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是費穆自編自導的劇作。這戲寫得空靈,頗具哲理性。一開場男主角劉瓊背向觀眾站在舞台前方,背麵出戲,舞台上出現了第四麵牆,一時傳為美談。女主角碧雲穿一件品綠薄棉旗袍,淡雅清麗,又帶幾分家庭日常生活氣息,一時引起女觀眾的歆羨,恨不得散戲後馬上去仿製一襲。
盧碧雲原名鵷,鵷是傳說中與鸞鳳同類的鳥。莊子《秋水》篇中講到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盧碧雲四十年代在上海曾拍過電影:朱石麟導演的《現代夫妻》、桑弧導演的《人海雙珠》《母與子》等。在《母與子》中她與張伐有一段戲,感人至深,觀眾至今仍覺曆曆在目。
七十年代末看台灣影片中出現的盧碧雲,雖是扮演青年人的母親了,但是風韻猶存,一眼就認出來了,喚起了海峽這邊當年觀眾的依稀又清晰的回憶。
(一九九一年三月二十九日《新民晚報》)
藝術裏的叩頭
戰時留在中國農村的日本小姑娘森下光子,由於遠在島國的親生媽媽來信尋找,辭別中國媽媽,即將啟程歸國。此時此刻,光子的心情是複雜的:一方麵是遠在天涯的骨肉之情,又得團圓;一方麵是近在咫尺的養育之恩,難舍難分。光子噙著淚花,默然不語,緩緩地跪了下來,拜別中國媽媽——這是北京電影學院出品的影片《櫻》裏的一個鏡頭。觀眾看到這裏,眼眶也濕漉漉的了。
叩頭是我國封建社會的一種禮節。在新社會一般是看不到了,年輕人也從來沒有叩過頭。叩頭是卑對尊、下對上的禮節,含有尊敬、祈求、衷告、感恩戴德之意。這大概是我國的“國粹”吧,怪不得英語辭典裏收“叩頭”(Kowtow)這個外來語。但是,恰當地在藝術中加以運用,不僅形式是民族的,內容(思想感情)也是民族的。比如,上述《櫻》的這一鏡頭,不是不能用抱頭痛哭之類形式來表現,但是抱頭痛哭僅僅表現母女惜別之情,而叩頭不單表現黯然銷魂,臨別依依,還表現了光子對中國媽媽哺育成長的感恩戴德。
上年紀的中國人除了絕對洋化的之外,大概都叩過頭,而且一生中還叩過不少頭。紅白喜事,逢年過節都免不了叩頭,不是給神叩頭,就是給人叩頭。如果長輩多的,到春節見一個叩一個,簡直成了叩頭蟲。我在二十年代後期上小學時,還拜過一次孔夫子。那時候結婚要叩頭,新媳婦在紅氍毹上拜見公婆,是不可豁免的,這是封建的體統。《孔雀東南飛》中焦仲卿的妻子,明明給婆婆休了,臨走還要“上堂拜阿母”,她這一拜是心酸、苦楚的。四十年代影片《萬家燈火》中,鄉下的婆婆帶了小叔子一家人浩浩蕩蕩來到十裏洋場,投靠大兒子,摩登的大少奶奶初見婆婆,照樣要叩頭一番,以示賢慧,也是“未能免俗,聊複爾爾”。這叫會做人,上官雲珠也真會演戲,活像一個會做人的少奶奶。過去,兒子出洋留學,老母最怕他娶個碧眼兒媳婦回來。洋兒媳婦不興叩頭,來日如何“上堂拜阿母”呢?韓素音女士的自傳中描述過她的比利時籍的母親,來到中國父親的故鄉,處處感到格格不入,難以相處,中西風俗習慣之齟齬,影響可謂大矣!
