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2 / 3)

故事開始是一九四三年,誌傑想到內地去,因騎自行車被卡車撞壞了腿,未走成。原來的房子退了,隻好另租房子。房東太太,一位那時在上海常能遇到的少奶奶,一時付不起裁縫賬,把房子租給了誌傑一家。過後,房東少奶奶又想找碴趕他們搬家,好將房子善價而沽。於是,能幹的田曉與房東太太開展了一場有趣的戰鬥——當然是鬥智。戰場是一間馬桶間,其地臭不可聞,其文精采絕倫。非擅長喜劇手筆者,頗難寫好這段文章。如寫得太過,就會流於俗,而且可能俗不可耐。最後,誌傑發現那位少奶奶就是當年操著蘇白叫“郝家阿哥”的枚枚——誌傑詩中的“玉人”。“玉人”給現實碰碎了,是否粉粉碎呢?誌傑氣呼呼地對田曉說:“好了,好了,你那位‘玉人’已經砸得粉碎了!”田曉說:“我那位‘玉人’也許是砸碎了;你的‘玉人’卻砸不碎,好比水裏的月亮,碎了又會拚上。”這話是富於哲理性的。

郝誌傑是充滿幻想的知識分子,他的“玉人”是用幻想捏成的,“假作真時真也假”也許可以借用於此。“一旦發現昔日的“玉人”,竟是一位操著蘇白“有空來白相相,叉兩圈小麻將”的這等人才,幻想被殘忍的現實碰成碎片。同樣的知識分子田曉卻無時無刻不務實。大大小小的生活問題,她能迎刃而解。對“玉人”這樣身經百戰的少奶奶,她自有她的辦法克敵製勝,不過她“自慚是個俗物”。但是“詩人”,離不開“俗物”。

誌傑到國民黨統治區的大後方去,也可以說是去找“玉人”,因為誌傑說:“反正我到後方,照樣還是推磨。”務實的田曉並不讚成破釜沉舟的遠行。

到底這篇小說在文藝界如何評價,我不知道,反正是一篇別具一格作品。

(原刊一九八一年七月四日香港《大公報》)

看《洗澡》

楊絳先生的小說《洗澡》問世,我即買來拜讀。這部小說寫解放後知識分了第一次經受的思想改造,當時稱作“脫褲子,割尾巴”,婉稱“洗澡”。

我等上了年紀的人,從那次洗澡算起,大小洗過多次澡,現從小說裏複看旁人洗澡,當然比年輕讀者多一層身臨其境之感。不過,讀小說而把自己摻和進去,未免有礙於“追求精神享受”(楊絳語),還是且談小說。

《洗澡》寫了一群知識分子,主要寫來自舊社會的知識分子。他們當時僅僅三十多歲,卻被稱之為“老先生”,看來老與舊真是難解難分的了。這幾位“老先生”或有真才實學,或徒有其表;或淡泊明誌,或左右逢源;至於不學無術、濫竽充數之徒,也在所難免。我讀著開頭,感到《圍城》中的人物走進新社會來了。這僅是我的印象或比喻,而印象往往失真,比喻每每蹩腳。印象產生於小說中首先登場的餘楠身上。餘楠這位反動政客的筆杆子,雜牌大學的畢業生,在美留學不到兩年,回國也在雜牌大學教書,還在報屁股上寫寫散文、小品之類。一個有婦之夫,他卻在外沾花惹草,沾花惹草不單是為竊玉偷香,還想憑借小姐關係謀得一個聯合國科教文組織的主任位置。刻畫這樣一個人物,筆端難免冷峭。

