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2 / 3)

[附錄]

李君維同誌來訪記

柳無忌

鈴聲響著,我開門出去,迎接了一位來訪的青年客人。這裏所謂“青年”,隻憑著我的直覺判斷。從古稀人看來,要不是白發禿頂的,都是一些年輕小夥子。來客有點麵熟陌生。他手裏沒有介紹信,隻拿著一冊小書,我順眼看去,原來是那本《柳無忌散文選》。通名道姓,說明來訪目的後,李君維同誌被邀請來到我們的客廳小坐。我的名字他並不熟悉。看到了《散文選》封麵上題簽的趙樸初,書內題詞的九十五高齡的許德珩,還有作序的羅念生與寫書後《舊話相應》的費孝通,這幾位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因此引起他的好奇心,把這本書讀完後,就搭上“感覺號”太空梭從北京越洋來訪我。

這位懷著盛情的遠客我們不能怠慢。我的太太在蓋碗內沏好了特種獅峰龍井,端出來待客。這是我們家裏最好的茶,是現在杭州大學講學的何瞻教授(我的美國學生喜歡取中文名字)送給我的,在美國買不到。我同君維同誌的談話就從這位贈茶人開始。最近我收到何瞻從杭州來信,說道他上次聽到有關西湖上蘇曼殊墳墓完整無損的報道,並不正確。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曼殊的墳地曾被暴徒蕩平,而今連遺址都不易尋覓!但是他叫我放心,他會與當地招待外賓的同誌取得聯係,請求杭州的文物管理處為蘇曼殊重建新墓。談到這裏,君維同誌打斷了我的話頭,說著“為什麼我們中國人不能自己來提出要求?”知道了這位來訪的同誌原來也是一位有心人,我順便把手頭的一期有“紀念蘇曼殊誕生一百周年”專輯的《社會科學戰線》(一九八四年第四期)遞給他,並告訴他裏麵寫文章的幾位蘇曼殊的愛好者,如廣東順德縣縣史館的馬以君與北京社會科學院的王晶垚,一定會讚同他的看法。我又加上一句:“我的希望,非但要把西子湖畔曼殊的墓塔修建起來,而且還要把在廣東珠海區、瀝溪村、蘇家巷內現已田園荒蕪的曼殊故居刷飾一新,好讓仰慕者去參觀。”君維同誌笑著說,“你真個語重心長!”

這時候,他的注意力集中於《社會科學戰線》的彩色油畫封麵。在鋪上大紅布的長方桌子前站著毛澤東主席,許多黨國要人或坐或立地環繞他的周圍。毛主席一手握筆,一手把紙,向端坐在桌子左邊,白髯飄飄欲仙、微露笑顏(“詩人興會更無前”)的一位長者打著招呼,請他為這個空前的良宵盛會題詩一闋。當君維同誌端詳這幅畫時,我忍不住說著:“那個詩人就是我的父親。”從這裏我們的話轉到近年來我所從事的《柳亞子文集》的編輯工作。我告他最近收到了新出版的二巨冊《磨劍室詩詞集》,他高興著要看這部書,並要參觀我的書齋。這使我為難了。雖然在一篇文章內我自稱“齋翁”,事實上我的書齋隻是在臥室內放上一張書桌、一把坐椅和八個書架,開拓出一塊筆耕的地盤而已。但來客的意思誠懇,我惟有勉為其難。大家立起來時,他走近去欣賞掛在牆上的兩幅山水畫,作者黃君璧是當今台灣的大畫家。我乘興把君維同誌帶去飯廳那邊,他一眼看上了吳作人繪熊貓、蕭淑芳繪紅梅報春的巨幅大畫,連口稱讚不絕,說在國內還沒有見到那樣的傑作。在走向我的“睡、書房”的過道牆上,掛著一幅啞行者蔣彝為我寫的蘇曼殊“春雨樓頭尺八蕭”絕詩的墨跡,與民進領導人趙樸初歡迎我去北京時(一九八一年九月)所題贈的“因次尊公三十一年前所作民族歌舞晚會浣溪沙詞原韻”的新作一首,筆力非常雄厚。這些都是與客人談話的好資料。

