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3 / 3)

炎櫻又陪我到店堂參觀。玻璃櫃裏陳列的大多是鑽石鑲嵌的飾物,熠熠生輝、光彩奪目、標價不菲,顧客也寥寥無幾。聽說英國女皇皇冠上最大的一顆鑽石產自印度,我就聯想起店裏這些鑽石是否都來自印度,當然這僅是我的聯想而已。站櫃台的是炎櫻的哥哥,與炎櫻一樣皮膚褐黑,鼻梁上架一副金絲邊的眼鏡,一眼看去不失為一位熱帶風情的相貌堂堂的青年。他正在追求一位就讀於聖約翰大學的上海小姐,有情人是否終成眷屬,難以逆料。上海雖然華洋雜處,風氣先開,不過混血兒——彼時叫雜夾種——找對象,由於雙方文化背景迥異,也非易事。這在張愛玲寫的《雙聲》一文中曾有所流露,不過當著炎櫻的麵欲言又止了。

炎櫻的父親好像也坐鎮店堂,記不太清了。炎櫻還有一位妹妹,個頭與炎櫻相仿,小巧伶俐,不過炎櫻是瓜子臉,她妹妹是長容臉,膚色白淨,有幾分像她們母親。我僅見過一麵。

炎櫻是張愛玲的好友知友摯友,是生活之伴、人生之侶。她們的友誼,從青春年華到滿頭華發,從學府深造到社會沉浮,先後轉輾香港、上海、香港、日本、美國,經曆戰爭、和平、顛沛、流離,依然連綿不斷,貫徹始終。這種友誼在張愛玲的親友中,唯炎櫻一人。張愛玲在世時最後問世的《對照記》一書中,沒有先後兩位丈夫胡蘭成和賴雅的一幀照片、片言隻語,卻留下了炎櫻的三幀單人照片,兩幀與張愛玲的合影,二百多個文字。

張愛玲在《天才夢》裏,頭一句話就是:“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她生性孤僻、木訥寡言,在學校裏很少交友。炎櫻天真活潑、大膽不羈、好開玩笑。一個內向,一個外向,兩下性格迥異。但是生活中往往出現這樣的現象:兩個性格不同的人卻能成為好友,他們互相吸引,互相補充,相反相成,相輔相成,乃至水乳相融。況且張愛玲與炎櫻在生活情趣、文學藝術欣賞諸方麵又有許多共同愛好,共同語言。她們的話題隨時隨地,即景即情就能引發,你一言,我一語,談話仿佛溪水汩汩流淌,蜿蜒生姿,水花四濺,無盡無頭……。我們從張愛玲的《雙聲》《氣短情長及其它》《吉利》等文章中,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說到《雙聲》,恕我稍稍偏離一下上下文的內容,穿插兩句。炎櫻與張愛玲一同上街去買鞋,估計是在靜安寺路(今南京西路)西摩路(今陝西路)那一帶溜達。那裏有平安大戲院(電影院)、喜臨門舞廳、西伯利亞皮貨店、西書店、綢緞店、凱司林奶油蛋糕店等等,講究的女士喜歡到藍棠鞋店定製各式女皮鞋。從這裏再往東走幾步,座北向南有一家飛達咖啡館,敞亮高大的玻璃窗上掛著白白的紗簾,坐在火車座裏喝咖啡,裏麵的人看得見馬路上的行人,馬路上的行人依稀看得見裏麵的人。張愛玲與炎櫻也許就在這裏相對而坐,款款而談。

待她們從咖啡館出來,已是暮色蒼茫了。張愛玲文中說:“她們的家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同樣的遠近。”我前文已作交代,炎櫻家在成都路口,故曰“一個在東”,張愛玲家在靜安寺附近的赫德路(今常德路),故曰“一個在西”。從咖啡館算起,各自的回家路程差不多,坐公交車也就兩三站之遙。可是炎櫻要張愛玲送她到家,好像意猶未盡,還想邊走邊談。兩人經過討價還價,張愛玲還是同意先送炎櫻回家,不過炎櫻得出一半三輪車費,供張愛玲乘坐三輪車回家。即使炎櫻掏出一半車資,弱不禁風的張愛玲還得冒著寒冷,提心吊膽著“我一定要傷風了!”《雙聲》最後若幹文字,乍看似乎漫不經心地寫來,細細品味,字裏行間無不洋溢著她們親密無間的友誼,這種友誼是未脫稚氣的女學生之間那種純真的感情,不帶社會上交友那種功利主義色彩。同時生動描摩了炎櫻纏磨人的小女兒態(她們那時才二十四五歲呢),張愛玲終究纏不過她,甘心情願地隨她——盡管嘴上叨嘮不停。

炎櫻嬌小玲瓏,體態豐腴,瓜子臉,丹鳳眼,黑眼珠,黑頭發,除了膚色褐黑之外,與中國人的模樣差不了多少,到底都是東方人,不像中西結合的混血兒,高鼻梁,碧眼睛,與東方人模樣顯然不同。我們除在照片中可以一識廬山真麵目外,還可以在張愛玲的《茉莉香片》和《心經》中她親繪的小說人物(言朱丹、許小寒)插圖上找到炎櫻的影子,一張瓜子臉,鼓鼓的腮幫子,薄薄的小嘴唇,尤其是臉下部那個尖尖的下巴頦兒。當然,繪畫是藝術品,藝術品是作者心靈的創造——張愛玲心目中的小美人兒。

