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卡從門口叫道,“彼德,搬柴火進來!”她身上沾了不少麵粉,忙著做麵包,揮身髒兮兮的。
烤爐上火勢很猛。她用耙子將煤炭攤開,匆匆去滾麵團,捏成麵包塊,拿到走廊的一塊板子上曬太陽,好讓麵包快一點發酵。她忙上忙下,因為麵團罩著被單來保溫,眼看要滿出揉麵缽了。
“幼姿卡!添些柴火,烤爐的一邊幾乎是黑的!”
幼姿卡不在身邊,長工彼德也不肯趕快照她的話去做。他正將糞肥弄上板車,堆上去壓好,同時跟一位瞎眼的老乞丐說話,那人在穀倉外編草繩。
下午陽光火辣辣的,牆壁滲出樹脂,熱風活像烤爐裏吹出來的,叫人一動就覺得疲乏,蒼蠅一大群一大群在板車上嗡嗡飛,馬兒受到騷擾,幾近瘋狂,用力回避它們的噬咬,差一點掙斷韁繩,甚至弄斷四肢。
院子熱得要命,加上糞肥的臭味,連附近果園的小鳥都唱不出歌來,母雞在樹籬下半死不活地躺著,豬仔在井邊的泥地上尖叫打滾。突然間,“化緣叟”猛打噴嚏,牛舍飄來一陣更難聞的臭味。
“上帝保佑你,老爹!”
“我知道這不是薰香,我雖然習慣臭味,這回聞起來卻比鼻煙更濃。”
“凡事習慣了,就覺得舒服。”
“傻瓜!你以為我除了糞肥,沒聞過別的氣味?”
“我隻是轉述訓練士官打我耳光時,老祖父對我說的話。”
“哈,哈,哈!——請問你挨打挨慣了沒有?”
“我受不了那種訓練,有一天在僻靜的角落單獨和那壞蛋麵談,使他的臉腫得像南瓜……從此他就不再打我耳光了!”
“你服役多久?”
“整整五年!我沒有錢買退役令,所以我隻好——扛武器——起先我沒見過世麵,人人都虐待我,我得忍受匱乏……後來戰友們教我拿必要的東西……或者答應娶某一個女傭,要她拿給我。俄國士兵給我取了好難聽的綽號!他們嘲笑我的言語和祈禱方式!”
“他們敢嘲笑這一點,那些瘟生異教徒?”
“是的,後來我一個一個揍他們的肋骨,要他們閉嘴!”
“你打架一定很有力!”
他自誇地微笑說:不見得。但是我一次可以打他們三個!
“你有沒有看過戰爭?”
“當然有。對抗土耳其人。我們痛打他們,真的!”
漢卡向他叫道:“彼德,柴火呢?”
“在原來的地方。”他低聲岵噥道。
“你家女主人在叫你呢。”化緣叟說。
“隨她去叫!什麼,我該替她洗鍋子嗎?”
“你耳朵聾啦?”她跑出屋外,衝向他說。
“我不添柴火,那不是我的職責!”他大聲回嘴。
她開始痛罵他。
他也欣然還嘴,她立即說出一針見血的重話,他將草耙插在糞肥中,氣衝衝嚷道:“現在你對付的不是雅歌娜,尖叫嚇不走我。”
“我要做什麼,你馬上就知道了……而且永遠記得!”
她繼續罵這侮慢的長工,同時把一塊塊麵團拿到門廊上,將木柴塞進烤爐,或者照顧小孩子,操勞和暑氣搞得她疲憊不堪。屋裏很熱,走廊上有烤爐的大火,也熱得要命。蒼蠅爬滿每一扇牆,實在叫人吃不消,她用樹枝趕它們,全身汗水,火氣很大,愈來愈焦躁,工作也慢下來,差一點氣得流眼淚。
她正要將最後一塊麵包捏好,送進烤爐,彼德準備駕車出去。
“等一等,先吃下午的餐點!”
“哇!好,我還是吃一點吧,中餐後,我的胃空空的。”
“你嫌食物太少?”
“夥食太差勁,通過肚腸跟通過篩子差不多。”
“你真霸道!什麼,你一定要吃肉?我有沒有躲在角落裏吃臘腸,你說?這個季節沒有一家的農場主人能給仆傭吃你這種餐點。看看‘地客’們吃什麼!”
她在門廊上擺出一鍋酸奶和一大條麵包,他猛吃猛嚼,鸛鳥由果園奔進來,像一隻狗看著他吃,他不時扔一口麵包喂它。
“差勁的貨色——稀得像酪槳。”他填飽肚子,抱怨說。
“細奶油才對你的胃口囉?你等著吧!”