同時,楊絳又用另一種筆觸寫出了另一個典型。許彥成可謂是名副其實的學者,他出洋留學,與英國漢學家合譯過《抱樸子》,不過他一心隻顧鑽研他喜愛的學科,把學位看作等閑,卻沒有一個好聽的洋學位。新中國成立後,他執意投奔光明,盡管回國後工作尚未著落。(對照,餘楠是去不成聯合國任職,才轉身自滬北上的。)值得玩味的是許彥成的妻子,雖以“標準美人”著稱,卻在美國穩穩當當獲得一個普通文學士和一個教育碩士學位。當初“標準美人”主動向許求婚時,問道:“你愛我嗎?”許竟然回答:“我實在不知道,我從來沒有經驗。”書呆子實話實說,作者選擇這一細節刻畫許彥成的性格,令人叫絕。更絕的是,這位書呆子來到新社會裏,卻真正愛上一位有文化有教養而未上過大學的小姐。盡管愛發乎情,止乎禮,但是這段羅曼史卻在運動中成了問題——輪到許彥成洗澡時,要不要坦白這個。許本人遇事率性而為,而“標準美人”卻為夫君放心不下,隱瞞怕過不了關,交待又怕當眾出醜。這時夫婦之間一段精彩對話,你來我去,寫得煞是好看。書中這類對話很多。別忘了,楊絳是話劇《稱心如意》《弄假成真》的作者,喜劇能手筆下的對話,令人聯想起王爾德、肖伯納劇作中風趣俏皮、謔而不虐的對白。

許彥成不信暴露私情,就是暴露靈魂;也不信一經暴露,醜惡就會消滅。他沒有暴露私情,檢查反倒順順當當通過了。其他人洗澡的妍蚩各態,作者都作了正麵詳盡描述,隻有許彥成的洗澡虛晃一筆而過。到底怎麼通過的?大概是吉人天相吧。

楊絳在其他文章中一再提到“隱身”。她說唯有“隱身”的人,最有機緣看到世態人情的真相,看來她真是“隱身”有術,使我等有幸在小說《洗澡》中看到了知識分子圈子內外的世態人情真相。她又說過,讀書好比“隱身”的串門兒。我讀著《洗澡》,也學著她到她書齋去“隱身”串門兒了。錢錘書先生對求見《圍城》作者的洋女士說:“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古人雲:讀其書,想見其人,這也是忠實讀者之常情。不過“隱身”串門兒,既可珍惜學者的寶貴時間,又可增添讀者尋幽入微之妙趣。《洗澡》以灑脫、淡雅、簡約的筆墨寫出,淡而有味,最耐含咀,在“隱身”登門求教之際,僅讀一遍是不夠交流之用的;如果同時讀著作者其他著作,也許更有助於細細交談。

(原刊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二日《新民晚報》)

隱與顯

楊絳先生在《將飲茶》一書的後記中寫道:“我們夫婦有時候說廢話玩兒。‘給你一件仙家法寶你要什麼?’我們都要隱身衣……我們隻求擺脫羈束,到處閱曆,並不想為非作歹。”她又說,因為這種隱身衣的料子是卑微。身處卑微,人家就視而不見,見而無睹。”“唯有身處卑微的人,最有機緣看到世態人情的真相,而不是麵對觀眾的藝術表演。”

顯者思隱,隱者思顯,前者不易,後者更難。好萊塢大明星葛麗泰·嘉寶紅極一時,名聲在外,即使隱居鬧市,仍需層層設防,以避新聞記者;時至今日,息影多年,白發蒼蒼,仍不失為新聞人物。幼時聽彈詞《陳翠娥痛責方卿》,記得有兩句唱詞,“你不得功不成名,不成名的隱士未聞名。”陶淵明、林和靖是因有文名,才有隱名的。可是,茫茫人海之中成千上萬的是天生的隱形人,一出娘胎就穿上肉色貼身隱身衣,盡管可以自由自在地飽覽世態人情真相,直到下地獄或上天堂為止,也不會碰到新聞記者上門來搶獨家報道的。

楊絳文章中說到這些想出人頭地的一般人,“他們或悒悒而怨,或憤憤而怒,隻求有朝一日掙脫身上這件隱身衣,顯身而露麵。”這樣脫“隱”而出的人,其中有真才實學之士,他們遲遲方始脫下隱身衣,或由於機遇未到,或一時尚未為世人所識;但其中也有徒有虛名或名不副實之輩。魚目混珠,以假亂真,固然使得世事複雜起來。但更為複雜難辨的,恐怕是才學稍高稍低的差別,真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何況才學又無法放在公平秤上去衡量的。說起來隻是推板一眼眼,卻關係到住房大小、工資高低、出有無車等等。於是乎,“悒悒而怨,憤憤而怒”也就在所難免了。