炎櫻才思敏捷,機智聰明,愛說俏皮話,有的話是很大膽的,如張愛玲在《炎櫻語錄》中記載的:“中國人有句話:‘三個臭皮匠,湊成一個諸葛亮。’西方有一句相仿佛的諺語:‘兩個頭總比一個好。’炎櫻說:‘兩個頭總比一個好——在枕上。’……”她這樣的話,在張愛玲文章中至少出現過三次,最後張愛玲加個小標題“少說兩句吧”。

我還親聆過她一個大膽的說法,印象太深了,至今還記得真真的。

在抗日戰爭勝利後,美國電影潮水似地湧入上海,大街上到處可見性感明星安·秀麗丹、蓓蒂·格蘭寶等的玉照,美國俚語叫做pinupgirl(招貼女郎)。同時,蔣介石的戎裝標準照也在各種公共場合懸掛張貼,炎櫻參照美國人的俚語,稱之謂pinupboy(招貼男郎)。這又是另一種的大膽。

炎櫻把個子矮小的男生叫做peewee(美國俚語)。個子矮小的男生中長得漂亮的,國人叫他們袖珍小生,比炎櫻開口就來的美俚雅馴多了。憑著炎櫻的中文程度,還難以領略袖珍小生的內涵意義。它並非貶義詞,但是有點諷嘲的意思,真是謔而不虐。

炎櫻去聽蘇州彈詞,她稱它為Suzhoustory(蘇州故事),可能是張愛玲給她翻譯的。這是見諸文字記載的——炎櫻寫的《一封信》。我還親聆炎櫻說過,她與張愛玲去看越劇,還到後台去看西洋景。在狹小嘈雜的後台,女伶們(那時越劇男女角色清一色都由女演員扮演)在化裝、打毛衣、補襪子、吃東西、洗沈涮涮……,充滿著日常生活氣息的女性世界,與舞台上“私訂終身後花園,落難公了中狀元”的傳奇世界形成強烈反差。

她看了越劇電影《祥林嫂》(袁雪芬、範瑞娟主演)後說,她很欣賞祥林嫂被搶親圓房時刻的一個細節:老實憨厚的賀老六為了討得祥林嫂歡心,把一段布料送到她手上,她氣憤地將布料扔向炭盆,回過神來又趕緊撿了起來,她舍不得白白糟蹋了這塊布。盡管她不識字,農村婦女對“一絲一縷,當念物力維艱”的朱子家訓,更能身體力行。她在要死要活,撞得頭破血流的緊急關頭,雖說心無二用,卻把心用到了布料上。拿布撒氣,徒勞無益——布是可以做衣服的。這個細節,是魯迅翁原著沒有的,是越劇編劇發展增添的,祥林嫂嫁過兩個丈夫,都被他“尅”死了。為了贖一世之罪,她去土地廟捐了個門檻,可是這並未改變她的命運。祥林嫂氣憤之下,手持菜刀,怒劈門檻。怒劈門檻,這個細節也是越劇編劇增添的,增強了祥林嫂的反抗性格。後來為夏衍改編的電影《祝福》(白楊、魏鶴齡主演)所采納,扔布料一節未予采用。

與聽評彈相比較,炎櫻似乎較能欣賞越劇,這恐怕與張愛玲的愛好有關,而且評彈妙在說唱,加上《海上花列傳》中那樣的蘇白,外國人更不易聽懂了。在張愛玲的文章裏,喜談滬劇、越劇、蹦蹦戲(評劇)、京劇,大段記下了滬劇的唱詞,《華麗緣》通篇描寫了農村上演越劇的台上台下全景,沒有正麵談過蘇州評彈。到是炎櫻當年發表的有數幾篇文章中,在上述《一封信》中談到了她初次去聽彈詞的情景,竟然寫下近四百個字,記錄了父子雙檔所說彈詞內容(諒是通過張愛玲翻譯所了解的),以及書場氣氛,居然開列了小販兜售的零食,計有金花菜、黃連頭和彌陀芥菜等,這些知堂老人所謂的“吃不求飽的點心”之類。

張愛玲去看地方戲曲,其實也帶有洋人看京戲的色彩。帶著經過歐美文化洗禮的頭腦,加上對世俗文明的獵奇情結,擠在上海小市民的芸芸眾生之中,踏進空氣混濁,人聲嘈雜,卻又生活氣息十足的二三流劇場,與小市民並肩平坐,屏氣凝神地沉溺在另一個蒼涼世界。張愛玲自詡是小市民,不過這個小市民是母親刻意培養她成為淑女的小市民。炎櫻看地方戲曲的情結與張愛玲差不多,不過她終究是外國人,當有所不同。

張愛玲與炎櫻同嗜時裝設計,在論陷區已切斷與巴黎時裝的潮流,她們都從中國傳統和民俗中獲取靈感。炎櫻身穿西式裙子和上衣,搭配一些中國古色古香的裝飾。或穿連衣裙,在脖子下加一繡花的像兒童圍嘴的裝飾;或上穿杭紡絲襯衣,下係西式裙子,腰間係一條猩紅的流蘇。她穿過一件紫紅的毛線背心,寬肩,掐腰,齊腰一排三四寸長的同色同線的流蘇,隨著她嬌小身軀的移動,搖曳生姿。她說這是她母親的舊物——一條大圍巾,她找了出來,把兩頭鉸下來縫製而成。看上去真是這樣,我卻懷疑是新織的。她半真半假地這樣哄人,隻是想賦予它一點老歌翻新的懷舊情調。

以上所述都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事。之後人各一方,關山險阻,音訊不通,如同隔世。炎櫻如健在,現已是當老奶奶的人了,張邊人物也就她一人了。海外有心人,如能找到炎櫻,請她回憶一些張愛玲的遺事逸聞,拾遺補缺,也許還是重要的史料呢。天下的事難說。

(二○○四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