述她年輕時穿過的衣服,戴過的項鏈,當年人們對她的讚許……她記憶中的少年時代永遠是青翠欲滴的。
迭更斯在一部小說中,寫到一位日薄西山的老婦去掃墓,墓碑上鐫了一幀英俊少年的倩影,人家以為是老婦的兒子,其實是她的“老伴”——一位永遠不會再老的“老伴”,他青春夭折,但在她記憶中青春常駐。老婦也想像不出她丈夫老了是什麼模樣,像當前流行的電影手法:拍到某個鏡頭,頓然變成了呆照。也有相反的故事,唯美主義王爾德的小說《陶萊·格林的畫像》中的美男子格林,本人是青春常駐的,而他的年輕時的油畫像卻變得又老又醜。那是文學中的象征,像李賀的詩荒誕虛幻、瑰麗異趣。
美國電影界人士來華訪問,中國同行問起殷格麗·褒曼等三十年代老明星。美國人回去寫文章說:當中國人聽到瑙瑪·希拉還健在,就很高興,中國人不知道秀蘭·鄧波兒已當上奶奶了。他們感到我們與世隔絕,他們也知道是“四人幫”把時針倒撥了。
話又回到王丹鳳,她在《玉色蝴蝶》再顯得年輕,也隻是“顯得”而已,再也比不上她第一部影片《靈與肉》(朱石麟編導)真正年輕了。人總是要老的,總要走過人生的曆史階段,不服老是不現實的。可是,現在有不少知識分子雖然已經年高體衰,還孜孜不倦地著書立說,切切實實地做點實事,這種壯心不已的精神,令人敬仰,倒頗有時又再來之感。
(原刊一九八○年九月三十日香港《大公報》)
淡妝濃抹總相宜?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裏的“淡妝濃抹”是泛指的:西施天生麗質,怎麼打分怎麼好看,西湖不論春夏秋冬,晴雨風雪都是美麗的。在實際生活中,淡妝濃抹不是總相宜的,倒是淡妝勝於濃抹。
常把人生比作大舞台,但是生活到底不是演戲,至少不能天天演戲。舞台化妝是濃得化不開的,我國京劇的化妝堪稱誇張之極。小生、花旦刷白的臉蛋,一雙吊眼梢的鳳眼,眼皮上一抹胭脂,眼圈畫得烏黑烏黑,燈光照耀之下,真是出水芙蓉,玉樹臨風,光豔逼人。如果,在平時,在白天,有人效仿京劇化妝,招搖過市,路人至少要側目而視,目瞪口呆的。
從前文言小說裏描寫佳人,往往有“淡掃蛾眉”“略施脂粉”“雨打梨花”一類詞句,都是崇尚淡妝的。曹禺新編《王昭君》中,也是稱頌她淡淡妝,天然樣。五四時代小說中的女學生,下著黑色印度綢裙子,上穿月白小褂,襟上掛的一支鋼筆,拴在絕細絕細的金鏈子上,要說裝飾的話,也僅此而已。上海過去有一家綢緞店叫老介福,職員大都是蘇州人,操著蘇白向女眷們介紹:“狄格(這個)顏色蠻舊氣格!”想不到他倒真是一位修辭學家,舊氣也者,不是正紅正綠,光彩閃耀,豔麗俗氣的色調,而是中間色彩,雅淡宜人的格調。像是一幅掛久了的國畫,生宣紙風幹成熟宣紙,鋒芒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