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3 / 3)

他在文章中說:“雖然我名義上是美國人,實際上是一個十足的中國人”,“雖然,我住在美國的年數,較我住在中國的年數為多。”植根的地方,不一定是居住的年月長的地方,這裏有三言兩語說不清楚的文化、文明、生活習俗等等因素。他回國時,在香港買一台國產的半導體收音機,他在北京聽京戲,他欣賞電影《駱駝祥子》(忙碌的旅途中連夜趕寫文章往外發——他原本是個說幹就幹的人,現在當然更加講工作效率了),他給女兒買了中式的服裝,他幾次講到他的碧眼女兒喜歡吃中國的豆腐,等等。

他的本職是紐約市立大學教授,他又是美國友誼會刊《美中友誼》的副主編,他常在《紐約時報》《巴黎評論》等報刊撰文介紹中國文藝,又經常在國內《讀書》月刊發表文章,介紹當代美國文學界、出版界的狀況,為我國讀者打開一扇西窗,為西方讀者打開一扇東窗。借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是想替他的第一祖國與第二祖國中間做個文化交流的橋梁。

最近三聯書店出版了他的一本書《天下真小》,副題是《紐約郵簡:書人》,是《讀書文叢》叢書之一。上半部所收文章即是近年來在《讀書》發表的《西窗隨筆》。我過去雖同鼎山一起上過洋人的大學,現在卻成了“土包子”,隻能從他的文章中求得知識,增長見識,而毫無資格去瞎評論了。要說點什麼的話,隻能說說後半部的文章,這部分文章“是個人性的,所談的是自己的經驗、遭遇、感觸、思念、回憶之類”。

這組文章,我讀後都產生了作者所期望的同感。其中《“為何沒有彩色電視機”》一文,正好說明了鼎山的文如其人——坦率。一位美國大學教授家裏隻有黑白電視機,沒有彩電,偏偏回國來時,又逢親戚問他:“為什麼你們沒有彩電?”按照世俗眼光,鼎山何必如此坦率,直言奉告呢?他不但說了,還動筆寫了。“這是由於我們生活背景不同引起的對一般物質享受概念的不同。我的意思是,黑白電視機已經能起到電視機的作用,我無必要額外花錢去買一架彩色機。本質較形式重要。”他又說:“人生各階段的奢望都是隨生活環境及年齡而改變的。越是缺乏而難以得到的,就越是想要。越是充裕而容易辦的,就越是無所謂。”

他說:“問題是如何使我國內那位親戚,了解我們在國外對生活的看法。”看來,中西之間正須一座橋梁來溝通了解。

(原刊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日《新民晚報》)

老與散文

每次回上海,總要登門造訪何為。何為夫婦總要款待我一頓精致清淡的家常午飯。我坐在他家那幽雅的小客廳裏與何為閑聊,遠近新舊,莊諧雅俗,話題即興,汩汩不斷。這幢臨近淮海中路鬧中取靜的樓房,我在四十年代就常來叩門了。那時何為是這個獨門獨戶人家的一名晚輩,他早年的許多文章都在這幢樓房的亭子間裏寫出來的,現在他已是這裏的戶主和長輩了。樓內樓外的世界經曆了半個世紀的滄桑輪回,我已忘記了它的門牌號碼,一經熟悉作家何為的一位鄰居指點,我又感到這敲過多少次的後門依然當年。去年夏末我去他家,飯後茶餘他談到他有一篇《老與不老》的散文將在《隨筆》發表,待我回到北京不久,就讀到了這篇近作。讀著,仿佛又回坐到他家小客廳裏,繼續那天的閑聊。

何為與我同齡,都不知不覺地邁出七十大關。老年心態大同小異。始則不自覺不自認自己老了,待到種種老態無情襲來,似乎某一天豁然醒悟自己確實老了。最明顯的心態,正如何為文中所說:“人生旅途越走越長,頻頻回首的前塵影事就越來越多。遠去的往事,時間愈久,留下的印象愈深。”

我在高中讀書的時候,就知道同學中出了一名作家,《青弋江》的作者何為。那是一九三八年,何為參加上海各界人民抗日救亡慰問團,到皖南新四軍訪問,寫成了這本通訊式的散文集。在轟轟烈烈的抗戰烽火中,萬眾一心,同仇敵愾,讀著《青弋江》,我對作品的立意肅然起敬,而出諸十六歲少年筆下的優美文字,令我豔羨不止,自歎我怎麼寫不出來。我們這一代愛好文藝的青年,當年迷戀著何其芳的《畫夢錄》,貪婪地吞食斯諾的《西行漫記》、陳學昭的《延安訪問記》、艾思奇的《大眾哲學》、羅曼羅蘭的《約翰·克裏斯朵夫》。我們差不多都是沉溺在這些書籍中成長的。我與何為從中學到大學結下的同窗友誼,直到走向社會,感情始終停留在那個階段。無論春夏秋冬,陰晴晦明,恒溫不渝,息息相關;淡如清茶、醇若薄酒的友情,半個世紀如一日,今日回首倍覺可珍。

五十年代,他的《第二次考試》在《人民日報》發表後,引起了廣泛矚目,得到了前輩作家、書評家蕭乾的好評,後又被選入教科書,作為範文供莘莘學子學習,何為的名字從上海走向全國。作為他的同學朋友,我好像分享了喜悅和光彩。當我一高興說到“我的朋友何為……”,雖說未能免俗,到底也是真情流露。後來他去了福建,我早已移居北京了。各在異地,各有所囿,南水北山,往來日疏。隻是偶在報刊讀到他的散文,頗有闊別重晤之感。

