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開空罐,伸伸懶腰,帶她四處看,並提出說明。

他欣然叫道:“我們的房屋要建在這裏。”

“我們的房屋?大概像燕子窩,用泥巴建的吧?”

“用木頭和樹枝,黏土和沙土,能拿到什麼材料就用什麼:可以住兩年,等我們境況轉好再重建。”

“我看你想的是一個貴族領地官邸!”她用不愉快的口吻說。

“寧願住自己的破屋,也不住別人家。”

“普洛什卡太太要我們冬天住在她家,她誠心誠意給我們一個房間。”

“誠心誠意——我知道,隻要能氣氣我娘,她什麼都肯做,她們老是不和——別怕,娜絲特卡,我會建一棟房子給你住,有窗戶、火爐和一切必要的東西。你看好了:再過三個禮拜,就算我做斷了手臂,房屋也會蓋起來,像‘天父’之後說‘阿門’一樣肯定,是的,房子一定蓋起來。”

“你當然得獨自工作囉?”

“馬修會幫忙,他答應了。”

她支支吾吾地說:“你娘不會想辦法幫你嗎?”

他脫口說:“我寧願死,不願求她!”他看她很沮喪,覺得不忍,就跟她坐在黑麥田邊,結結巴巴地解釋。

“娜絲特卡,我怎麼能求她?她把我趕出來,還說了不少話來咒你。”

“不過老天哪!她若肯讓我們牽一頭母牛多好!我們像最低賤的乞丐,一無所有!想起來真可怕。”

“不過,娜絲特卡,母牛會有的,我已經盤算好一頭了。”

她哭道:“沒有房子……沒有牛……什麼都沒有!”她的頭貼在他胸口,他則替她擦眼淚,撫摸她的秀發。這段時間他覺得好傷心,居然能忍著不流淚,真是奇跡——他突然抓起鏟子跳起來,假裝生氣說:

“女人,要敬畏上帝!有這麼多工作要幹——你什麼都不做——隻會訴苦!”

她非常不安,陪他站起來,但是憂慮噬咬著她的心,她說:

“就算我們不餓死,荒野的餓狼也會把我們給吃掉。”

這回他真的生氣了。他轉身工作,對她說了幾句難聽的話:

“最好呆在家裏,別到這兒來胡說八道,哭哭啼啼!”

她想平息他的怒火,但是他一把推開她。

他暗想:“主啊!真的,女人跟男人的血源一樣,但她缺乏男人所具有的理性。富貴由天,不是哭哭啼啼得來的,要靠雙手努力爭取——她們都像小孩,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垂頭喪氣,或者滿心怨毒——老天爺啊!”

他繼續發牢騷,後來工作出了神,才把別的事情拋到腦後。

他就這麼一天天進行下去,黎明即起,很晚才回家,好多天不跟人說一句話。現在改由苔瑞莎或別人為他送餐點,娜絲特卡在神父的馬鈴薯田做工。

村民來看他工作的情形,卻隻遠遠觀望,因為他不喜歡交談。他不眠不休的活力使大家非常吃驚。

“這家夥有毅力,誰想得到呢?”克倫巴哼道。

有人笑著說:“他不是多明尼克大媽的苗裔嗎?”但是喬治一直密切觀察他,如今說道:

“真的,他像公牛一樣勤勞,我們該讓這個人的工作順利一點。”

大家表示同感:“我們應該這麼做,也必須這麼做,他值得大家幫忙。”但是沒有人自動上前,人人都等著他開口求助。

西蒙不肯求人,甚至沒起過這個念頭。有一天早上他看見一輛車向他駛過來,非常驚訝。駕車的人是安德魯,他快快活活嚷道:

“是的,是我。告訴我該犁什麼地方!”

西蒙過了好一會兒才相信他的視覺。

“你,膽子這麼大——可憐的家夥,你會挨打的——你看著吧!”

“我不管。她若打我,我就到你這邊來,永遠不回去。”

“這是你自己的想法嗎?”

“是我自己的想法!我早就想來了,起先她們看著我——雅歌娜也勸我不要來。”

他一麵準備做工,一麵細訴原委,然後兩個人合作犁了一整天,臨走答應第二天再來。

第二天太陽一升上天空他就來了。西蒙發現弟弟的臉頰稍微變色。那天工作完成後,他才盤問他。

“她打你是不是打得很凶!”

“噢,她眼睛半瞎,不容易抓到我,而且我盡量避開她打我。”他有點傷心說。

“雅歌娜……她沒出賣你?”

