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人
馮亦代二三事
曾在雜誌上讀到《記老翻譯家馮亦代》一文,因此,想起他的一些往事。
我是抗戰勝利後,一九四六年在上海認識馮亦代的。那時書店出售一批重慶來的書籍,是蠟黃的土紙印刷的,還殘留戰爭年月的痕跡。我無意中買了一本馮亦代譯的麗琳·海爾曼的劇作《守望萊茵河》,閑來無事,看將起來。其時我正為同窗好友編的一份報紙寫稿,順手借了馮的譯文做題目,少年氣盛,吹毛求疵,就做起文章來了。一兩天後,他在《世界晨報》上回敬我一篇。過去這等筆墨官司,司空見慣,我也未當一回事。又過了幾天,朋友告訴我,馮亦代想見見我。於是,約了個日子,我就到圓明園路《世界晨報》社去拜訪該報的經理馮亦代了。他看了我的筆名,以為我是個老頭子,一見之下還是個毛頭小夥子。經過一番寒喧,他問我在哪裏就業,我說無有工作,他立即就說:“你到我們這兒來工作,怎麼樣?”這真叫我出乎意外,素昧平生,竟如此一見如故,大有不打不相識之感。我正好賦閑在家,自然一口應承,第二天就匆匆去上班了。
我寫這段經過,無庸再解釋,本身就說明了馮亦代的胸襟和風度。許多人知道馮亦代交遊甚廣,朋友遍於文藝、出版、學術各界,對新朋友、老朋友、小朋友一視同仁,沒有偏見成見。這當然不是說他對人不作分析,而是他對待朋友多看其長,少看其短,並善於助人發揚長處。
他主持《世界晨報》就是善於發現人,善於用人,善於團結人。當時袁鷹、戴文葆編頭版,姚蘇鳳是總編輯,又兼編一版副刊,袁水拍編另一版副刊。我初出茅廬,他就把本市版交給我,頗有膽力,後來袁水拍離去了,就叫我接編副刊。記者有邵瓊,是那時很活躍的一位女記者。這張報紙有其特色,經常報道進步文化動態,在當時報紙上是少見的。頭版政論小品《蚯蚓眼》是出於夏衍手筆。
馮亦代是杭州人。一九四七年,他因家中有事還鄉一次,並約我同行。我們寄住在畫家趙無極家中。那房子是趙無極頭一個妻子的陪嫁,幾間精致平房,地處葛嶺,風物宜人,是幽居勝地。我們同趙無極夫婦,暢遊了數日西湖。當時我稱亦代為馮先生,因為他是經理,是我的上司,我們年齡也相差十歲,但是我們相處時談笑風生,不分彼此,幾乎忘記了我們才相識一載。來回的車旅費都由亦代一人負擔,我因為拙於應酬,不善處理這類事,實非吝嗇。但由他一人破費,頗有點失禮,迄今三十多年後,仍耿耿於懷。
趙無極到上海來時,住在他父親家,正好是我家鄰居,一來二往非常方便。相處熟了,他送我一張畫,上畫一個少女頭像,我專門配了個奶油色的鏡框,一直掛在臥房,解放後也掛過一陣子,後來在那鏡框裏掛了別的東西,就把趙無極的畫放在後麵作襯墊。似乎有點對故人失敬,但畫也由此而幸存下來了。想不到我家還有一幅世界名畫,畫中的少女也如夢初醒,麵目依舊。在巴黎的無極,尚記否這位默默凝視的少女?趙無極也給馮亦代畫過一幅頭像,多年來一直放在亦代書齋兼臥室中,那是年輕時代的馮亦代,可惜那幅畫在劫難逃。
那個十年之後,馮亦代名義上雖已退休,其實一未退,二未休,天天忙得要命。譯稿,寫稿,編書,編刊物,開各種會議,又有與我三十多年前年齡相彷的年輕人登門求教,七八、七九兩年單單參加追悼會就不少。我有事總是清早七點左右去找他,那時保險能碰到他。不然,又要麻煩他夫人鄭安娜來接待我,陪我聊家常了。
