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1 / 3)

時間又隔了四十多年,我買了一本肖伯納的《魔鬼的門徒》(英語本),是徐老師注釋的。前些日子,見報上廣告又有一本英語本《鬥爭》將發行,也是他注釋的。徐老師從事教育工作已達半個世紀了,從《魔鬼的門徒》的注釋中,我又見到了他誨人不倦的精神,他的笑容,他的津津有味的講解。

在我晚年的回憶中,不時出現他們的留影,他們永遠是我的老師。

(原刊一九八二年八月二十日《新民晚報》)

逝川憶沈浩

沈浩演過不少戲,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抗戰後在《夜店》中扮演賽觀音(與丹尼AB製),一九五一年在《方珍珠》中扮演方母。賽觀音穿了一件翠綠的短襖,大袖口裏漏出一截子粉紅色的毛衣袖子,那種潑辣女人的形象仿佛至今還在我眼前。她演方母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到劇作家老舍家去談戲,寫角色的自傳,等等。一天,我們幾個人到東安市場森隆飯店去吃飯,她指給我看她找到的一位方母的模特兒,一個擺攤賣冰糖葫蘆的老太太,烏黑的頭發光溜溜地梳了個髻,好像有點爬牙,顯得精明、厲害的樣子。諒來沈浩出出進進,觀察了這個模特兒很久了。方母很俗,但是沈浩在藝術塑造上一點不俗,這大概就是藝術的爐火純青吧?那時解放不久,北京還留下外僑,有個英國人(青藝劇場前身美琪電影院的老板),常去看戲,還是專程去看方母的戲的。

不過,沈浩本人同這兩個人物的經曆、性格是完全不同的。她是天津女子高等師範學校畢業的,在北京、天津生活過,一九三一年到上海教書,後來又進上海政法學院深造,戴過方帽子。她身上有一種大學生、職業婦女、教師、藝術家融合起來的氣質。她可以在上海相當像樣的家裏招待一幫藝人包餃子,也可以同中西女校的闊小姐悠然坐在沙利文就餐。她與早期外交家陳友仁的兒子陳依範初次見麵,陳依範就送給她一張自己的畫作:一個耍盤子的雜技藝人。這些都顯得那麼自然、渾成。

她的性格是豪爽的,頗有巾幗英雄氣概,所以她在梅阡導演的《碧血千秋》影片中扮演秋瑾;但是她不是豪放、豁達的,她不會抽煙,細心的觀眾可以從《舞台姐妹》影片中看出,她扮演的過房娘沈家姆媽的抽煙姿態是多麼外行——沈家姆媽的戲不多,但導演謝晉一下子就想到了她。

沈浩於一九五○年初來到北京,在青年藝術劇院工作,住在東單三條宿舍,一間小房,簡而不陋,冬日生上爐子,格外暖和,圍爐而食“心裏美”水蘿卜,對我們初到北方的人來說頗感新鮮。有時去找她不在,那就是下鄉下廠、參加土改去了。一九五七年被錯劃之後,她當然不能演戲了,但一九五九年老舍的《全家福》上演時,老舍點名要沈浩演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這是她最後一次在北京的舞台上出現,之後轉到上海電影製片廠,那是後話了。

她不幸離開我們已經十六年了,電車經過東單三條,勾起了我對她的回憶;好像沒有人寫過懷念她的文章,寫此以誌一炷心香。

(原刊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四日《新民晚報》)

俊士所賢迂士嗬——閑說唐大郎

我是抗戰勝利後認識唐大郎的。那時他和龔之方辦一份小報《光化日報》,大郎約我為之寫稿。該報編輯部設在卡爾登大戲院(現為長江劇場)內一側的一間不大的房間裏,是董樂山偕我前往找大郎的。那時我才二十出頭,剛走出校門,初涉足社會;大郎也不過三十多歲,卻已在上海灘上享有盛名了。他在我心目中是位前輩,不料這位前輩不擺架子,不尚虛禮,開門見山,直話直說,作風豁達。豁達作風的人令人感到一見如故。

現在有的人寫大郎,或稱之為江南第一枝筆、江南才子,或稱之為詩人、報人。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略而不提當年另一稱謂:小報文人。小報文人,名聲不好聽。其實小報文人之中,有子曰詩雲的老夫子,有風流倜儻的名士,有韜光養晦的寓公,有賣文糊口的寒士等等,當然也有文痞文氓之流混雜其中,就像別的行當中人一樣,不一而足,不可一概而論。那時我的一位同窗好友,耳聞我與大郎交往,驚訝地問我:“你認識唐大郎?!”接著對我婉言規勸,生怕我交友不慎,誤入歧途。由此可見社會上對小報文人的看法了。唐大郎的作品中重複出現半聯詩句“俊士所賢迂士嗬”,也許就是他麵對周圍的青眼白眼,作一點自剖、自嘲、自歎無奈。

唐大郎寫的舊體詩,雖係打油詩之屬,但嚴格遵守舊體詩詞格律,平仄、對仗、押韻循矩蹈規,一絲不苟。他自幼從舅父——清代詩人錢謙益的後人學詩,家學淵源,打下結實功底。不然是寫不好這類詩的。他的詩,形式上純屬傳統,內容上又絕對現代。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灘上花花綠綠的都市生活,舞廳、酒樓、書場、戲院裏的紅塵世界,霓紅燈下釵光鬢影,紅氍毹上悲喜人生,以及親朋好友、文人藝人的身邊瑣事,都是他信手拈來的寫詩材料。舊瓶裝新酒,豔詞俚語穿插其間,渾然一體,讀來別有風味。約一九四八年某日,他去寧波同鄉會參觀糞翁(鄧散木)的書法展覽後,寫了首詩,其中有“昨天跑到寧波同,鄉會裏邊看糞翁”一聯。把寧波同鄉會這一個詞首尾拆散在上下句,雖然有點越規,照樣合撤押韻,像是板起麵孔,開個小小的玩笑。