“真的沒有,她不是那種人。”

“啊,誰搞得清女人腦子裏想要幹什麼?”他深深歎息,叫他不要來了。

“現在我一個人忙得過來。以後到播種時節你再幫助我。”

他又孤單單一個人,天天苦幹,像馬兒轉動打穀機,不在乎寂寞也不在乎暑氣。如今天氣更熱了——光熱如地獄,如大火。幾乎沒有人能下田。天空撒下活生生的烈焰,像一大片灼人的白熱體,風不吹,鳥不唱,人聲不語,太陽一直由東向西移,彌漫著高溫和旱氣。

但是西蒙每天照開頭時期一樣做工,晚上甚至睡在田裏,免得浪費來往的時間。馬修苦勸無效。他幹幹脆脆回答說:

“我星期天再休息。”

他星期六傍晚回家,筋疲力盡,晚餐吃到一半就睡著了。次日幾乎睡了一整天。他直到下午才爬下茅草鋪,打扮得斯斯文文的,坐下來吃一頓豐盛的大餐,家裏的女人都圍在他身邊,仿佛侍候什麼大人物的,留心他每一個手勢,弄了一大堆東西給他吃。他填滿最大極限,解解腰帶,像大爵爺一般伸伸懶腰,歡呼道:“多謝,好大媽——現在我們去玩一下!”

於是他跟娜絲特卡上酒店;馬修也去了,與苔瑞莎同行。

猶太人向他深深鞠躬,自動將伏特加酒放在桌上,叫他“老爺!”西蒙得意萬分。他喝了自己適宜的酒量,擠在當地首要人物之間,發表每一方麵的意見。

店裏人很多,樂隊演奏來助興,但是舞會還沒開始。他們隻互相敬酒,照常抱怨旱災,抱怨時局艱難之類的。

波瑞納家人和鐵匠夫婦也來了,他們訂下私用酒吧,大概玩得很痛快。猶太人一再拿伏特加酒和啤酒進去款待他們。

安布羅斯嘀嘀咕咕說:“安提克今天死盯著他太太,像一隻狗盯著髓骨:他完全變了一個人!”說著向私用酒吧看一眼,那邊傳出愉快的談笑聲。

雅固絲坦卡的回答很貼切:“因為他寧願要自己的木屐,不要人盡可穿的皮靴!”

有人答道:“是的,不過那雙皮靴不夾腳哩!”全酒店的人哄堂大笑,他們都知道他指的是誰。

西蒙沒聽見,也沒有笑。他略有醉意,伸手摟著安德魯的脖子對他說:

“你現在要記得我的身份,乖乖聽我的!”

他弟弟哭喪著臉,結結巴巴地說:“我……我知道,不過,娘吩咐……吩咐……”

“娘不算數!我是地主,聽我的!”

這時候樂隊演奏一支舞曲,大家開始頓足,地板吱吱嘎嘎響,舞伴一對對回旋,西蒙摟住娜絲特卡的纖腰,一把解開他的頭巾外套,歪戴著帽子,跟一流的舞客大唱“達達娜!”大聲跺腳,投入舞池,轉得人頭暈眼花,一直向前滾動,輕快,吵鬧,囂張——像泛濫的激流!

但是,他隻跳了一兩支舞,就由女人送回馬修家——很快就完全清醒了!坐在屋外。雅固絲坦卡跟他在一起,和他長談一番;結果天色晚了,西蒙還不想回去,他不慌不忙慢慢等,繞著娜絲特卡徘徊,拚命歎氣。

最後女方的母親跟他說:

“住在我們家,到穀倉過夜好了,何必辛辛苦苦走夜路呢?”

“我到棚屋為他搭個臨時鋪。”娜絲特卡說。

雅固絲坦卡拋個媚眼說:“娜絲特卡,別對他這麼狠心!”

“什麼……你在轉什麼念頭?豈有此理!”她非常不安,厲聲說道。

“哎呀!他不是你的未婚夫嗎?早一兩天成親不妨事的……可憐的漢子,他為你像公牛般苦幹,應該得到酬賞!”

他叫道:“噢,對極了!娜絲特卡!娜絲特卡!”她拔腿奔逃,他跳上去抓住她,拚命親吻和哀求,摟著她不放。

“娜絲特卡親親,你要趕我走嗎?這樣的夏夜,你忍心趕我走?”

她母親突然有事到走廊去了,雅固絲坦卡也告退說:

“別禁止他,娜絲特卡!世間的快樂太少了,難得的幾次——像瞎母雞找到穀粒一樣難得——千萬別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