安娜患有青光眼,拿起放大鏡,天天手不釋卷,不是讀英文書,就是譯英文稿。她幾乎成了馮亦代的義務秘書了,亦代不在家,她就要擔任傳話、招待等等職務。安娜說:“亦代就是勁頭十足,忙來忙去,愛管閑事,該譯的稿子、該寫的文章總是沒有時間……”亦代的管閑事,是要加個引號的——大約又為某個老朋友、新朋友去張羅了吧?六十七歲的人了,看上去也隻有五十來歲,我與他相識三十多年來,他總是這個精神——趙無極油畫中的當年英姿。
(原刊一九八○年九月二十五日香港《大公報》)
默默奉獻的安娜
鄭安娜因腦出血於今年元月七日猝然逝世。她不是著名人士,但是費孝通、吳祖光、丁聰等等著名人士前往八寶山吊唁。她是馮亦代夫人,可是她不僅是由於這一身份而受到尊重。鄭安娜就是鄭安娜,她是一位平凡而又不凡的婦女。
馮宅聽風樓裏的來客總是川流不斷,不論年老的或是年輕的,一進門印象最深的是:他們一對老夫妻戴著兩副老花鏡,在一張書桌前相對而坐,或讀,或寫,或交談。她衣著樸素,常常係著圍裙,戴著套袖,乍一看像終日操勞家務的南方老太太,不過言談之間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知識分子內在氣質。找馮亦代的客人坐了下來,安娜或者陪著說說話,談話中亦代也許想起一本什麼書來了,“安娜,那本書放哪兒了?”安娜就能從東一摞西一摞的書山中尋找出來;不知不覺中安娜也許到廚房去張羅什麼了。
老朋友都叫她安娜。安娜在生人麵前說出自己名字時,會說:“這是過去叫的……”似乎想作點解釋。這個名字是曆史留下的痕跡,在年輕人麵前不是一兩句話說得清楚的。她是上海滬江大學抗戰前的高材生,教會大學的學生大都愛取個洋名,但是同樣取洋名的男士女士,卻各自走上不同的生活途徑。她步入社會後,一直從事英語文字工作,當時叫做職業婦女,職業婦女要為自己從事的工作付出時間和精力。同時她又是一個文化人的妻子,作為文化人妻子的生活,交廣識多,也許多姿多色,也許潮汐起伏,而要當文化人的賢妻良母更要多付出一分犧牲,多承擔幾分艱辛。抗戰期間,隨著馮亦代工作的轉移,她從上海到香港,從香港又輾轉到重慶,流離顛沛,生兒育女。後來又折回上海,最後定居北京。半個世紀以來,夫妻同命,榮辱不驚。馮亦代榮耀時,不見安娜麵有得色,更不用說妻以夫貴了;馮亦代倒黴時,安娜依然故我,共赴患難。
安娜過去了,她這樣新舊交替時代的一代女性也過去了。她不同於放文明腳的上一代女性,也不同於下一代新潮女性,她產生於一定的曆史時期。有時我替她做點雜事,她脫口而言:“罪過,罪過”,罪過兩字是舊時江南老太太的常用語,久違了。我想用“德兼新舊,學貫中西”這一對句來做一副挽聯,卻又嫌概括不全。
安娜留下了四本譯書:一本反映美國少年生活的《年輕的心》,一本反映美國青壯年生活的《青春的夢》,一本是《當代美國獲獎小說選》,還有一本瑪利·麥考賽的小說《食人者與傳教士》。前三本書是她和馮亦代合譯的,署名鄭之岱。她自己調侃自己說:“弄來弄去,逃脫不了一個代(岱)字。”老夫老妻在書桌前相對而坐,翻閱了大量的原著,經過了切磋、推敲以至爭議之後,選出了《年輕的心》《青春的夢》三十來篇適合青少年閱讀的短篇小說。細心的讀者能從這兩本書的《編譯後記》中體會到選譯者爬羅剔抉,用心良苦。
廣大讀者接觸到的隻是這四本書,可是安娜為社會、為家庭的默默奉獻,是鮮為一般讀者所了解的。她曾為宋慶齡當過秘書,可是我與她相交四十五年之久,從未聽到她炫耀過一句。當然她還做過別的重要工作,因為安娜很少談到自己,我也不甚了解。
(原刊一九九一年二月十二日《新民晚報》)
走進柳無忌先生書齋