曹禺《雷雨》裏,周樸園叫繁漪吃湯藥,繁漪吃盡苦藥,婉轉相拒,老爺子令大少爺跪下來請求母親大人服藥。這一細節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封建家庭錯綜複雜的關係:一家之主的周樸園專橫獨斷,用下跪這個神聖的禮節,強迫繁漪服從。但是大少爺是狼狽、尷尬的,他給“母親”跪下了,可是禮教何在呢?最近在紐約上演的曹禺另一佳作《北京人》中,老奶媽帶了小孫子來到曾家,那是中秋節,老奶媽讓小孫子給曾思懿叩頭拜節。中秋節也要叩頭,這可能是北方的封建禮節,我過去在南方未見過,也許那裏是“海派”作風吧。
西洋求婚,手捧鮮花,跪一隻腳,口稱“我愛你,我的大令!”這樣的行徑出現在中國舞台,往往是諷刺性的喜劇場麵。
還有一種求於人的叩頭。越劇《送鳳冠》中,王玉林雖然中了狀元,但過去冤枉了妻子李秀英,李秀英氣憤難平,拒接鳳冠。王玉林手捧鳳冠,到處叩頭求拜,求父母、求嶽父母代為說情。這是典型的中國悲喜劇,先苦後甜,李秀英無非是擺擺架子,輕輕撻伐一下丈夫而已——觀眾早就心中有數,李秀英終究會接鳳冠的,現成的狀元夫人還能拒之千裏?可是,現實生活中叩頭作揖者,既可憐,又可悲,以此來祈求、乞憐、哀告,那隻能說明其人窮誌短,糊塗透頂,殊不知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隻能碰壁而已,豈有他哉。
(原刊一九八○年四月二十二日香港《大公報》)
痛飲雄黃話《白蛇》
每逢端午節,就要上演全本《白蛇傳》,這叫應時好戲。
端午的風俗,門上掛起菖蒲艾草,名曰蒲龍艾虎,在我記憶中菖蒲是一把利劍,它會斬毒蛇猛獸的。到中午吃雄黃酒,吃剩的酒,在兒童額上寫個“王”字,還潑在床邊角落。兒童還穿上繡有老虎頭的花鞋。由此種種風俗看來,這一天似乎是驅邪除毒,橫掃蛇蟲的日子。但是多少年來,我總是同情那條白蛇——白娘娘。蛇,我是厭惡的,不僅有毒,而且給人一種膩味的感覺。不過,到了端午節,我總要為修煉成美女的白蛇擔心,生怕她在午時三刻現出駭人的原形來。“躲過這個惡時辰多好!”這僅僅是無濟於事的好心腸。真叫在劫難逃,趨吉避凶絕非易事,這要取決於各方麵的因素。在劃龍舟、吃粽子的氣氛下,往往又把白蛇淡忘了,各式各樣的粽子,豆沙、赤豆、清水、火腿、鹹肉、鮮肉,廣東人還在裏麵裹一個鹹鴨蛋,每一個節日都與吃是萬難分開的,吃不飽、吃不好是高興不起來的。熱熱鬧鬧地過起節來,幼稚的心靈中衝淡了對白娘娘的憐憫和同情——人生還不是悲歡、哀樂、榮辱交織在一起的,正像大自然中的眾相一樣:紅花總會帶點綠的色素,綠葉也會有紅的成分。不信,請細心觀察一下。
《天仙配》中的七仙女,《牛郎織女》中的織女,《寶蓮燈》中的三聖母,《柳毅傳書》中的龍女,身份各異,但都是神仙,玉潔冰清,白璧無瑕,淩空而降。《白蛇傳》裏的白素貞則不然,她原是泥層底裏的一條白蛇,經千年修煉,方成蛇精,說難聽點是妖孽,最多博得個義妖的稱號,就了不得了。明末馮夢龍編的《警世通言》中就是這樣塑造白素貞的。“奉勸世人休愛色,愛色之人被色迷……但看許宣(仙)因愛色,帶累官司惹是非,不是老僧來救護,白蛇吞了不留些。”宗旨說得明明白白。
但經多少年民間戲曲、曲藝的加工創造,白素貞成了一個善良、多情、溫存、勇敢的婦女形象,人們憐她,愛她,敬她,尊稱她為白娘娘。我小時聽人說,到雷峰塔去挖一塊磚回家做硯台,孩子用以練字,是會聰明起來的。魯迅先生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也提到類似傳說:“……說是杭州雷峰塔之所以倒掉,是因為鄉下人迷信那塔磚放在自己的家中,凡事都必平安,如意,逢凶化吉……”。
白素貞真心實意愛著許仙,一門心思要做一個善良的女人,賢德的妻子,但是她有先天的、莫大的遺憾——她是條蛇,不幹不淨,不正不道。她比《追魚》裏的鯉魚精還命苦,鯉魚精在觀音菩薩的大慈大悲下,經過脫鱗換骨的一番痛苦熬煎,終於還變成了人。能做人是多麼幸福,多麼令人豔羨。白蛇卻出生為蛇,終身為蛇,總也變不成人。(白素貞的悲劇由此鑄成。)蛇既為妖,道貌岸然的法海和尚,就千方百計來除妖。從法海立場上來說是理所當然的。白素貞外有強大的法海頑敵進攻,內有優柔寡斷、東倒西歪的許仙助瀾,內外夾攻,悲涼萬狀。風刀霜劍原已難以抵製,好人許仙無心作惡,卻助桀為虐,更造成白素貞的處境艱辛,令人更為同情,令人更加為她命運操心。端陽佳節這一天,白娘娘原來早有安排,把小青打發到山上去避風頭,自信道行過硬,尚能挺得過去。偏偏不明白的冤家——許仙非要來勸酒。黃湯下肚,原形畢露,白娘娘親自把許仙嚇死了。好像是命中注定的。接著,白氏千裏迢迢,長途跋涉來到昆侖山,同鶴童經過一番搏鬥,盜得仙草,救活親人。白蛇以自己的力量來改變一下自己的命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法海又將許仙騙上金山寺,白娘娘上山索夫,與法海水戰一場,不要忘了,此時此刻白娘娘身懷六甲,一場激戰,落得身心交瘁。夫妻斷橋重逢,小青恨不得殺了無情無義的許仙。白蛇還是原諒了他,許仙到底是上當受騙的,他不是存心害人,白娘娘應該幫助他,成全他。白娘娘雖然最終被鎮壓在雷峰塔底下,但遊客們見到塔影,就會想起她。人們每吃螃蟹,就要取出“法海”示眾,把他臭罵一頓。
這段傳奇,還有一個特色,人物是虛構的,背景是真實的,西湖、斷橋、清波門、鎮江金山寺等遊覽勝地,至今還賦有白蛇傳奇色彩,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仿佛比別的傳說結合得更緊更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