我當時就聽說大郎要出詩集,書名是現成的:《唐詩三百首》。他在《鐵報》上的專欄就叫《唐詩三百首》。後來不知怎地不見此書刊行。再後來時代大變,事過境遷,許多事情都一刀兩斷了。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就此事詢問龔之方。他說當時上海有位熱心讀者從《東方日報》《鐵報》《海報》等各報剪存的數百首大郎的詩作,來信表示願意提供他結集出版,待進一步與之聯係時,這位先生卻神秘消失了。《唐詩三百首》的出版從此夭折,僅留下一段憾事。

十年動亂之後,大郎應約在香港《大公報》副刊《大公園》上,開辟《閑居集》和《唱江南》兩個專欄,發表了不少詩作。大郎一九八○年去世後三年,《閑居集》得以在香港出版。碩果僅存,我有幸獲得贈書一冊,不時取出披閱,宛如故人相對,彌覺珍貴。此集收七八十年代所作詩三百零九首,與三四十年代舊作相較,風格依然,內容有異,思想感情各有各的時代烙印,自不待言。

唐大郎三四十年代寫的詩,在張愛玲的散文中到錄存一首。張愛玲的《到底是上海人》中寫道:“去年的小報上有一首打油詩,作者是誰我已經忘了,可是那首詩我永遠忘不了。兩個女伶請作者吃了飯,於是他就做詩了:‘樽前相對兩頭牌,張女雲姑一樣佳。塞飽肚皮連讚道:難覓任使踏穿鞋!’多麼可愛,曲折的自我諷嘲!”關於此詩的考證,我已寫過文章(見本書《張愛玲箋注三則》),這裏不炒冷飯了。

另在《閑居集》的附錄中尚可讀到此類舊作幾十首。如抗戰前夕所作《蜀腴席上與素琴作》,是寫贈名伶金素琴的。後來七十年代,大郎回憶說:“金素琴是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上海京劇一隻鼎。一條嗓子,一副扮相,一時無兩。四十年代後期,她離開上海。我們分別已有三十多年,從未通過音問。前天忽然收到她從美國發來的一封信,告訴她的一些近況。原來她現在跟女兒在舊金山定居,女兒是在美國讀的書,已經工作了,女孩兒很乖,待娘很好,她的晚景堪娛。”“記得我們初相識時,一同吃過一次夜飯,座上有歐陽予倩先生等人。這天回去,我為素琴寫了四首絕句。現在隻記得一首是:‘當初弦管入黃昏,今夜燈痕雜酒痕。歸去料應裙角重,此中曾斷太郎魂。’少時輕薄,老尚依然,看來要等眼睛閉了,才能改咧。”

可惜所附這些舊作沒有注釋,本事不明,霧裏看花,不免隔膜。大郎寫詩,後麵總附以數十字、數百字不等的自注。有人讀了他的詩後,對他說:“還是詩屁股好看。”此話聽來頗似買櫝還珠,但總歸還是稱讚了大郎的文章。大郎即以《詩屁股》為題,興衝衝地寫下一首詩:“昨天有客吾家過,忽然道出詩屁股,名字聽來第一回,為之眉色皆飛舞……”其實大郎的詩屁股,不同於通常的注釋,與詩同讀是詩的有機組合,與詩拆開,能成一篇絕妙的小品文。

例如他做了首七律《百合》之後,寫道:每年買百合一二十斤,由夏天吃到秋末。下午煮食,剝洗工作由我躬為之,因我起得早,剝得早,可以在清水裏養它幾小時也。我從小到老吃百合幾乎沒有間斷過。它有時帶點苦澀,我覺得味道更好。陸放翁說:‘一盂山藥勝瓊糜’。我卻想不出山藥會有什麼好的滋味。

“十五年以前,讀過茹誌鵑《百合花》的文章,那文章寫得感人肺腑。也從此使我知道了百合花是什麼樣的。原來我小時候家裏的土布被麵和褥單,以及葛布的蚊帳,我祖母統稱之為藍地白花、或者白地藍花的那些花紋,都是百合花。因此對茹誌鵑的文章更加懷念。後來看到報刊上有她的文章,總買來恭讀。在這裏想說些題外的話,上海的大作家,我認識的不多,柯靈算是最早的了,四十多年;三十年前與黃裳訂交;到今年(一九八○),才幸會了巴金先生。遺憾的是二十多年來,我衷心賞愛的兩位作家,至今還素昧平生。一位便是茹誌鵑先生。”

另一首七絕《聽書之憶——夏荷生》的詩屁股寫道:君維在《大公園》(香港《大公報》副刊)談他小時候聽書,提到了上海的東方書場,提到了評彈家夏荷生(見本書《聽書半世紀》),因而引起了我一段回憶。

正是在君維聽書、夏荷生在東方書場賣座不衰的日子裏,有一天晚上,強台風侵襲上海,風狂雨暴,路上積水成河。平時滿坑滿穀的東方書場,這一天聽客隻來了二十來個男的,四五個女的。我那時經常以旅館為家,正好住在這家飯店裏(書場附設於東方飯店底層),所以這晚上也去樓下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