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稱之怪物,林語堂稱之怪傑,羅振玉稱之醇儒,當代學人稱之為一個具有國際聲譽的文化名人。
胡適、周作人、羅家倫、淩叔華、溫源寧諸名家都寫過他。林語堂主編的《人間世》月刊於一九三四年出過辜鴻銘特輯。這些文章大都是隨筆小品一類,記述了辜的奇談怪論、趣聞逸事,作為消閑看看倒也不失高雅。也有文章講到他的《春秋大義》等英文著作,往往語焉不詳,且經第二手複述,難免失真。辜的英文著作過去沒有完整譯本,國外影響大,國內流傳不廣。多少年來,我一直隻讀其人,未讀其書。
我像輕輕鬆鬆地坐在劇場看一出別具風格的戲劇。劇中主人翁雖然粉墨登場,卻不哼不哈,一似浮光掠影。他的一言一行乃至內心世界,全憑第三者來表演。滿台名角,出手不凡,戲倒演得熱鬧有趣、入木三分。不過這位主人翁始終未開一口,作為觀眾的我當然未聆其言,隻顧看得熱鬧有趣,似乎也不在意他說些什麼。
最近《中國人的精神》即《春秋大義》中譯本(黃興濤、宋小慶譯)問世,好像給這出戲加了個尾聲:辜老先生終於開口講話了。此書初版於一九一五年,迄今已逾八十年。作為一家之言,此書在研究中西文化比較、評價中國傳統文化方麵的學術意義,譯者在《前言》中已作了精到的論述,無需贅言。我之打開此書來讀,隻是想聽一聽這位老先生到底說了些什麼。
(原刊一九九六年九月二十二日《新民晚報》)
寫在《灣流集》邊緣
馮亦代把自己沉浮一生比喻灣流,最近他出一本散文集,就以此命名。《灣流集》所收文章有回憶、有抒懷、有傷逝、有讀書隨筆等,歸齊都是這一泓灣流(自童年蜿蜒至老年)所濺出的水沫浪花。
集內文章大多寫於八十年代,寫於他那時居住的三不老胡同的聽風樓。聽風樓者,乃兩室無廳的老式樓房。其時隨著樓外世界變新,它顯得簡陋逼仄了。其時河流漸入平坦景區,舒展、暢順、平和地往前流淌,聽風樓又顯得不陋不仄而曠闊起來了。
聽風樓來客不斷。年老年少、新知舊交、著名無名、本市外埠、國內海外,不期而至,絡繹造訪。一度冷清的馮宅日見熱鬧,一度散失的書籍日益增多,一度寂寞的主人越來越忙碌了。應邀開會、看戲、赴宴之類不說。客來談文稿、談翻譯、談編刊、談出書,左右開弓,已經應接不暇了。不過,座上鴻儒咳唾成珠,名士談吐雋永,生活到底增添幾分情趣。
當然,像若幹年前一樣地又有朋友上門求他排憂解難。他似乎總樂意管點閑事。也不知何年何月他結識了有個怪號糞翁的書法家鄧散木。龔之方告我,馮亦代曾為鄧散木落實政策出過力,他自己是不談這類事的。之後,我見到鄧散木夫人為籌建鄧散木紀念館,前來聽風樓商議,印證了龔之方所言。
聽風樓升溫,不免影響他個人伏案工作。他們門上貼一小紙片:“上午工作,恕不會客”,多少起了點抵擋作用。黎明即起,稍事舞劍,他與夫人鄭安娜即相對坐下,同桌耕耘。收音機裏飄忽著音樂,窗台上盛放的水仙花散發著幽馨。世事滄桑心事定(龔定庵句),這時的馮亦代得以專一地從事寫作和翻譯了。少年時代的文學夢,終於在六十年之後的今天真正如願以償。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往日難追,今天可補,馮亦代此際的心情平淡、恬適。
翻譯是他的本行,他又重理翻譯評價美國文學的舊業。他與譯界同仁商量譯書出書。他帶領青年共同操作。在他主編《現當代小說譯叢》的那段時間裏,三五青年圍坐在他身邊,朗讀譯稿,逐一推敲,邊討論,邊定稿。學問麵前,年不分老少,資不論深淺,隻有能者為師、從善如流。馮先生與年輕人相處總成忘年之交。想當年在抗戰勝利後的上海,他這位文化界的名人,作為《世界晨報》的經理,與報社幾位比他年少的編輯記者,盡管崗位有別,也是這樣平等共事、彼此尊重的。
散文可以說是他晚年開辟的園圃。縱向橫向的題材汨汨流出,越寫越多,自成一家。詠吟眼前一草一木,搖曳有致;回憶童年生活,依稀有味。他回到杭州大青石板鋪地的小巷,踏進舊宅去尋尋覓覓,重溫祖父、父母、阿姐的骨肉恩情。他在上海、香港、重慶、上海幾個階段的許多往事,在筆下留存了時代的寫真。不少遠離而逝的老朋友,又湧現在他眼前。戴望舒、葉靈鳳、陳翰伯、司徒慧敏、龔澎、倪斐君,乃至唐槐秋的太太吳靜,一一都緬懷不已。《憶喬冠華》是一九八五年寫出發表的,其時喬冠華蓋棺尚未定論,是喬冠華逝世後第一篇見諸報刊的悼文。喬冠華病重前,馮亦代托人找到了喬冠華的舊作《爭民主的浪潮》,親自持書送往,以助喬冠華寫回憶錄。這就是馮亦代的交友處世哲學。《記姚蘇鳳》一文,以瑣憶形式,僅用兩千餘字,描繪了姚蘇鳳其人的概貌。姚蘇鳳這位有正義感的老報人,三十年代即從事電影劇本創作,他身為國民黨員,而能與共產黨人默契合作。還曆史本來麵目,很容易,也不很容易。