他吃不下了,抓起韁繩出發。她諷刺說:“到雅歌娜家去幫傭,她會讓你長胖!”
“當然。她在這邊當女主人的時候,家裏可沒人挨餓!”他用鞭子打馬兒,又用肩膀推一下板車,讓它開始活動。
他的話徹底刺傷她,但是她還沒想出回嘴的話,他已經走了。
燕子在茅頂下吱吱喳喳,一群鴿子落在門廊上咕咕叫。她把它們趕走,聽見哼哼的聲音,怕她的豬仔跑到洋蔥苗床,連忙衝出去。幸虧隻是鄰居的母豬在圍牆下挖土。
“你的豬嘴若敢伸進我們家圍牆,我要好好處置你!”
她剛回去工作,鸛鳥就跳上門廊,潛伏了一會兒,瞅著麵團,然後開始啄麵團,大口大口吃下去!
她大叫一聲衝向它。
它張嘴逃開,拚命吞麵團,等她追上它,想打它一頓,它飛上穀倉頂,好久不下來,一麵“喀啦喀啦”叫,一麵在茅頂上抹掉喙部的麵糊。
她威嚇說:“噢,你這小偷!我若逮到你,要把你捏碎!”並填平鸛鳥啄過的坑洞。
這時候幼姿卡走進屋,漢卡的火氣都發在她身上。
“你跑到哪兒去了,你這浪蕩鬼?老是東跑西跑,像尾巴綁了氣球的小貓!我要告訴安提克你是怎麼幹活兒的!現在把餘燼拿出來,快一點!”
“我隻是到普洛什卡家去陪他們家的凱特。人人都下田,可憐她要喝水都沒人拿給她!”
“她怎麼啦?”
“我想是天花。她滿臉發紅,身體很燙。”
“你若被傳染到天花,我要送你去醫院。”
“可能嗎?我已經守過病榻,沒出任何毛病。你不記得你坐月子的時候,我怎麼照顧你?”她照例不用腦筋,喋喋不休說下去,一麵趕蒼蠅,一麵準備取出烤爐的餘燼。
她做到一半,漢卡打斷她:“啊!你得為下田的人送餐點。”
“馬上去,馬上去!我能不能煎幾個蛋給安提克吃?”
“好啊,但是要當心,別放太多油!”
“噢,你舍不得給他吃?”
“怎麼會?不過放太多可能不合他的胃口。”
幼姿卡喜歡出去跑跑,所以她很快完成工作。漢卡還沒關上烤爐門,她就拿著三缽酸奶,用圍裙兜著麵包走了。
漢卡由窗口叫道:“看一看攤在那兒漂白的麻布幹不幹,回程用水打濕,太陽下山前一定會幹的。”
但是小丫頭已經過了柵門,歌聲往回飄,大麻色的頭發一蹦一跳穿過黑麥田。
森林邊的可耕地上,“地客們”正在撒彼德剛才載來的糞肥,安提克在犁田。硬土雖然才耙過不久,卻硬得像石頭,被太陽烤幹了,馬兒拉犁非常吃力,馬具幾乎斷裂。
安提克好像釘在犁柄上,一直往前推,專心工作,不時用鞭子打馬臀,但是大抵以嘴唇咂咂作聲來鼓勵它們,因為犁田的差事確實很辛苦,他以堅實穩定的大手掌犁,挖出一條又一條長形溝,這是犁小麥田的慣例。
烏鴉在犁溝邊跳躍,啄食蚯蚓,到田裏來吃草的栗色小雄駒一次又一次挨在母馬身邊,討著要吃奶。
安提克咆哮說:“這麼大了還吃奶!這貪吃的東西究竟怎麼回事!”並用皮鞭打它的腿。它翹著尾巴逃走了。他繼續耐心犁田,隻偶爾跟女人說一兩句話。他又累又氣,彼德來了以後,就拿他當出氣筒。
他大聲說:“這些女人樂得為你停下工作,你竟現在才來,慢得像拾荒者!你為什麼在森林邊逗留那麼久?我看見你了!”
“那‘為什麼’還在原地,你可以去看,它會等你。”
“你魯莽的舌頭該死!嗬,老馬,嗬!”
現在馬兒愈走愈慢,累得直吐白沫。他自己脫下衣服,隻穿襯衫和襯褲,流了好多汗,雙手也覺得很吃力。一看見幼姿卡,他衷心大叫說:
“好,你來得正好,我們都餓壞了!”
