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論
聽書半世紀
學齡前就開始聽書了。那時叫說書,評話叫大書,彈詞叫小書。其實我是聽不大懂的,好在老太太們聽了電台廣播,不免議論一番,等於給我補課。十幾歲時,跟了大人到上海西藏路東方書場去聽書。東方書場除了男女雜座之外,在台側還用木柵欄辟了女眷席。看起來設男女大防,古風猶存,實際上又起什麼作用呢——不過這點麵子戲最好別戳破。書場裏有各色各樣的零食,油氽花生、蘭花豆腐幹、五香蠶豆、彌陀芥菜,上麵還薄薄灑上一些甘草粉,人們吃著、聽著、看著。台上壓軸是夏荷生,他擅長說《三笑》《描金鳳》,獨成一派。我家“遠天百隻腳”的跟他搭上一點親戚關係,有時他在書場還跟家父打個招呼,旁人就側目而視。其實在那種社會裏,有這樣的親戚是又感虛榮,又羞於為伍,盡管稱他們為說書先生。說書之後,還有一台文明戲,這倒是通俗易懂,有時是滑稽突梯的。
那時的名家沈儉庵、薛筱卿善說《珍珠塔》,唱腔鏗鏘有力,抑揚頓挫,字字分明,陳翠娥下堂樓,十八層樓梯,一天下一層,真叫急死人,好容易下了一層,猶猶豫豫又倒退一層。周玉泉的《玉蜻蜓》,不緊不慢,行腔醇厚。陳瑞麟的《果報錄》,什麼大娘娘、二娘娘,因為上海人把姑姑叫“娘娘”,我小時也鬧不清此娘娘與彼娘娘的區別何在。餘調開篇《宮怨》,婉轉動聽,回腸蕩氣,當時小報上還有人寫文章說,其中“一輪明月照宮牆”有兩種版本:一作“宮”牆,一作“花牆”,還研究孰優孰次。還有一個俞調開篇《鶯鶯拜月》,全篇句句疊字,如“月移移,移月上花牆”“香飄飄,飄入庭院去”之類,沒有一點辭章修養的人是寫不出這種詞句來的。有位王異庵專說《西廂記》,據說是他自編自演的,很有學問。沈儉庵唱《啼笑姻緣》中一句“看君橫行到幾度春”,沈解釋說“橫”字要唱成“洪”字,不然平仄不協,不好上口。在這裏,我零零碎碎學了修辭、音韻學。
張恨水的《啼笑姻緣》走紅時,爭拍電影,爭編新書,沈薛雙檔的《啼笑姻緣》是用《珍珠塔》一路傳統格調唱的,朱耀祥、趙稼秋的《啼笑姻緣》就完全是“海派”了。我家從前有一本《滿江紅》的彈詞唱本,也是據張恨水同名小說改編的,厚厚一本登了不少廣告,我對照唱詞排日收聽廣播,無意中學了不少文言文。
今天,蔣調、麗調、俞調……各種評彈流派又恢複了,並輸進了新的血液,不禁感到逝者如斯,半世紀的事過境遷。
(原刊一九七九年八月二十九日香港《大公報》)
《太太萬歲》的太太
《太太萬歲》的題名是個諷嘲。太太自始至終沒有勝利過一次,到頭來還是委委屈屈地與少爺言歸於好,以後還是為丈夫、為婆婆、為小姑、為幼弟犧牲,受氣下去,一直沒有個完。如果說萬歲就是太太得勝了,那勉強的勝利一定掬了一把辛酸的眼淚。
乍看《太太萬歲》這個故事,我們會覺得隻是某報社會新聞裏的不引人注目一條,那是因為它對我們太熟悉了,像一個孩子眼看了他成長,往往忽視了他的鴻鵠之誌。我們著重的不是故事本身,而且作者怎樣去表現、解釋這個故事。《太太萬歲》裏的太太(蔣天流飾)是介乎安份與不安份之間的女人,她做姑娘的時候最喜歡音樂,想像中至少也是教會女校出來的,不過她結婚了,平平庸庸地嫁給了一個平平庸庸的丈夫。因為她賢惠,所以她有點不安份,她會得替婆家爭麵子,說婆婆藏了一百八十根金條,她也替自己弟弟當撮合山,甚至吃力不討好地貼娘姨五萬元一個月,反給婆婆抓住了話柄,說她亂花錢。她能幹嗎?她能幹到透頂了,丈夫有了外遇,她會像王熙鳳一樣使苦肉計,去接一個交際花的女人回來當姨太太,交際花不再是尤二姐了,她當然不會隨了她回家“吃一口苦飯”。這一個差使,她總算未曾辱命,可是周旋在丈夫、婆婆、小姑、父親之間的太太,早已被軋扁了頭,擠得她體無完膚。這一次的凱旋歸來,對她已沒有“萬歲”的滋味了。