我走進了柳無忌先生的書齋。
那是在加利福尼亞州孟樂公園的孟樂公寓。公寓大門雖設而常閉,卻從旁門出入。我先在大門外打電話進去,得到主人同意後,門口忽然聲響轟隆,我乘機推門而進。進入院裏,見內有五幢大樓。在大樓門口掛有所有住戶的名牌,我在柳無忌姓名旁邊的一個電鈕上按了一下,門又響起來了。進得大樓,走到柳先生家門口,再按電鈕,聽到一陣金屬撞擊的啟鎖聲音,這才進入柳無忌先生的家。在他書齋坐定,我不禁感歎門禁森嚴,如同堡壘。據柳先生說,這裏在一九八一年發生了一千一百三十八件犯罪案子,難怪要層層設防了。
書齋到處放著中外書籍,談話就從書說起了。他說仁壽本的二十五史近千冊,放在衣櫃裏麵。柳先生拿出李卓吾評閱、楊定見小引的《水滸四傳全書》原刻本,墨憨齋(馮夢龍)手定、本衙藏版的十六冊四十卷的《今古奇觀》,陶氏涉園影印、稱為元刻本的《新刊巾箱本蔡伯喈琵琶記》,這些都是柳無忌愛不釋手的珍藏,在《琵琶記》上蓋有“鬆陵柳無忌藏書之印”的印章,他說這是他父親柳亞子當年請名家為他治刻的。柳無忌一九○七年出生,曾在上海聖約翰、北京清華上大學,一九二七年赴美,攻讀西洋文學,他教授的、研究的都是西洋文學。晚年又回過頭來研究中國古典文學,著有元代雜劇專論多篇,並計劃花七年功夫,寫出三卷本的《中國戲劇史》。他說:現今中外文化交流最盛的時期,我們的學術界已不能閉關自守。也許,大家想不到,在最近的二十年來,有關中國文學的研究,西方學者已有顯著的成績,已不容我們忽視了。
也許老年人好回憶,柳無忌回憶起蘇曼殊、朱自清、朱湘、梁宗岱、羅皚嵐等老一代作家。好在近年國內陸續重印了這些文學家的集子,年輕人對他們不是陌生的。他也回憶了前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前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他寫的回憶南社詩人蘇曼殊的文章,題目就奇,叫做《我不認識蘇曼殊》。在他十一歲時,蘇曼殊就逝世了。他在幼年是否見過他父親的朋友蘇曼殊,記憶已模糊。但是從廣義來說,他不僅認識而且熟知蘇曼殊:一九二五年,他讀到蘇曼殊翻譯的拜倫的《哀希臘》,對照原著,對照胡適、馬君武兩家譯文,他偏愛蘇的譯文,引起對蘇的興趣。他從編《蘇曼殊年譜》《曼殊全集》到編寫英文《蘇曼殊》,款款寫來,有曆史的敘述,有學術的論證,有生活的情趣。他的老友羅念生評論此文“意味深長,娓娓動聽,結尾句尤佳”,結尾句是:“現在呢,我自己也屆七旬,比曼殊在世上多活了一倍,可是他送我的兩朵絹花的禮物,始終無以為報,聊草此文,敬為明年(一九七八年)他逝世六十周年時留一紀念。”因為,在柳無忌幼年時,蘇曼殊曾弄錯陰陽,把柳無忌誤作“女弟”,寄贈絹花兩朵。
以上所寫訪柳情況,隻是我的感覺,並非實情。感覺從何而來?讀了《柳無忌散文選——古稀話舊》(中國友誼出版公司版),其文平易、真切,一如與舊朋新友在聊天一般,使我仿佛走進了他的書齋。寫出平淡有味的文章是需要一番功力的,所以羅念生在序中說:“這本散文選大半是好文章。”羅念生先生在這裏用了“大半”兩字,是很嚴謹的,嚴謹不僅是文風問題,也是文德問題。
(原刊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十日《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