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1 / 2)

陳子善

知道李君維先生的名字遠在知道東方蝃蝀之後。十五年前,已故的中國近現代文學史料學家魏紹昌先生主編了一套“海派小說選輯”,共十種,由上海書店影印出版。雖然入選這套叢書的長短小說,個別的並不合適,譬如曾受到魯迅抨擊的黃震遐的《大上海的毀滅》,把這部“民族主義文學”的代表作歸入“海派文學”之列,無論如何都很勉強。但叢書中首次把林微音、予且、蘇青、潘柳黛、施濟美等各呈異彩的小說置於“海派文學”的文化背景下加以考察,確實是獨具慧眼。尤其是叢書中有一本東方蝃蝀著短篇小說集《紳士淑女圖》,書名別致,內容別致,作者署名更別致,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

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者,我深知筆名是長期以來困擾研究者的一個棘手問題,同時也是一個無法繞開的重大問題。魯迅有一百六十多個筆名,蔚為大觀;張愛玲卻隻有一個筆名梁京,幾乎所有重要的現代作家都使用筆名,有的簡直撲朔迷離,難於捉摸。不少作家到了晚年連自己到底使用過多少筆名都記不清了。海外甚至有人窮三十年之功編訂了洋洋六百多萬字的《二十世紀中文著作者筆名錄(修訂版)》。但我敢斷言,由於喪失了考證筆名的最佳時機,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文學報刊上許多一望而知是署了筆名的可能頗為精彩的詩文,真正的作者是誰,將會永遠是個謎。

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後來知道東方蝃蝀就是李君維先生,不能不說是件幸事。一九九四年春,吳福輝兄撰寫專著《都市漩渦中的海派小說》,向我詢問這位小說風格“承續張愛玲”的東方蝃蝀到底是什麼人,我於是向魏紹昌先生求證,東方蝃蝀的真名終於浮出曆史地表。經我牽線搭橋,吳福輝兄采訪了李君維先生,並在他的專著裏首次披露了東方蝃蝀的小傳,《紳士淑女圖》作者之謎由此得以完全解開。

生於上海,又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文學院的李君維先生,抗戰勝利後先後擔任上海《世界晨報》、《大公報》記者、編輯之職。在董樂山、董鼎山兄弟影響下,他走上了小說創作之路。作品散見於《小說》、《生活》、《文潮》、《幸福》、《宇宙》等刊物,其中一部分結集為《紳士淑女圖》。上世紀五十年代以降,君維先生遷居北京,“海派”成了“京派”,小說家成了電影刊物編輯家,從此金盆洗手,在中國文壇上消聲匿跡多年。直到改革開放以後,君維先生才“重操舊業”,先後在上海《新民晚報》連載長篇《名門閨秀》(原名《芳草無情》)和中篇《傷心碧》。但因均署了真名,沒有讀者會聯想到今日的李君維就是當年的東方蝃蝀。當時張愛玲也才剛剛被提出來重新討論,四十年代末僅出版過薄薄一冊《紳士淑女圖》的東方蝃蝀當然更難以進入文學史家的視野了。

據我有限的見聞,早在《紳士淑女圖》問世之前的一九四六年,就有論者把東方蝃蝀與張愛玲相提並論了。該年四月十三日上海《新民報晚刊·夜花園》刊出署名蘭兒的《自從有了張愛玲》一文,文中有如下一段話:

有人說張愛玲的文章是“新鴛蝴派”,因為她另有一番瑣屑纖巧的情致,後起而模仿者日眾,覺得最像的是東方蝃蝀,簡直像張愛玲的門生一樣,張派文章裏的小動作全給模仿像了。

“蘭兒”此文對張愛玲及其作品不無揶揄,張愛玲是否屬於“新鴛蝴派”也有爭議,但文中提出四十年代後期上海文壇上已存在一個“張派”,並把君維先生視為“張派”傳人,卻是頗有見地。而這,也正是此後長達半個多世紀中“統一”的現代文學史所一再遮蔽的。

直到整整五十二年後的一九九八年,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三位合著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增訂本)出版,君維先生和他的小說創作才正式進入文學史,書中是這麼說的:

兼有通俗、先鋒品格的作家,……尤其是東方蝃蝀,僅一冊《紳士淑女圖》,用一種富麗的文字寫出十裏洋場上舊家族的失落和新的精神家園的難以尋覓,文體雅俗融洽,逼似張愛玲,透出一股繁華中的荒涼況味。東方蝃蝀在意像的選擇和營造方麵,也和張愛玲一樣與現代主義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