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2 / 3)

“到夏荷生上台,他一看場子裏零零落落的樣子,心情有點激動。他對聽眾們說,今天在座的各位,才是我真正的知音,我今天的書(《描金鳳》)說得不但不會馬虎,而且要特別道地。若是散場以後,有的聽客實在不能回去,就請到樓上宿一宵,房間費用,歸我開支。他的話說得是誠懇的,座上人聽了都很欣賞。這時候卻有一個人指著那幾位花枝招展的女聽客,向彈詞家問道:那麼她們怎麼樣呢?夏荷生沒有被發問的人難到,他接口說,她們麼,一輛包車,擺個渡就好回去了。說得大家都笑了,那幾位女客也笑了。原來這幾位女客,都是群玉坊長三堂子(舊上海的高級妓院)裏的倌人。群玉坊這條弄堂,正好緊捱著東方書場,她們的家,離書場不過一二百步。彈詞家認得她們,知道她們都有自備包車,會來把她載回去的。”

這類小品文字,內容充實,或敘事、或抒情,時拉近、時推遠,亦莊亦諧,半雅半俗。率性揮灑,不拘一格。文字自具個性,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

唐大郎對自己的詩是頗看重的。我這樣讚美他的詩屁股,大郎兄在天之靈會不會恥笑我買櫝還珠呢?我想不會。話還得回到二十多年前,在大郎晚年的時候,我曾去信求寫一扇麵,提出要寫“唐詩”(唐大郎的詩)。他看了很高興,複信說:“君維畢竟解人,要我寫扇麵,指定要寫‘唐詩’。門路何其找得對耶!我的書法極其搭漿(滬語:蹩腳),惟詩則往往差可人意耳。悖妄至此,老友待勿見笑。”

扇麵我不好意思催他寫,誰料不久他即去世,再也寫不成了。

最後,我想借此記述大郎佚事一件,以資談助並結束此文。

上世紀四十年代初(上海淪陷時期),中共情報工作者袁殊,時以汪偽“江蘇省教育廳長”,並主持報刊《新中國報》《雜誌》等身份,公開活動,人目之為“漢奸”。深秋某日,他突然邀請小報界唐大郎、龔之方、陳靈犀三人到王寶和酒店吃大閘蟹。

新貴設宴,所為何來,令人煞費猜測。是否赴宴,進退躊躇。陳靈犀一介文弱書生,嚇得手足冰涼,顫抖不已。龔之方戴著熠熠的金絲邊眼鏡,儀表堂堂,似乎社會經驗豐富,善於應對不測風雲,這時卻對著大郎,默不作聲。大郎摸了摸腦袋說:“去!”人家請客,來而不往,非禮也,這叫敬酒不吃吃罰酒。

王寶和酒店,地處四馬路(福州路),專營自釀花雕、加飯等各式紹興黃酒。一到深秋時節,該店供應運自陽澄湖的清水大蟹。大閘蟹一鐵籠一鐵籠陣列在門口,口吐白沫,肆意橫行,誘人食欲。在酒席上,主人袁殊談笑自如,頻頻勸酒。三位客人食而不知其味,也隻能故作鎮靜,謹慎對應。

酒宴歸來,三人始終不明袁殊的設宴意圖,從他言談中也聽不出什麼名堂,以後也無下文。這個疑團,至今已無人能解了。

唐大郎(一九○八一一九八○),原名雲旌,筆名尚有劉郎、高唐等,早年在上海中國銀行工作,上世紀三十年代起投身小報界,從事專業寫稿,先後在《東方日報》《海報》等多種小報寫文寫詩。

《閑居集》(署名劉郎),香港廣宇出版社出版,一九八三年第一版。

袁殊(一九一一一一九八七),事跡見《袁殊文集》,南京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第一版。

在女作家客廳裏

那一天,程乃珊邀我們三個老翁去她家吃晚飯。我坐在她家的客廳,雖係初訪,卻感熟識。這裏從家具、擺設到飲食都洋溢著一種學貫中西的知識分子家庭的情調。她姑姑送她的高背椅子,戲稱是維多利亞時代的款式;仿古嵌花家具卻是新添置的;牆上異國情調的掛飾,諒是她出國訪問帶回來的紀念品。這小客廳就像她的小說,昔日上海煙雲和今日上海現實纏綿不斷、縱橫交錯。

她家地處愚園路,一拐彎就是常德路,舊名赫德路。赫德路192號公寓六樓65室,就是四十代女作家張愛玲的住處,她住在她姑姑家裏。《傳奇》中那些人物,有的也許去國了,有的仍留上海。隨著《傳奇》這本書的重現,他們又在編織新的傳奇了。他們和他們的兒孫一輩走進了程乃珊的小說世界。人生,正如張愛玲說的“完不了”。人生猶如接龍,眼看接不通了,洗了洗牌再接,又接上了。

四十年代初,我正入魔似地讀著張愛玲發表著的一篇篇小說。我有幸與張的女友炎櫻大學同學;一時心血來潮,就請炎櫻作介前往訪張。某日我與現在的翻譯家董樂山一起如約登上這座公寓六樓,在她家的小客廳作客。這也是一間雅致脫俗的小客廳。張愛玲設茶招待,虧得炎櫻出口風趣,衝淡了初次見麵的陌生、窘迫感。張愛玲那天穿一件民初時行的大圓角緞襖,就像《秋海棠》劇中羅湘綺所穿的,就是下麵沒有係百褶裙。我因早聞其奇裝異服之名,倒也不甚驚訝。在我看來,她這種複古的服裝心理,與西洋婦女穿戴清代鳳冠霞帔的獵奇心理是異曲同工的。她雖熟知舊式家庭的底細,但她又是受過西方教育的。

