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3 / 3)

兩位女作家,一位是美國出生的華裔,一位是接受過西方文化熏陶的中國知識分子,同樣用英語寫作的兩部小說,題材雖有不同,但寫的都是炎黃子孫的故事,卻各自采取了截然不同的視角和寫法,對西方讀者來說,達到了異曲同工、殊途同歸的效果。作為一個中國普通讀者,我讀淩叔華的《古歌集》(淩自譯漢語),雖僅看到兩章,自能領略其情趣,自能從字裏行間讀出其蘊意;我讀《喜福會》,總覺著隔了一層薄霧似的,對其描述中國人中國事感到不那麼真切,又如觀一場洋人用英語唱京戲,隻是聊備一格,聞名而來看看熱鬧。

(原刊一九九三年九月十六日《新民晚報》)

讀《祝你生日快樂》

程乃珊小說世界裏的人物,我很熟悉。因此我很喜歡她的小說,因此也不免挑剔。讀了她的近作《祝你生日快樂》(刊《上海文學》今年七期),若有所感。

這篇小說的人物和情節,在程乃珊以前的小說中似曾相識,不過我對它似乎偏愛一點。它寫得更流暢,更圓熟了。小說主人翁珍珍這樣的中年知識分子,她身上流著她富有家族先人的血液,也接受過五十年代新社會的教育。處於當今社會,她陷入一種不平衡的心態,這種心態說來似乎簡單,細析又非三言兩語說得清楚的。從表象上看,她住著花園洋房的一層,身穿深灰絲毛呢套裙,腳蹬意大利高跟鞋,踏進八十年代的空調大廈,在外資公司當著高級職員,雖非出類拔萃,也算勝人一籌。可是,她卻為了全家早餐吃三隻雞蛋,還要咬咬牙;瞧著女兒在“烤麵包上的白脫油,就像鋪地板樣,邊邊角角都鋪到家了”,心裏不免嘀咕“家裏的白脫油吃不到三天了”。她口裏的“沒有銅鈿了,真的沒有了”,並不意味已經到了揭不開鍋的光景,但也不是無病呻吟、好歎苦經。

她心態之所以不平衡,簡單地說由於橫向對比引起的,不該發財的腰纏萬貫,不會打扮的胡穿亂戴,不該出國的說走就走,而珍珍——“你這般能幹,英文又這樣好,還有那麼多外邊關係,你怎麼還孵在這裏!”

樓上房主家沈媽的寶貝兒子,一個個體戶貿然闖進珍珍家的小院——她的精神世界。他的文化教養比珍珍貧乏,他的鈔票倒比珍珍富裕。他身上一件七百來元的小牛皮茄克,正是珍珍丈夫(過去盛家少爺)前些年想買而沒舍得買的,他抽著硬殼健牌洋煙,而珍珍丈夫正冒著牡丹牌國煙。這些對珍珍來說,精神世界的刺激比物質世界更深沉。珍珍剛去外資公司上班時,這裏的空調洋溢著空氣芳香劑,在外國領事館、國外的郵件裏、涉外賓館裏都能感覺到這種異國馨香。珍珍竟然想起《霓虹燈下的哨兵》中陳喜的一句名言:“南京路上的風是香的。”這個對比是牛頭不對馬嘴的。可是來描繪珍珍的某種心態,卻又是傳神之筆、神來之筆。

小說結構縝密,發生在珍珍生日這一天的事情,細節銜接自然渾成,其間還倒敘了不少往事,敘述了珍珍與其他三位男性先後的溫情柔意。其中珍珍與中學老師的感情,寫得真切,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她與老幹部的感情,卻令人感到有些突兀,尤其是老幹部竟記得她的生日(一個男子老記著一個女人的生日,意味著什麼?),還送上一串珍珠項鏈,仿佛私贈表記似的,我總感到在人物性格上刻畫不準確。我常愛挑剔程乃珊小說中上海話用得泛濫,連敘述文字也賣弄一下上海話,如“弄堂篤底”之類。可是這個中篇中上海話的運用恰到好處,個別詞兒如睡衣寫成睏衣,諒來僅是疏忽。我總認為小說既是語言藝術,語言不可不講究,而且必須十分講究。程乃珊這個中篇燦爛之極歸於平淡,這種平淡更具魅力。