在“書齋”內把《磨劍室詩詞集》取出給君維同誌看,同時借這機會為他解釋一下:我父親所稱的“磨劍室”實在沒有這麼一回事。當年我們住在江蘇黎裏鎮上的周壽恩堂(現在的“柳亞子故居”是後來搬去的周賜福堂),那裏父親的磨劍室就是我們的睡房。窗前安置了一張書桌。在桌上他所磨的是墨,不是劍。《南社叢刻》內登載的那些磨劍室詩文,還不是就在這張桌子上寫出來的?至於父親的書籍與書架,雖然比我多,卻放在外麵一間——母親用作梳頭,縫衣,我們大家吃早飯用的所謂“中間”——靠著三麵的牆壁如排隊般接連的立正看齊著。

這一點說明了我那個書齋也有前例。把話講清楚以後,我開始從上接屋頂的大玻璃衣櫃內獻寶似地把我珍藏的書(沒有一點灰塵)搬出來給那位遠客翻閱。這件事君維同誌寫在他的《走進柳無忌先生書齋》一文內,不必重述。可以補充的,我對他說,一俟《柳亞子文集》的編校工作完成後,我有意用英文寫一部中國戲劇史,而那些參考書籍也都在這間房內。說著,就把我收集的中西文書給他看,如大部頭的《古本戲曲叢刊》初集與四集,涵芬樓影印的《元人百種曲》,排印的《孤本元明雜劇》;還有《西廂記》《琵琶記》的各種中文版本,與英、法、德文譯本。有些譯劇也是百數十年前的舊物,在西文中可視為珍貴的古書,即在耶魯,司丹福的圖書館內也不易找到。最後,在書架上我揀出一冊從四十二出的中文傳奇改編為三幕劇的英文本《琵琶記》,雖是薄薄的紙麵小書,亦是罕見。這本戲於一九四六年二月曾在紐約百老彙的普列墨斯戲院上演,扮蔡伯喈的為尤爾·布路南(YulBrynner),扮趙五娘的為瑪利·馬丁(MaryMsrtin),都是美國有名的演員。在劇中扮惜春、那個調皮的丫頭(醜角)的是南希·戴維斯(NsncyDsvis)。當時南希剛從大學畢業,就登上劇台,後來嫁給一位姓裏根(Resgsn)的男演員。我這段現今美國總統夫人於四十年前曾在《琵琶記》內扮演年輕女醜角的劇史考證,聞所未聞,使君維同誌聽了甚為驚奇不置。

就是這樣,我們在“書齋”內聊著天,翻著書,時候很快的過去。耽了好久,來客興盡告辭。我送他出門,他客氣地稱讚龍井茶好喝。我笑道,“這是小意思。你從中國來,什麼茶都有,倘使你是道地的北方人,也許會欣賞著香片呢。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小故事。一九七三年我們首次自美返國,在上海時去複旦大學拜訪一位從未謀麵的生物學教授。他在家招待我們特為每人衝一杯他珍藏著為款待貴賓用的海南島咖啡。這盛意我們至今感激。足見教授——或者是現代秀才一的人情雖薄而實厚。”末了,在依依臨別時,我與君維同誌訂了一個文字交流之約,如果他為走進我的書齋而寫文章,我會用同樣的感覺筆調回報一篇他來舍間小聚的訪問記。

美國加州孟樂公園,孟樂公寓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一日

(原刊一九八六年二月一日《新民晚報》)

京華一識柳無忌

五月二十四日傍晚,我應約到北京西郊大都飯店拜訪了柳無忌學長。

八十高齡的學者,遠涉重洋,從太平洋彼岸乍到北京才十六個小時,卻不見旅塵倦色,但見精神抖擻,鶴發童顏。先我而在的革命博物館萬崗同誌說:“他八十歲了……”柳無忌操著濃重的江南口音校正道:“尚差兩個月呢!”似乎還不想承認八十這個整數。這使我想起了十年前的一件壯舉了。柳無忌作為教授自印第安納大學退休後,為了遷居加州鄰近女兒,他和夫人高藹鴻自印州布盧明頓城駕車,曆程二千七百英裏,直開到加州孟樂公園。這一趟汽車搬家,經得克薩斯州,穿墨西哥鄰近的一片荒漠之地,越新墨西哥州、亞利桑納州南部,直驅加州洛杉磯,再北上舊金山海灣地區,才到達目的地。途經新墨西哥州時,適值大雪紛飛,積雪擋道,曾受阻於賴茨堡。別忘了,其時他已步入古稀之年了。身居競爭劇烈的西方社會,至今身體這等硬朗,除了他無煙酒之嗜、生活保持規律外,恐與其淡泊明誌、豁達開朗的人生哲學有關吧——他說,這是笑的哲學。

