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他已經離這麼近了!”她歡呼著跳起來,罵鵝群闖進路邊的黑麥田,造成相當的損害。
“他的馬車停在十字架附近,他正跟一個女人說話。”
“是的,他一定是碰見熟人,聊聊天。好心的孩子!他遇見一隻陌生的狗,都要拍拍它哩。她是誰呀?”
“我不敢確定,我想是雅歌娜。”他看見老太太聽了她的名字,撅起嘴巴,就意味深長加上一句:“我不敢確定,他們溜進密林去了。一定是天氣熱的關係。”
“天主的聖徒啊!你究竟起了什麼念頭?亞涅克!跟這種人混在一起!”
他突然生氣了,反駁說:“她跟別人差不多!說不定比別人好一點。”
風琴師太太低頭編織,手指動得更快。
“什麼!亞涅克快要當神父了,還跟這種女人有瓜葛!”她想起幾則跟神父們有關的傳聞,心情亂紛紛,將一根毛線針插在頭發上,決心問個明白……但是安提克已經走了。如今路上起了一團塵煙,兩分鍾後,亞涅克親昵地擁抱母親,真心叫道:
“噢,親愛的母親!”
“天主的聖徒啊!放開,你這小巨人,放開,你會把我給悶死!”但是兒子一鬆手,她就抱他吻他,眼睛盯著他不放。
“可憐的小東西!他們害你好消瘦,好蒼白,可憐的兒子!看來真淒慘!”
他笑著回答說:“喝聖水湯不可能長胖的!”他將小弟弟拋在空中,小弟弟高興得直叫。
“別怕,我們會讓你吃個飽,很快就胖起來!”她說著,親昵地摸他的臉頰。
“好啦!我們坐車走吧,娘!馬上就到家了。”
“啊!這些鵝!天哪!天哪!又到黑麥田去了!”
他跑過去趕鵝,它們正在咬麥莖,吃穀粒。接著他把小弟弟放在車上,自己在路中央步行。
他母親叫道:“看!這娃兒的臉弄得好髒!”她指指馬車上的小男孩。
“是啊!他亂抓草莓!吃吧,吃吧——我碰見雅歌娜拿著草莓由樹林裏出來,她給了我一點。”他滿麵紅暈。
“小波瑞納剛才說他碰見你們倆……”
“我沒看見他,他一定是遠遠經過。”
“孩子,小村莊的人能隔牆看事情——連沒有發生的事情他們都看得見!”她強調這句話,低頭望著閃亮的毛線針。
亞涅克顯然沒聽懂她的意思。他看一群鴿子低飛過黑麥田上空,拿一粒石頭瞄準它們,快活地說:
“是神父家的鴿子,好胖啊,誰都認得出來。”
“安靜!亞涅克!別人會聽見的!”她輕輕斥責他,隻是內心已想像他當上教區神父,自己老來住在他身邊,安享餘年的情景。
“菲利克什麼時候回來度假?”
“咦,娘,你不知道嗎?他坐牢了。”
“天主的聖徒啊!坐牢?犯了什麼罪?我老是說他不會有好下場——一個淘氣鬼——他若當上低層書記——就夠好了——但是磨坊主偏要他當博士,當真。他們好驕傲,以他們的寶貝兒子為榮!現在他坐牢了——對他們可真是一大安慰!”她幸災樂禍,高興得全身發抖。
“娘,根本不是那回事,他關在華沙堡。”
“華沙堡?那麼(她壓低了嗓門)是政治罪名囉!”
亞涅克大概不能或不想進一步說明,她用顫抖的聲音說:
“孩子!記得別扯上這種事情。”
“不!我們學校誰若談政治問題,就會被趕出去。”
“你明白了吧?他們會驅逐你,你永遠當不成神父,我——我會羞愧和傷心而死!噢,上帝!對我們發發慈悲吧!”
“娘,別為我擔心。”
“你要知道,我們為了培植你,多麼刻苦,多麼節儉;我們費了好大的心力——人口多,收入老是減少,要不是我們有一小塊地,神父會害我們餓死。是的,現在婚禮和葬禮他都直接跟農民談:誰聽過這種事!他說你爹向農民收太多錢——他成了他們的大恩人,拿別人當犧牲品!”
亞涅克結結巴巴地說:“不過,爹真的收了太多錢!”