(原刊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十三日《新民晚報》)

梅真下落不明

近日重讀林徽因的劇作《梅真同他們》。此劇我在抗戰前夕,少年時代讀過。經曆了半個世紀的潮汐起落,讀來依舊感到清新雋永。

劇本的中心人物是一個丫頭梅真。圍繞著她,描繪了一個半新不舊的中產階級家庭的生活和漣漪。梅真估計是奶奶手裏買下的,隨著社會的進步,家裏留個丫頭顯然已不合時宜,不免尷尬了。現今當家的李太太好心送梅真上學,還跟她女兒上同一個學校。這提高了她的文化,也給她增添了尷尬。她“上不上,下不下”,“又不是小姐,又不是客人,又不是親戚”,“就是不拿她當丫頭看待,她也是一個丫頭”。戲劇焦點在此,情節由此展開。

大小姐的未婚夫唐元瀾一直愛著梅真,唐與大小姐是陰錯陽差地訂婚的,唐始終沒有認可,可是梅真並不愛唐元瀾。大小姐生性高傲,也為了這事兒,總對梅真使小姐脾氣,“常磨她,同她鬧”。年輕的電料行掌櫃宋雄,過去受過李家幫助,讀過點書,雖然有點俗氣,倒是個實實在在的人。他要梅真給他一句話,梅真苦笑道:“我知道你真心,可是單是你真心不行,我告訴你,我答應不出來!”街坊陳老太太也看上了梅真,她攛掇梅真給她娘家兄弟丁三爺作妾,為丁三爺傳種接代。其實,梅真的心上人是李家的二少爺。二少爺也愛梅真,可是愛她又不敢愛。他怕因此給母親帶來痛苦和為難,人家會奚落她,說她兒子沒出息,愛上了丫頭;並由此引起一連串家庭糾紛,守舊的大伯伯會同母親鬧個天翻地覆,大姐一定會不滿,加上當今李太太是續弦,大姐不是母親親生的,母親對大姐本來“許多地方就很難辦”!

這個四幕劇,在朱光潛主編的《文學雜誌》(一九三七年第一至三期)上,之後該刊因抗戰爆發而停刊,第四幕未及刊登。它像茅盾抗戰時期所作的《霜葉紅似二月花》一樣,是一部未完成的傑作。不過,茅盾在“文革”期間又私下續寫,而林徽因不知何故未把劇本寫完,留下永遠的遺憾。因而最後一幕的內容、梅真的歸宿,也隻能留待讀者去揣摩、想象了。

書評家常風《回憶朱光潛先生》一文中談到:“《文學雜誌》八月一日出版了第四期就停刊了。第五期已於七月中旬付印,第六期已編好,都未得見天日。”讀了這段話,引起了我的遐想。在這未刊的五、六期的稿件中,是否有《梅真同他們》的第四幕原稿呢?如有,則原稿下落何在,時隔半個世紀是否尚存人寰呢?這當留給學人陳子善先生去打撈了。

(原刊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七日《新民晚報》)

[附錄]

“梅真抗戰去了”

陳學勇

林徽因真是文學全才,各類體裁,詩歌、散文、小說,所著雖不豐卻無不是上品。劇本隻留下一個《梅真同他們》,連載於朱光潛編輯的《文學雜誌》,全劇四幕,因抗戰雜誌停刊而發表了三幕。即使這個未完篇的作品同樣為人稱道。三十年代盡管已有《雷雨》《名優之死》一批優秀劇作,但整個劇壇恰如朱光潛所歎,“仍留有不少的‘文明戲’的惡趣”,所以《梅真同他們》令朱光潛欣喜異常,他在《編輯後記》中稱讚:“林徽因女士的輕描淡寫是悶熱天氣中的一劑清涼散。”時至今日《梅真同他們》仍然魅力不衰,前些時候《新民晚報》上李君維先生撰文說:“此劇我在抗戰前夕,少年時代讀過。經曆了半個世紀的潮汐起落,讀來依舊感到新清雋永。”它“是一部未完成的傑作”。大家都為讀不到第四幕深感遺憾,李先生文章結尾時念叨:“是否有《梅真同他們》的第四幕原稿呢?如有,則原稿下落何在,時隔半個世紀是否尚存人寰呢?這當留給學人陳子善先生去打撈了。”故文章的題目是《梅真下落不明》。