柳無忌退休後,寫了首《慶古稀》的新詩,其中寫道:“那是老年人的三福:讀、寫、樂。我要讀的書籍——有女如玉;寫我要寫的文字——拋磚引玉;享我要享的樂趣——其樂無窮。”這些年來,柳無忌就是在他孟樂公寓的書齋裏,披閱古今中外書刊,耕硯耘墨,不緊不慢地實現他詩裏的三個願望,享受三福。他寫了不少的回憶文章,編撰了《柳亞子年譜》,參與編輯了柳亞子詩文集,以及《柳無忌散文選》《二羅一柳憶朱湘》等,都已先後在京滬出版。他的一本回憶文章《從磨劍室到燕子龕》近由台灣出版。時間對老人來說,分外寶貴,除偶作旅遊外,他把時間都付予治學。他不忘已故趙元任先生的勉勵,退休後立誌摒除雜務,從事專門著作。他計劃撰寫三卷本的《中國戲劇史》,正在醞釀之中,海內外朋友翹首以望早日殺青。

相約的舊友新雨陸續到齊了。柳無忌招待我們到飯店餐廳(名曰綠楊新村)晚宴。故鄉遇故友,闊別數十年,這種感情是難以描繪的。他與古耕虞緊緊擁抱。古耕虞是他上海聖約翰中學時代的同班好友,後來古耕虞回四川老家,繼承家業,成為出口“豬鬃大王”。柳無忌一九四六年赴美時,雖然他在重慶時期著譯很多,稿費收入甚夥,奈何法幣貶值,路費不足。古耕虞慷慨借款,不提利息,拒接收據。柳去美後,即積錢償還,以示信譽。原璧雖歸趙,情誼卻永誌。柳在《抗戰時在重慶賣稿實錄》一文中,對此舉已詳作記述。柳在餐桌上,拿過為我簽名留念的《柳無忌散文選》,翻至一四四頁,請古耕虞過目;他說:“當時我不便點名。”因該文成於“十年”終結不久。我在這裏點破了也可權作該文注腳。古耕虞解放後,曆任中國畜牧公司總經理。現年八十有二,身兼全國人大常委、財經委員會副主任、對外經濟貿易部顧問等五項要職。那天是星期天,古耕虞剛剛參加完一個會議,即趕來會晤舊友。柳的另一老友研究古希臘悲劇的專家羅念生,柳擬於翌日登門拜訪了。

革命博物館的萬崗、三聯書店的範用、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的王晶垚以及研究蘇曼殊的專家馬以君等,都是柳無忌交的朋友,有的是一九八一年柳回國參加辛亥革命七十周年紀念時候相識的,誌趣共同,傾蓋如故。我與柳無忌攀起來算是上海聖約翰大學先後同窗,其實還是說文字因緣、神交為好。正如無忌學長所說:“寫我要寫的文字——拋磚引玉”,是老年人一福。我也祈求這個福。

柳無忌於二十四日淩晨二時抵京,下午即去八寶山柳亞子先生墓地祭掃。二十六日赴寧訪舊後,即去蘇州參加柳亞子百年誕辰活動了。

(原刊一九八七年六月十一日《新民晚報》)

董鼎山其人其文

三十多年的日曆一頁一頁地翻過去,一九七九年在北京又見到了初次歸國探親的董鼎山。除了外形一看就是海外來客之外,他還像四十年代一樣坦率、直爽。後來,他兩次從紐約給我寄來《華僑日報》的剪報,那上麵轉載了我在香港《大公報》發表的文章,文旁他還寫上打趣的批語,還說:“想不到我們又在一起寫文章了。”我發現除了坦率之外,他的童心和青春猶如當年。一九八○年,他偕同美國滑雪界友人再度訪華。一天我們在馮亦代家裏吃午飯。臨別時他自然而然地擁抱了馮亦代夫人鄭安娜,我心想:“鼎山到底是個外國人。”雖然對安娜的學問和為人,我們都同樣懷有敬仰之情,縱然出於激情,我是不會擁抱一位長嫂的。後來,他在《中國作家在紐約》一文中談到:“他們(指卞之琳、馮亦代)在美國的兩個月,學了不少異國的生活習慣,最有意思的莫如告別時的擁抱,這種禮節流露了雙方的熱情與誠意。”他終究是個中國人,他也注意到中西生活習慣不同的這一細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