這是一出highcomedy,稍微給你笑了之後,你會發覺你的笑是苦味的。我喜歡那一個場麵,父親(石揮)請客的那一天,父親坐在單人沙發磕睡,長沙發上坐了母親(林榛)、太太、太太的小姑(汪漪),沙發靠手上坐著弟弟(韓非),靜悄悄的小客廳,他們在等少爺。傭人也等得不耐煩了,上來催問好上菜了不。終於,天真的小姑說穿了少爺外麵有了女人,起先太太還要為丈夫掩飾兩句,可是單純得近乎殘忍的弟弟卻說:“我們親眼看見過的,那個妖妖怪怪的女人!”這時太太忍不住的哭了,迸出了一個字,最原始的,最賺人眼淚的“媽”字,接著她說:“我未嚐不曉得這件事……”原來她蛛絲馬跡地早得知了,可是為了“不說穿還有點顧忌,說穿了,反而走了明路來。”像她這樣一個女人對丈夫公開納妾是無能挽回的,隱瞞倒是她的聰明,幾千年來的中國女子都是老子的信徒,她們相信:陰能克陽,柔能克剛,所以都委曲求全地沒有說破。良家婦女有一句話:“家花那有野花香,隻怕野花不久長,”她們還沾沾自喜地唱著。丈夫外麵玩厭了交際花,總有一天要回家的,大部分是回家了,也有一去不返的。每一個中上階級出身的,在小時總遇到過這樣的場麵,那個邊說邊哭的女人往往是你的母親,這個時候起你開始恐怖地陪了她哭,恐怖這美滿家庭將有一天會分裂的。
她又能怎麼呢?吵,她未曾不會吵,可是吵到了律師事務所,簽了離婚字據,編劇者不是說了嗎:“離婚總是女人比較吃虧”?所以後來她之要求離婚就叫人感到突兀了,勉強解釋也無非是一時氣憤罷了,她進律師事務所的當口,還對弟弟小姑隱瞞著她的離婚一事,因為在她心目中的離婚是近乎“退婚”一樣的侮辱。不過作者最後還要虐待她,叫她不放心地看著少爺把字簽了下去,還把她自己的話攻她的心道:“怎麼,你應該理智一點,不要到律師這裏來鬧笑話。”太太哭了,作者才破涕為笑地把離婚書撕成兩片。如果說:就為她這點大賢大德就把“萬歲”兩字來呼喚她,我想她一定淒涼地受了下來,不能不受呀。
夏天的晚上,太太在家等候少爺回家,點著了蚊香,手裏搖著一把大蒲扇,搖著搖著,睡覺了,朦朧一覺醒來,丈夫還沒有回來,又搖了幾下蒲扇,拍一拍蚊蟲。這是典型的張愛玲風,叫我想起了《傾城之戀》的白流蘇,她也曾在老式的帳子裏點過蚊香。這是日常生活的提煉,我們天天碰到了,卻天天忘記了它,給張愛玲一提,又叫我們想了起來。
蔣大流在上海我看過她的舞台劇:《春閨風月》《女人》,這兩出改編的喜劇,某些地方有點像《太太萬歲》,她都扮演一個太太身份的女人。她不很美,化妝不幫她一點忙的話,她可說沒有“開麥拉番司”(cameraface),可是我卻喜歡她的渾成自然,沒有中國電影演員的過火做作。
(原刊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十三日上海《大公報》)
四十年代的盧碧雲
《情義無價》電視劇裏的盧碧雲,給眼下觀眾留下一個雍容華貴的鍾老夫人的形象;而在四十年代觀眾的記憶中卻是另外一個形象:錦瑟年華,風姿綽約。
我曾看過碧雲(這是她在舞台上的藝名,後來拍電影才加上姓的)主演的三出話劇《浮生六記》《青春》和《紅塵》。四十年代初在上海陰霾的環境下,看話劇也是知識分子苦中作樂的一種寄托。《浮生六記》一書在三十年代經林語堂品題,並在《西風》月刊以英漢對照形式刊登之後,吹起了一陣熱風,一九四三年費穆在熱勁未退之際把它搬上舞台,在當時氣候下作這樣選擇是乖巧的。不過《浮生六記》是抒情散文,閑情逸致,身邊瑣事,缺少戲劇性,編戲就需要一定的膽識和才華。該劇在音樂聲中徐徐揭開帷幕,男聲伴唱鄭板橋的《道情》:“老漁翁,一釣竿……”把觀眾引回到百餘年前沈複時代的氣氛。話劇用樂隊伴奏,據我所知是費穆首創的,也可以說是借鑒電影藝術手法的。戲從洞房花燭開始,沈氏夫婦曆經閨房記樂、閑情記趣、坎坷記愁,直至貧賤夫妻百事哀,沈複一反溫良恭儉讓的常態,憤然推翻陳芸的繡花架,形成該劇高潮,觀眾隨之噓唏不已。不過原著無有這一細節,也許費穆構思時出於加強戲劇性的考慮,不得不加添這一筆。至於沈複夫婦實際生活中是否有過此等火爆之舉,則是另一個問題了。劇中沈複由喬奇扮演,陳芸由碧雲扮演。碧雲把沈複筆下的陳芸再現在舞台上,清新脫俗,頗具舊時閨秀風範。外形也與原著所描寫“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相似,符合原著讀者心目中的陳芸。這之前,碧雲雖在《男女之間》一劇中初露頭角,而演出《浮生六記》之後,更引人注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