董鼎山一九七八年初次回國,重逢闊別三十多年的馮亦代。馮亦代寫道:“我當時正參加籌備《讀書》雜誌的工作,從閑談中,知道鼎山多年來並未中斷他的寫作生涯,不過換寫中文為英文而已。”“我征求他意見,是否以後每月能給《讀書》寫一篇美國文化情況的報道。他一口答應……”。之後董鼎山的文章陸續在《讀書》刊出。換一句話說,是馮亦代首先引進作為美籍華人學者的董鼎山,在大陸期刊發表文章的。再之後,董鼎山的文章散見京滬各報刊,乃至從《天下真小》到《第三種讀書》多種集子在國內出版,與馮亦代的始作撮合不無因果關係。這是他對老朋友的一腔熱情,也是他對構築中西文化橋梁的一片熱忱。集內寫韓素音、寫美國記者白修德的文章,也透露出這兩股熱情和熱忱。
馮亦代寫過一篇談散文寫作的短文,題為《洗盡鉛華》,這四個字也是他文風的夫子自道,不必贅言了。
(原刊一九九五年三月一日《書與人》雜誌)
文字的形象——漫說《漫步紐約》
文字形成的文學作品給人留下難忘的形象。它有別於訴諸視覺、聽覺或嗅覺的藝術形象,可是有時卻比訴諸視、聽、嗅覺的形象更令人夢牽魂縈,因為到底沒有真正見到。一旦親眼目睹文學作品中描繪過的實物,虛實印證,一拍即合,頓感似曾相識。
馮亦代在《漫步紐約》這本散文集裏講到了這種似曾相識的感受。他和詩人卞之琳應哥倫比亞大學翻譯中心的邀請,於一九八○年訪美。他在紐約見到了華爾道夫——阿斯托利亞旅館,在三四十年代生活過來的人,坐在家裏隻要翻翻美國書刊,看看美國電影,都會熟悉這家豪華大旅館的名字的,它仿佛是紐約市繁華都市生活的一個象征。不過,叫陪同的美國小姐吃驚的是,馮亦代由此聯想起另一家阿爾龔耿旅館來了——那是二十年代紐約市作家、藝術家、出版家等每周定期聚會的場所,一般人是不會無緣無故對它感興趣的。難怪陪同的小姐問道:“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你曾經來過美國嗎?”馮亦代回答:“沒有。我是從美國文學作品裏讀來的。”
馮亦代早在四十年代就從事美國文學的翻譯工作,現在美國影片《朱莉婭》,給人帶來一位反法西斯的美國女作家莉蓮·海爾曼的形象。不過年輕人恐怕不見得知道,海爾曼的劇作《守望萊茵河》在抗戰時期的重慶已有中譯本問世了。譯者就是馮亦代。那時用的紙張是炒米色的土紙,即使抗戰勝利後的上海再版本,其紙張現在也已經泛黃了。四十年代後期,他曾譯過阿爾弗來德·卡靜的《美國現代文藝思潮》,列入當時晨光出版社的《美國文學叢書》。舊話重提,我隻是想說明,馮亦代與現代美國文學的因緣是經過歲月的沉澱、衝擊、蹉跎、追補的……再者,四十年代在香港、重慶、上海,馮亦代結交了一些包括費正清在內的美國朋友,他們大都是從事文化工作,同情和支持我國的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事業的。雖然他們之間的交往中斷了幾十年,舊雨新逢,重續友情,時間空間一下子縮短了。尋尋覓覓,斷斷續續,往昔的和今日的,中國的和美國的,又互相交流起來了。一向廣泛交友的馮亦代,當然又結識了不少新朋友。美國女作家格雷絲·佩萊是一位獨具風格的進步作家、社會活動家。馮亦代在七十年代末偶然了解到這位作家,可是國內一時找不到她的作品,他編《當代美國短篇小說集》時,隻能付缺,總感是件憾事。這次他在愛荷華會晤了她。回國之後,他旋即譯出她的兩篇小說(刊於一九八二年第四期《世界文學》),以了宿願。美國《巴爾的摩太陽報》駐北京記者派克斯先生稱馮亦代是“文學使節”,真可謂一語破的。
《漫步紐約》這本集子,就是在這樣的背景或淵源下寫成的。這就是它的個性、特色。如果體裁上是屬於遊記一類的話,它並非描繪山川景色、評說社會世態的遊記,而是文學遊記。馮亦代的散文,清淡有味,耐人含咀,量度適中,不事雕琢。讀者不妨細細品辨一下,是否如此。(《漫步紐約》係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為《百花散文叢書》之一。)
(原刊一九八六年四月十一日《新民晚報》)
《黃心大師》了舊緣
《黃心大師》是施蟄存先生的一篇小說,一九三七年發表於朱光潛主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文學雜誌》上。讀這篇小說時,我是年僅十五的中學生,讀時出神入魔,留下深刻印象。
一晃,時至八十年代,施蟄存的小說又被人記憶起來,文學理論家又搜集他二三十年代的作品,作為一種流派加以研究。這時,我很自然地想起了這篇《黃心大師》,還想找來重讀,就是難以找到,當年的《文學雜誌》早已毀於抗戰烽火,即使幸存,也不見得能平平安安保存至今。而施蟄存早年出版的幾個集子中又未收此篇,據北京大學嚴家炎先生研究,《黃心大師》是施小說創作封筆之作(見《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諒來未及結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