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躺著,別煩我!”馬修咆哮一聲,氣衝衝滾到另一側。
西蒙暫時安靜了一會兒,但是馬修剛打鼾,他就溜到穀物箱後麵,他們睡在穀倉裏,他自覺已看到第一陣微弱的晨光。
他走向頭一天晚上準備好的工具,摸黑去拿,動作太急了,一部分工具砰砰掉在地板上,馬修在睡夢中罵人。
大地仍黑漆漆的,星辰倒逐漸黯淡,東方有一點微光,第一批早起的公雞喔喔啼,猛拍翅膀。
西蒙用手推車載著他所有的財物,悄悄由住宅邊爬行,繞過水塘,水塘寂靜無聲,隻有塘水汩汩流過掀起的水閘。路麵橫在果園的陰影下,有些地方黑得連白牆都看不清,水車池隻能靠星星的倒影分辨出來。他經過母親家,放慢步子用心聽。有人在圍牆裏踱來踱去,不斷喃喃低語。
“誰呀。”他認出是母親的聲音。
他靜靜站著,屏住氣息,動都不敢動,後來老太婆沒等他答腔又走開了。
“她像受難的幽靈,夜裏出來逛!”他淒然歎了一口氣,嚇得溜走。
他看得見她,背影由這顆樹晃到那棵樹,用拐杖探路,一麵走一麵喃喃唱祈禱歌。
他說:“她苛待我,良心很痛苦,很痛苦!”他心底大大鬆了一口氣,來到滿是車印和坑穴的大路。到了那兒,他快速在前走,仿佛受到驅迫,不在乎車印也不在乎路坑。
他片刻不停,一直來到兩條通波德菜西的道路相交的地方。天色太黑,還不能做事,所以他坐在十字架邊等,歇一口氣兒。
他看看四周,抱怨說:“這個時間最討厭,叫人分不清田地和樹木!”四周暗得叫人發抖,隻有頭上出現幾條淺淺的金光。
幹等很煩人,所以他試做晨禱,但他不時把手放在沾滿露珠的泥土上,心裏浮出喜悅的念頭——如今是在自己的土地,自己的田莊上!心裏一高興,就忘了該說什麼。
他暗想:“我現在占有你,永遠不放開!”心中充滿愛情帶來的勇氣、喜悅和無盡的決心,熱切地瀏覽森林邊黑蒙蒙的地麵,大地主賣給他六英畝地,等著他去耕呢。
“親愛的土地,我要將你抱在心口,隻要活著一天,決不舍棄你!”他一麵說話,一麵裹緊破衣外麵的羊皮襖。夜裏涼意沁人,他倚著十字架,很快就打鼾睡著了。
等他再跳起來,田地的形影剛剛浮現,和灰蒙蒙的水麵分辨不清,帶露的穀子垂著搖擺的麥穗,輕輕觸碰他。
他說:“大白天——幹活兒吧!”並伸伸四肢,跪在十字架前麵禱告,不過這次不像平常那麼呆板,匆匆應付過去。今天不一樣,他熱烈懇求天主協助他。他全心擁抱十字架上耶穌的聖足,眼睛盯著它受難的聖顏,哀哀求助。
“幫幫忙,噢,慈悲的耶穌!我的親娘虐待我。我,一個孤苦伶仃的孤兒,我屬於你,請你助我一臂之力。是的,我是罪人;但是救救我吧,噢,慈悲的天主,——我會訂一場彌撒——不,兩場!我還要捐贈蠟燭,若是成功,一定為你立一座聖龕!”他熱情地把嘴唇貼在十字架上,立了誓言;然後跪著繞行一周,恭恭敬敬吻地上的泥土——起身後精神一爽,元氣大增。
接著,他對自己新得手的土地歡呼道:“你看著吧!哈!你看著吧!”那塊地在森林邊緣,有一邊毗鄰麗卜卡村的田地。但是,主啊,什麼地嘛!什麼地嘛!一塊荒野,到處是廢棄的黏土和沙坑造成的凹洞,長滿野梨樹,四周全是荊棘和黑莓叢。每一塊隆起的地麵都長了大量可做火炬的樹木、野甘菊和酸模草,有些地方出現一株發育不全的矮鬆樹,一叢赤楊或杜鬆。低窪的地麵和沼澤有茂密的蘆葦和蒲草。總之,這是一塊俗語說“狗看了都會哭”的土地。連大地主本人都勸西蒙不要買。但是他很堅決。
“給我正合適!我會耕出一點成績來!”
馬修看到淒涼的荒地,嚇了一跳,勸他不要買。“這是一處貧瘠的沼地,隻適合家犬來成親。”但是西蒙堅持到底,斷然說:
“我已經決定了,若有一雙好手來耕作,什麼地都好!”