一九八一年五月何為去日本訪問,行前來京辦理出國事宜,我們重又見麵。其時和風薰人,細柳拂麵。記不清我們已有多少年未見麵了,恍同隔世。從此,我們重新銜接往來,仿佛又做起少年時代的夢來了。《北海道之旅》《臨窗集》,他的集子一本本頻頻寄來;歲寒年尾,何為分送北京故舊的漳州水仙,我也借光收到一份,置於案頭,分外幽馨沁人。

八十年代初的某一天,我家來了一位年輕客人。這位客人又陌生又熟識。四十年代何為的翩翩英姿又重現眼前。何為的長子亮亮長得跟何為一模一樣。那時他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攻讀新聞,正在撰寫研究《大公報》的畢業論文。亮亮現在香港任職。他繼承父風,也善作散文,所寫在香港聽帕伐洛蒂等人音樂會的散文,情景融會,敘議相間,讀來令人心馳神往,勝如親臨其境。父子同嗜古典音樂,也是一脈相承。每次來北京,這位賢侄常總不忘問候一下何為的幾位老友,上門還總不忘提一塑料袋免稅禮品。有一位父執說:“亮亮是老派……”老派或稱傳統,現今人們似乎又懷念起傳統美德來了,新潮滾滾之中,念舊不能不說是一種美德。前年亮亮來京,在北京國際飯店頂層招待馮亦代、董樂山、秦綠枝等叔叔伯伯吃上海菜。馮老伯老實不客氣點了炒鱔糊、醃篤鮮,那天晚上馮亦代顯得分外高興。這幾位洗盡鉛華、日甘淡泊、廝守書齋的老先生坐在旋轉餐廳裏環顧窗外碧海青天,繁星閃爍,俯視京城,天橋回翔,車水馬龍。他們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不僅由於美景美食之娛,而是亮亮此舉把他們帶回到四十年代的海上舊夢,彼時他們正處於亮亮的年齡。當年他們以文會友,盤桓在第第斯咖啡館、彙中飯店咖啡廳,談文藝,論寫作,講正事,開玩笑,仿佛重現在是日席間。再讀何為《老屋夢回》集子中寫到昔日此等情境,令人遐思連綿,低徊不已。

何為去年發表一篇短文《散文寫作的獨語》,一般讀者也許瀏覽而過,我卻用心讀了幾遍。文中何為談到:“有人說是‘惜墨如金’,創作態度嚴謹雲雲,我隻能苦笑。與其說是嚴謹,不如說拘謹,筆下放不開,說到底,還是長期以來未能擺脫心靈束縛的一種表現。”何為的拘謹,似乎已成為他的性格,為人為文皆然,連他給我的平常書信都是斟字酌句、一筆不苟的。而心靈束縛這沉重的四個字,令我陷入沉思。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可以說都有心靈束縛,隻是程度不一、表現不同而已。這種心靈束縛是長期以來潛移默化、日積月累形成的,甚至可以追溯到我們童年時代的烙印。因素多端,盤根錯節,滲骨入髓,雖非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總能理出個頭緒來。令人詫異的是作繭不知自縛,直到今天才有所領悟。

何為說:“青春並非無怨無悔,老來樂得超脫一些,曠達一些,閑適一些。”(《老與不老》)人到老年閱遍世情,遠居塵網,無所奢求,榮辱不驚,也就超脫、曠達、閑適了。從這一角度來看,老年正是創作散文的金色時光。寫到這裏,仿佛看到何為徜徉於老屋,探幽於山川,信步於鬧市,遠眺近覽,采英擷華;不應時,不應景,走筆直抒胸臆,在散文天地裏自如自在地遨遊。

(原刊一九九三年八月十日《解放日報》)

想念舊時師

杭州嶽廟於一九七九年重修不久,我前去瞻仰了新塑的嶽飛像。大殿上的匾對,已由當代名家重寫,我見到其中有一聯是王蘧常老先生書寫的。這勾起了我的一段回憶。

抗日戰爭前,我在中山路光華附中讀初中時,王蘧常老師曾教過我們語文。那時,他尚在中年,頭就有點禿,在我眼中看來已是個老學究了。他的態度很嚴肅,大家靜靜地聽課,不敢胡鬧,用敬畏兩字來形容我們的心情,似乎很合適。開講新課時,他先把題解、作者介紹等等一條條地寫在黑板上,有同學告訴我說他是書法家,但是一個初中學生還缺乏欣賞能力,隻感到王老師的書法另有一功。寫畢,他坐下來講書,一句一句地講,有時還閉上雙目,吟哦起來。一天,他講全祖望的《梅花嶺記》,當講到清兵破揚州城,史可法至死不降時,課文中有一句話:“忠烈乃瞠目曰:‘我史閣部也。’”他念到此句,怒睜兩眼,炯炯逼人。我幾乎把他當作民族英雄史可法了。瞠目二字應作何解釋,從此我也牢記不忘。時間已過四十多年了,這堂課的情境曆曆在目,不是我的記憶力過人,而是王蘧常老師的教課給我印象太深了。

抗戰起來了,校舍毀於炮火。學校轉移到“孤島”繼續上課。有一位英語老師徐燕謀又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雖然他隻教過我一學期、最多兩學期的英語。他上課總是笑眯眯的,不像王蘧常老師那樣嚴肅。一次,他選了一段《紅樓夢》的英譯文給我們學。講的是賈母招待劉姥姥吃飯,王熙鳳、鴛鴦設計戲弄劉姥姥,劉姥姥口念“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以及劉姥姥用象牙筷子夾鴿蛋等等。徐老師好像很欣賞這段譯文,一字一句地咀嚼著,真像吃了好菜,連連咂嘴,津津有味。這種含英咀華的學風感染了我,使我不自覺地知道了什麼叫語感——雖然當時腦子裏還沒有這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