正巧讀李文的第二天我即見到陳子善先生。談及梅真,我意不必再費神打撈,這可能是永遠的遺憾。當年就有喜歡劇本的讀者問過林徽因,林的回答是“梅真抗戰去了”。回答當然是句高級幽默,按前三幕劇情推理,梅真抗戰便不是劇裏的梅真了,去抗戰的是觀眾和讀者。盧溝橋事變發生,人們對於民族命運的關注遠勝過對梅真個人命運的關注,不論是觀眾還是作者。劇本未能續完的根本原因正在於此。劇本是每寫成一幕隨即交編輯部發表一幕,原該連著發表的第四幕未能如期,朱光潛特予說明:“林徽因女士去山西旅行,《梅真同他們》的第四幕稿未能按時寄到,隻好暫停一期,待下期補登。”大概算是補替,該期有林的一首小詩《去春》。其實林徽因是和梁思成在山西考察古建築,六月下旬已出發,七月中旬因盧溝橋事變匆匆返回北平,月底北平即淪陷,其間,很難有時間和心境來完成劇本。如果劇已完,是因雜誌停刊未得問世,那麼抗戰勝利《文學雜誌》複刊,仍由朱光潛主編,仍有林氏作品發表,有的還是她的舊作重刊,何以不見《梅真同他們》的第四幕呢?再說,若真有第四幕原稿在,作者答問讀者本可據實以告,何需雲“抗戰去了”,弄此玄虛?(不再是幽默了。)

剛剛出版的一本《林徽因傳》(林杉著),也有專節傳寫林氏創作《梅真同他們》。從行文看,此傳作者竟以為全劇完篇,且繪聲繪色地描述燕京劇社彩排的情景,趙太侔、丁西林、餘上沅、沈從文、楊振聲諸多名流應邀觀看,均發表了一番觀感,林徽因也談了創作體會。不知傳記何所依據。我看,彩排和諸多名流蒞臨觀看,怕都是子虛烏有。理由其一,通常未完成的劇本不會迫不及待地投入排演。觀眾不會去看少了一幕的戲;沒有對全劇的把握,導演和演員如何去表現人物?其二,即使出於特殊考慮要排演,但決計沒有時間並不合時代氛圍了。第三幕發表已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一日,六天後盧溝橋事發,二十九日北平淪陷,誰會如此不識時務!聽說有人積極籌拍有關林徽因的電視劇,正物色演員。如今電視劇“戲說”成風,我頗擔心熒屏上的才女將遠離其人原貌,自然希望有一冊嚴肅認真的傳記以正視聽。這本《林徽因傳》,號稱“詳實地記錄了林徽因這一代知識分子的心路曆程,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不料關於《梅真同他們》一節有這般大膽的想像,不知傳中的其他部分如何?

(原刊一九九九年三月三日《新民晚報》)

且聽他言

辜鴻銘,總以漫畫形象出現在眼前。一個清臒的老頭兒,身穿青布大褂,頭戴帶小紅結的瓜皮帽,帽後拖一條稀疏枯黃的小辮子。他手持文明棍,此物當時又以洋名“斯的克”稱之,這也許是他遊學歐洲帶回來的僅僅一點西洋紳士風度吧。不過,他是看不起買辦之流的,他管他們叫“中國人翰約”。

這樣一副模樣,他歲月逆流地出現於民國時代,五四運動接著就風起雲湧了。這樣一副模樣,他大搖大擺地走上沙灘紅樓北京大學講壇,開講英國文學。他遊學英德法意,通曉西學,精通近十國文字。可是他維護帝製,讚賞纏足、納妾。在他眼裏不是月亮外國的圓,而是月亮中國的圓。他主要以英文著書,他揭示中國人的精神生活,宣揚中國傳統文化價值,鼓吹儒家文明救西論。他說,嚴複所譯《天演論》不是什麼中國數千年未發明的新學,“其實即《中庸》所謂‘栽者培之,傾者覆之’之義雲爾”,可算是典型的辜式言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