張愛玲的時裝好向往昔尋找靈感。一九四六年增訂本《傳奇》封麵上那幅清裝仕女圖,在她看來體現了昔日家常生活的幽情,她作為一個現代人,突兀地出現在這幅畫的旁邊,“非常好奇地孜孜往裏窺視”。她穿過一身自己設計的連衣裙,下身仿佛套著一隻燈籠;燈籠底下伸出她的雙腳,在嘈雜塵囂的上海馬路上匆匆而過。她在馬路上好奇地觀察上海市民,上海市民也報以好奇的眼光。這種款式其實也是從英國十八世紀女裝借來的靈感,那時貴族婦女用鯨骨做支架把裙子撐得鼓鼓的。不過她們穿著這種長曳拖地的裙子,是在華麗寬敞的宮廷裏跳醉人肺腑的華爾茲的。從今天八十年代時裝觀念回頭去看,張當年的時裝已經夠不上什麼奇裝異服了。時鍾有時移動異常遲緩,令人深感惶惑不安;有時意外迅速,令人驚歎瞬息萬變。

張愛玲寫過一篇專談服裝的散文《更衣記》。四十多年之後的今天,中青年學者陳平原論述此文時說道:“語言風趣學識淵博還在其次,更精彩的是作者力圖描述時裝與時代風氣的關係,以及時裝變化深層的文化心理。”此文尚有英文版本,曾刊四十年代初德人在滬所辦《二十世紀》英文期刊上,並附有作家自繪的優美插圖。此事似不見有人提及,至少在大陸。寒齋倒藏有這本舊刊,隻因書擠書、書疊書,找起來費力傷神。而最近出版的滬版《中國現代散文欣賞辭典》卻收張愛玲的《談音樂》一文,這是從散文美學角度來選擇的,選家同樣別具慧眼。音樂也許是藝術中最抽象的,抽象的東西用具體的文字來描繪,還要寫得絲絲入扣、涉筆成趣,不落陳套,確非易事。可惜後麵附錄的作者小傳幾處有誤,似是而非。其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稍加厘正,即可避免。

不時出現在張愛玲筆下的炎櫻,是個混血兒,父籍錫蘭(即斯裏蘭卡)、母籍中國。她原名為法蒂瑪·莫希甸,當時成都路(南京西路口)拐角有一家莫希甸珠寶店,就是她家開的。今日走過那裏,早已變成別的鋪子了,具體是哪一家又感到有點茫然了。

且說炎櫻

張愛玲身邊有兩位非常重要的人物,一個是她的姑姑,一個是她的錫蘭朋友炎櫻。她分別為她們寫過語錄。姑姑的特立獨行、炎櫻的天真浪漫,與張愛玲自己的性格有種相輔相成或相反相成的關係。……

——止庵:《張愛玲片斷》

炎櫻是我大學時代的同學,都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我是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勝利前夕畢業的,炎櫻或前或後也是那時期畢業的。其時我與炎櫻有過一些交往。不過時逾半個世紀,往事當時不在意,現在就愈來愈模糊了。我試著回頭尋找,仿佛把壓箱底的陳年彩色絲線,一分一分地、一寸一寸地扽出……

炎櫻是錫蘭(今斯裏蘭卡)人,錫中混血兒。胡蘭成、沈啟無、路易士(紀弦)的文章中都說她是印度女子。其時我也隻知她是印度人,周圍同學也是這樣說的。直到讀了張愛玲後期所寫文章,方知她應是錫蘭人。張愛玲早期文章中未提及炎櫻的國籍,晚年才說,似乎含有特此訂正之意。我作為外人,隻能從張。

炎櫻是張愛玲給她取的中文名字,還有莫黛、獏夢等中文名字,張愛玲文章中已作說明,不贅。她原名是法蒂瑪·莫希甸(FatimaMohideen)。她家在上海成都路(南京西路口)開一家一間門麵規模的珠寶店,店名就叫莫希甸,照牌上中英文對照。莫希甸三字,也不知出於哪位高手的譯筆,雖然僅僅是音譯,卻別開生麵,頗具異國情調。尤其是一個甸字,在南方實屬罕見,上海市民沒有見過北方剽悍民族放牧的甸子,留下了遐想的空間。

那時我想辦一刊物,擬請張愛玲寫稿。我托炎櫻轉達,炎櫻約張愛玲與我在她家麵談,可能是出於她家地處市中心,交通較為方便。因此我造訪了莫希甸家。她家前門開店,後門出入,樓上住家。我從後門進去,正遇到她母親。她母親天津人,中等身材,膚色白晰,穿一身中式褲衫,幹淨利索,就像上海常見的殷實人家的主婦一樣,舉止大方,談吐得體,顯得精明能幹,持家有術。她示意讓我上樓,上樓拐灣處就是亭子間。這裏有方桌(上海人叫它八仙桌)、凳椅等簡單的家具,看來是作進餐、會客之用的。我與張愛玲坐在桌前,相對而談。她聽了我的來意後,隻是說忙於寫《多少恨》,是否應允寫稿,未置可否。數日後,她請炎櫻轉交我一便條,婉言相拒了。其時國幣貶值、物價上漲,為了保值,我父親囤積一批白報紙。我憑借一批報紙、一時熱衷,就想辦個刊物,顯然是少不更事、孟浪從事。不過以怪僻出名的張愛玲竟以婉轉的方式對待,以免傷了對方的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