他是貪便宜才買的——每英畝隻要六十盧布——此外大地主還答應在木材和其他方麵協助他。
他叫道:“我當時說的話,現在堅持不改!”他用含笑的眼神看看四周,將手推車放在田埂上,繞著樹枝在地麵插成的疆界走一圈。
他慢慢走,心裏好高興,腦子裏先安排工作的順序:該做什麼,從何處下手。他著手工作是為了他自己,為了娜絲特卡,也為了未來的帕奇斯家族,他真想趕快動工,心情像一隻剛抓到小羊,嚐到嫩肉的餓狼。
接著他仔細挑選房屋的位置。
“最好建在村子對麵,一邊靠森林,這樣可以擋風,搬木料也不至於太遠。”
他下定決心,用石頭標明四角放置,脫下羊皮襖,虔虔誠誠在胸前畫個十字,在手掌上吐一口唾沫,開始鏟平地麵,填好拔樹所造成的大坑。
天色已經大亮了,金光閃閃。牛群哞哞叫,井水吱吱嘎嘎響,清風吹過麥田,照例傳來車聲和人聲。西蒙對這些事情完全不注意,拚命做工,隻偶爾停下來伸伸背脊,擦去額上的汗水……然後他再度出擊,像水蛭一樣固執和貪心,同時依照慣例對每樣物體說話,把它當做有生命的東西。
他若得挖出地裏的岩石:
他會向它解釋說:“你躺在地上休息好久了,來,幫忙支撐我的房子,現在正是時候。”
若是砍倒一株黑荊棘,他就冷笑說:
“傻瓜,抵抗也沒用,你敵不過我。什麼,我該任你站在這兒刮破我的燈籠褲嗎?”
他對野生的老梨樹說:
“你們長得太密了,必須移開,不過你們可以做我家牛舍的地板,比得上波瑞納家哩!”
有時候他停下來喘口氣,以愛憐的目光癡癡望著土地,向它低聲說:“我自己的——噢,我自己的財產!”
他對這塊雜草叢生,不長作物,沒人耕也沒人要的土地充滿同情心,仿佛對孩子般愛撫道:
“耐心,耐心等一段日子,我會耕你,為你施肥,讓你像周圍的土地一樣長出果實。別怕,你會覺得滿意和開心。”
現在太陽升空了,直接照射他的眼睛。
他眨眼驚歎道:“多謝,噢,天主上!”然後說:“我們還有一段又幹又熱的日子!”太陽紅豔豔的。
遠處的彌撒鍾響了,麗卜卡村的煙囪冒起一團團藍煙。
他問自己說:“你胃口好不好,呃?”說著束緊腰帶,幽幽歎息。“但是娘不會再為你送早餐了!”
波德菜西農場的其他地段現在也來了不少人,像他一樣苦耕新買的田地,他看見斯塔荷·普洛什卡用兩匹壯馬犁田。
他暗想:“噢,天主啊!我隻要有一匹就好了!”
約瑟夫·瓦尼克載石頭來打房屋的地基,克倫巴和他的兒子在地產周圍掘一條陰溝;社區長的弟弟喬治在公路交岔口附近忙著用長竿量地麵。
西蒙說:“那是建酒店最好的地方。”喬治打地樁來標明他心目中的幾個地點,然後走上來問候西蒙。
他睜大一雙詫異的眼睛說:“嗬,嗬!你的幹勁兒抵得上十個人,我看!”
“我不這樣行嗎?我手頭有什麼?一條褲子加兩隻手罷了!”
他心情鬱悶,不願意停下工作來聊談,喬治提出一兩個建議,就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了。別人也相繼過來,有的鼓勵他,有的聊聊天,有的隻抽根煙笑一笑,但是西蒙對他們很不耐煩,終於對普裏契克發脾氣說:
“你最好幹你自己的活兒,別妨礙人家!工作日來度假——想得太美了!”
於是他們不再過來,他孤零零的。
天氣亮得叫人睜不開眼,又熱得像火爐,太陽為全世界裹上一層閃亮的光霧。
他對太陽說:“噢,你要趕走我,可沒那麼簡單!”後來看娜絲特卡送早餐來,便走上去接她。貪婪的雙手一把接過粥罐。
娜絲特卡不太愉快,靜靜地打量那邊的田地。
“咦,這種荒地和沼地能長出什麼東西?”
“樣樣都能長——你看著吧。甚至會有小麥供你烤蛋糕!”
“噢,是的,——‘草料生長期間,馬兒餓死!’”
“不會的,娜絲特卡。現在我們有自己的土地,日子就好過多了——整整六英畝!”他一麵提醒她,一麵猛吃。
“我們能吃泥土嗎?我們怎麼過冬?”
“這是我的事,別擔心。我都想好了,會找出辦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