“什麼!你要起來審判自己的父親——就算真有其事,他貪心是為了誰?為他自己?不!為你們大家,為你的學費!”她非常傷心。
亞涅克正要求她原諒,剛好聽見水塘另一側傳來叮叮當當的鈴聲,便嚷道:
“娘,你聽!一定是神父拿臨終的聖糧去看某一位病人!”
“他可能是搖鈴阻止蜜蜂飛走,它們現在大概聚集在他家的花園。他對他的蜜蜂和公牛比教堂更感興趣。”
他們正要經過教堂基場,突然聽見好大的嗡嗡聲,亞涅克及時對車夫喚道:
“蜜蜂來了——抓穩馬兒,否則它們會亂奔亂竄。”
一大群蜜蜂在教堂方場附近嗡嗡飛,像一團吱吱作響的霧霧,飛來飛去找一處好地方棲身。有時候低飛,在樹林間飄浮。神父跟在後麵,隻穿襯衫和短褲,光著頭,氣喘籲籲,不斷用用水器的水去噴灑蜜蜂。安布羅斯也在附近,沿著灑水的陰影爬行,用力搖鈴呐喊。他們繞著墳場跑兩圈,步伐不敢放慢;蜜蜂愈飛愈低,似乎想停在一棟民宅上,受驚的孩子已匆匆奔逃,接著,它們升高一點,直接向亞涅克的馬車飛過來。他母親尖叫一聲,將衫裙蓋在頭上,跑到最近的陰溝去避難;鵝群搖搖拍拍走掉了;要不是車夫用布蒙住馬兒的眼睛,它們會亂跳亂跑。亞涅克仰頭靜靜站著;蜂群在他頭頂盤旋,往鍾塔飛去。
神父吼道:“水,快一點,趁它們沒飛走以前!”他隨後奔來,追上它們灑了好多水,蜜蜂的翅膀濕淋淋,再也飛不動了,開始落在鍾塔的窗戶上。
“安布羅斯!扶梯和篩子!快,否則它們又飛走了!快走哇!——你好,亞涅克?用香爐盛幾塊燃燒的煤炭來給我:我們得用香來熏它們!”他興衝衝大嚷,不停地用水灑落地的蜂群。不到一篇“萬福瑪麗亞”的時間,扶梯已拿來了,安布羅斯搖鈴,亞涅克燒香,芳香的煙霧活像由煙囪排出來似的,神父爬上去,低頭看蜂群,尋找蜂後。
“哈!在這兒!讚美上帝!現在它們飛不遠了!不過,它們散開囉:亞涅克,由底下熏!”他空手去抓蜜蜂,篩子上,蜂群數目眾多,他一麵抓一麵跟蜂群談話,它們落在他頭上,爬了他滿臉,他一點都不害怕。
“當心!它們很激動,可能會蜇人!”他一麵警告別人,一麵爬下來,身邊圍了一大圈雲煙,四麵八方翻滾,直嗡嗡做聲。他到達地麵,小心翼翼舉起篩子,活像捧聖體匣似的。亞涅克搖著香爐陪侍在一旁,安布羅斯跟上來,一會兒搖鈴一會兒用水去灑蜜蜂。他們就這樣進行到神父住宅後麵的養蜂場,獨立的圍院中大約設有二十個蜂房,全都嗡嗡做聲,好像每一群都要起飛了。
神父將蜜蜂弄進新蜂房,亞涅克又累又餓,靜靜溜回家。
家人看見他,非常高興,圍著他嚷,圍著他忙上忙下。他們叫他坐在餐桌前,拿出各種好東西,勸他逼他逗他吃,滿屋子熱鬧極了,人人想待在他身邊,替他做點事情。騷亂中,社區長的弟弟喬治來訪,焦急地問他們有沒有看見羅赫。他們沒看見。
他頹然說:“到處找不著他。”他沒留下來說話,又轉往別家去找他。他剛走,神父就派人來找亞涅克。亞涅克盡可能拖延,最後當然隻得去一趟。
神父坐在門廊上,像慈父般擁抱他,要他坐在身邊,和藹地說:
“你來我真高興,我們一起做每日祈禱。不過,你知不知道今年我有幾群蜜蜂?十五群!比任何老蜂更活躍,有些已經采滿四分之一房的蜂蜜。以前群數更多,但是我叫安布羅斯當心群飛的狀況,他睡著了,這個白癡!現在那些蜜蜂呢?在樹林和森林裏!磨坊主偷走了一群。真的!它們飛上他的梨樹,他說是他的蜜蜂,不肯歸還。他為公牛的事情生氣,藉此報仇……盜匪!什麼,你聽到菲利克的消息沒有。啊!這些壞蛋,蜇人像黃蜂似的!”他突然住口,用手帕去趕禿頭上的蒼蠅。