後記中講到,“好些略具才能的人,一輩子掙紮著求在人上,虛耗了畢生精力,一事無成,真是何苦來呢。”這是一種悲劇性的人物了,造成他悲劇的根子卻在“略具才能”。索興無才倒也罷了,偏偏略具才能,隻落得“誌大才疏不自量,西家東家笑我狂”(放翁句)。李國文寫過一篇小說,一個人一心想唱戲,至老仍堅持天天吊嗓子,可是他在實際生活中隻扮演一名不稱職的會計。我想這位老會計自信是有當名演員的天賦的,他也許迫於生計,也許出於什麼別的原因,今生今世壯誌未酬。如果遂其誌願,他可能成為譚富英或梅蘭芳,也可能隻是二、三流角色而已。他是略具才能呢,還是人才埋沒呢?誰也無法下結論。小說令人遐思,人生令人沉思。

兒童在大人心目中是無知無形的,他呆坐一旁聽大人聊天,大人因而口沒遮攔,無所不談。殊不知小孩子什麼都聽進耳朵、錄入腦海,不管當年是否理解,日後自會理解,無意中卻閱曆了世態人情,變成了現成的小說素材。

(原刊一九八七年五月七日《新民晚報》)

《喜福會》與《古歌集》

美籍華裔作家譚恩美的小說《喜福會》,一九九一年出版後,曾連續數月被《紐約時報》列入暢銷小說榜首。董鼎山、馮亦代先後在《讀書》月刊作過介紹。程乃珊譯過片斷。最近聽說好萊塢還要改編成電影,可見此書在西方社會風行一時。

我讀的是春風文藝出版社的譯本。簡單地說,小說講的是四對母女的故事。母親是第一代移民,身居紐約城,心流中國血;女兒是在星條旗下土生土長的,盡管她們有中國血統,終究是在西方文明搖籃中成長的美國公民。作者譚恩美就是這樣一個女兒。小說是透過作者西方人的眼睛來敘述旅美華人在美國的生活和在中國的經曆的。這樣,作者筆下自然而然、或隱或顯地出現一種對比——中西文化的對比。遙遠、陌生、神奇的中國故事:小姑娘兩歲訂親,十二歲過門,幸而她巧妙地掙脫了這不幸的婚姻;一個富商有五個妻妾,妻妾之間勾心鬥角;四姨太太最後吞鴉片煙自盡;這裏有抗日戰爭的離亂情景,也有當今海外華人返鄉探親的又熱鬧又有趣又催人淚下的場麵……這些情節以及中西文化的差異,足以令西方讀者目不暇接、興趣盎然了,加以作者的敘述視角與讀者的欣賞視角一拍即合,不難想像西方讀者因何如此喜愛這部小說了。

由《喜福會》,我聯想起五四時期女作家淩叔華用英語寫過一本自傳性的小說《古歌集》。這本書是淩叔華在抗戰期間與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通信相交後,在伍爾夫的鼓勵下寫成的。一九四七年淩叔華定居英國時,伍爾夫已於一九四一年去世,未及謀麵。《古歌集》於一九五三年在伍爾夫夫婦創辦的霍加斯出版社出版。

《古歌集》寫的也是中國人的故事,不過是中國封建大家庭的故事。兩書同樣都是寫給西方讀者看的,而敘述視角和文風卻迥然不同。淩叔華是以一個中國閨秀的視角來描述的,文風力求中國味兒。伍爾夫給淩叔華的信中建議:“我勸你還是盡可能接近於中國情調,不論是文風上,還是意思上。你盡可以隨心所欲地、詳盡地描寫生活、房舍、家具陳設的細節,就像你是在為中國讀者寫一樣。”(引自袁昌英女兒楊靜遠譯文)《古詩集》出版後英國《時與潮》《觀察家》等報刊都有評價,一九六九年並重印發行。它還被譯成法、德、俄、瑞典等語出版。可見該書在西方社會也曾受到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