“我隻知道他在華沙堡。”
“但願隻是這樣而已。我警告過他。那笨驢不聽我的話,現在他進退維穀……他老爸是大嗓門的野豬,但是我為菲利克難過。他是聰明的小淘氣,拉丁文流利極了,比得上任何一位主教!俗話怎麼說來著?啊!‘別碰不許碰的東西,遠離禁物。’……還有:‘溫馴的小牛長得好,活像吃兩頭母牛的奶水長大的。’是……是……”他繼續趕蒼蠅,聲音慢慢減弱。“記住,亞西奧(‘亞涅克’的正式稱呼),記住。”他的頭在後仰,沉入大扶手椅中打瞌睡。亞涅克起身告辭,他睜開眼睛咕嚷道:“這些蜜蜂給累慘了!改天傍晚來陪我做每日禱告……當心別跟農民們太親密。聽好:跟麥糠混在一起的人會被豬仔吃掉!我告訴你——那就完囉。”他說完用手帕蓋臉,一眨眼就睡著了。
神父說的話正是亞涅克他爹的想法。長工由草地牽馬回來,亞涅克跳上其中一匹,老頭子喊道:
“快下來!教士騎無鞍馬,或者跟牧人結伴,太不成體統!”
他雖然愛騎馬兜風,卻隻好乖乖下來,薄暮時分到了,他進花園去做晚禱。但是他無法專心。有位姑娘在附近唱歌,幾個女人在鄰家的果園閑聊,一字一句由帶露珠的草地飄進他的耳膜;孩子們在水塘洗澡,大聲喊叫,另外一個方向有蛙聲傳來,還有牛叫聲,神父的珠雞那清脆的啼叫。劃破了長空,該地百音雜陳,像一房嗡嗡吵鬧的蜜蜂。這一切叫他惱火,等他終於集中精神,跪在黑麥田邊,眼睛望著星空,靈魂瞻仰天國的上帝,突然聽見刺耳的尖叫、哭嚎和詛咒,他嚇得要命,折回屋裏去問他母親(她正好來叫他吃晚餐)怎麼回事,是不是有人在打架。
“噢,是約瑟夫。瓦尼克由警察局回來,稍微喝高了,正跟他太太打架。那個女人早就該換一頓打了。別擔心,她不會受傷的。”
“不過她叫得好慘,活像有人生生剝她的皮。”
“她一向如此,他隻要拿一根棍子去找她,她就受不了啦。明天她去找他算賬,她會的——來,心肝,否則晚餐要涼了。”
他上床的時候,累得要命,而且沒吃什麼東西。第二天太陽一出來,他就下床走動。漫步田間,拿苜蓿喂馬,逗弄神父的火雞,惹得它們忽然對他咯咯叫;又跟狗做朋友,看門狗對他搖尾乞憐,差一點掙斷鐵鏈;他撒些穀粒給鴿子吃,幫小弟趕牛,幫麥克劈柴;查看果園的梨樹成熟沒有,陪小雄駒嬉鬧,到處跑;看到什麼東西都充滿愛憐,像朋友和兄弟似的——甚至問候開滿鮮花的蜀葵、陽光下的豬仔、野草和蕁麻!他母親用慈愛的目光看他玩耍,笑眯眯咕嚷道:
“他簡直發神經——真的發神經!”
他就這樣四處徘徊,燦爛得像七月天:含笑,晴朗,充滿溫情,真心擁抱全世界……後來彌撒鍾響了,他撇下一切,匆匆趕到教堂。
這是一場還願彌撒,亞涅克身穿新祭司服,配上紅緞帶,在神父前麵走出聖器室。鳳琴響了,唱歌班席位傳出大低音,震得聖坦的燭火微微顫動。彌撒開始後,不少崇拜者跪在聖壇四周。
亞涅克雖然協助做彌撒,唱聖歌和執行任務的空當還熱烈禱告,但是他仍發覺雅歌娜的深藍眸子盯著他,櫻唇微啟,掛著一抹微笑。
散會後,神父直接帶他到自己家,叫他抄抄寫寫,直忙到中午,然後任他在村子裏訪問故交。
他先去看最近的鄰居克倫巴氏,發現沒有人在家,由兩頭的走廊望去,看見有樣東西在屋角挪動,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
“我在這兒……我,愛嘉莎!”她爬起來,驚訝地伸出老手。“主啊,是亞涅克少爺!”
“請你不要起來。什麼,你身體不舒服?”他和和氣氣問她,並坐在一個他帶來的樹樁上,檢視她的麵孔,她變得異常憔悴、消瘦,他幾乎認不出來了。
“我正在等候天主,期待他的恩澤。”她的嗓音嚴肅得出奇。
“你怎麼啦?”
“沒什麼。死神在我體內成熟,等著收獲呢。克倫巴家人收容我,讓我死在親人間,所以我在這兒——禱告等死……等骷髏夫人敲門說:‘跟我走,你這疲憊的靈魂!’”
“你為什麼不躺在裏麵——屋子裏?”
“啊,大限未來前,我不想妨礙人家。他們得牽走小牛,為我騰出空間……不過,他們答應我在世的最後幾個鍾頭要把我安頓在居室內——放在聖像下的一張床上,手持臨終的蠟燭……請來神父,給我穿最好的衣服,為我舉行真主婦的喪禮!是的,我已交出各種費用,他們是正直的人,大概不會欺騙一個可憐又孤單的老太婆吧。我不會麻煩他們太久,他們曾在證人麵前保證過——在證人麵前!”
“但是,你一個人躺在這兒,不嫌膩煩嗎?”他的聲音仿佛淚汪汪,不太穩定。
“亞涅克少爺,我在這裏真的很舒服。隔著一道門口看得見很多畫麵:來往的行人,交談的鄉親,有人進來看看,有人甚至對我說幾句好話,我等於走遍全村。他們都下田以後,我可以看家禽扒垃圾;麻雀跳進走廊,陽光照進來一會兒,某一位頑童向這邊扔一團土塊;日子不知不覺就過去了。晚上……他們來看我——噢,好多人。”
“他們?誰,啊!來的是誰?”他俯身貼近她,望著她看似半盲的眼睛。
“去世很久的故人:親戚和朋友。我說的是真話,少爺;他們真的來過!還有一次,”她泛出狂喜的笑容說,“有一次聖母親自來跟我說:‘躺著,愛嘉莎,主耶穌會酬賞你。’是欽斯托荷娃的聖母。我看她的冠冕和鬥篷綴滿金珠和珊瑚珠子,立刻認出是她。她摸我的頭發說:‘寂寞的人兒,別怕;你在天國會成為首要的貴婦,高階層的夫人。’”
老婦人有氣無力說了這一番話,活像一隻慢慢睡去的小鳥。亞涅克俯身向著她,注意看注意聽:仿佛凝視深淵,聽秘密的泉聲,看人類無法知道的神秘光影!他感到恐懼,卻又不忍離開這卑微的老人,這枯萎的麥穗,這個像黑暗中消失的光芒一般顫抖著,卻夢想重生和榮顯的生命!他從未如此接近人類的命數,體會之後不禁駭然。他滿心悲哀,淚如泉湧,懷著深切的同情拜倒在地上,唇邊驟然吐出一串熱烈的祈禱。
老愛嘉莎爬起來,抬頭歡呼道:
“噢,亞涅克!噢,最神聖的青年!親愛的神父,我摯愛的年輕人!”
事後他逗留很久,倚牆而立,吸取太陽的暖意,飽覽亮麗的白天和他四周沸騰的生命。
就算他身邊有一個人在死神手裏掙紮,又有什麼關係呢?
太陽仍普照大地,麥田沙沙響;遠遠的頭上有白雲飄浮;孩子們在路上玩耍;枝頭的蘋果紅豔豔,鐵錘敲著打鐵鋪的鐵砧,他們正在造一輛篷車,打一把收割用的鐮刀;空中滿是新烤的麵包香味,女人聚在一起閑聊,圍巾沿著樹籬、田野和圍院移動:人類永遠不變,擁擠,奔忙,充滿憂慮和小計謀,甚至沒有人想知道誰會搶先落入深淵!
於是亞涅克甩掉他的悲哀,繼續巡遊村子。
馬修正在築斯塔荷新居的牆壁,已經砌得相當高了,亞涅克陪他一會兒,跟正在漂衣服的普洛什卡大媽說幾句話,又去造訪仍然臥病的幼姿卡,聽社區長太太發牢騷,到打鐵鋪去看鐵匠淬硬鐮刀,在鐮鉤上弄出一排鋸齒,他也到過婦女和姑娘們工作的菜園:人人都樂於看見他,以朋友的身份向他歡呼,以他為榮——一個麗卜卡村的子弟——他們之中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