他繼續犁到鬆林邊,把一道犁溝弄完,卸下馬兒肩上的犁具,放它們到森林邊綠油油的路麵去吃草,自己在森林邊界坐下來,狼吞虎咽,幼姿卡吱吱喳喳說話,他聽都聽煩了。
“別煩我。我不愛聽你瞎聊。”他抱怨說,她回了幾句,然後跑到樹林裏去摘草莓。
鬆林靜悄悄的,水分幹了,香氣撲鼻,仿佛在豔陽下日漸枯萎,隻看見一點點綠色,密林深處吹來一陣帶鬆脂味的和風,並傳來宛轉的鳥叫聲。
安提克躺在草地上,點起一根煙,眺望遠處,依稀看見大地主騎著馬跳過波德菜西的田地,幾個人跟在他後麵,手持測地的長竿。
大鬆樹宛如紅銅柱,高聳在他頭上,映出搖曳和困乏的影子。他眼看要睡著了,忽然聽見急促的車聲——風琴師的仆人載樹幹到鋸木廠——然後是一聲熟悉的問候:“讚美耶穌基督!”
幾位“地客”——由森林回家,肩上扛著柴火。雅固絲坦卡在行列末尾拖拖拉拉,被重擔壓彎了身子,腦袋幾乎弓到地麵。
“你在這兒休息一下。咦,你的眼珠子都快進出來了。”
她坐在他對麵,將柴火靠在一棵樹上,簡直透不過氣來。
“你不適合做這種苦工。”他憐恤道。
“是啊,現在我真累垮了。”她回答說。
他向長工彼德叫道:“那幾堆放近一點,近一點!”然後又說:“為什麼不叫人替你去呢?”
她隻繃著臉,偏開痛苦的紅眼睛。
“你變了好多!這麼灰心……簡直成了另外一個女人。”
她低頭苦哼道:“就是燧石也會被鐵錘敲碎呀。何況‘痛苦吞噬人,比鐵鏽吃鐵快多了。’”
“這個季節連富裕的地主農夫都相當艱苦。”
“艱苦!誰若有麩糠煮野生的茉沃刺那草可吃,他就別怨時局艱苦。”
“老天爺!晚上過來,我們還能騰出兩三蒲式耳的馬鈴薯給你。等收獲時節到了,你可以做工來抵償。”
她痛哭失聲,簡直說不出話來表示謝意。
他和和氣氣地說:“說不定漢卡有別的東西請你吃。”
她哭道:“要不是她,我們會餓死!是的,你們什麼時候需要我,我就來替你們做工。願上帝酬賞你們!我不是替自己說話:我餓慣了。但是小孩子正在叫:‘奶奶,給我們東西吃!’居然沒有東西給他們!我告訴你:為了填飽他們的肚子,我不惜割下自己的手臂,或者偷聖壇上的東西,賣給猶太人。”
“那你又跟兒子媳婦住在一起囉?”
“我不是他們的親娘嗎?境況這麼慘,我怎能離開他們?今年他們好像事事不順利。母牛死了,馬鈴薯爛掉(他們甚至得買育種的馬鈴薯),狂風吹垮了他們的穀倉,我媳婦生下麼兒以後,一直生病。他們都要靠老天爺發慈悲。”
“是啊,為什麼?因為你兒子佛依特克整天醉醺醺,隻關心酒店。”
她一心為兒子辯護說:“若說他偶爾喝過了頭,全是噩運逼的。他有活兒可幹的時候,從來不進猶太人的酒吧。但是,對窮人來說,喝一杯酒都算罪過。哎呀……天主對他們很刻薄,非常刻薄。他對一個又傻又窮的老粗緊追不舍,難道有理嗎?為什麼?他犯了什麼罪?”她嘀嘀咕咕,抬眼看蒼天,充滿憤慨和挑戰的神色。
安提克意味深長地說:“什麼!你不是詛咒他們嗎?常常這樣!”
“啊,天主怎麼可能會聽我胡說八道呢?”然後暗自擔心說:“就算母親詛咒兒女,她心裏也絕不希望他們倒黴。‘憤怒和悲哀使人亂講話!’是的,真的……”
“你兒子佛依特克有沒有把草地租出去?”
“磨坊主出一千茲洛蒂,但是我不準。東西一旦落在豺狼手上,連魔鬼都搶不回!說不定能另外找個有現金的人?”
“那片草地確實很可愛——一年可以割兩次草。我現在若有現金就好了!”他歎口氣,渴望得猛舔嘴唇。
“馬西亞斯如果在世,一定樂於包租,離雅歌娜的土地那麼近。”
她提這個名字,害他跳起來。不過他停了半晌,才裝出漠然的神色,瀏覽鄉野說:
“多明尼克大媽家的情況如何?”
她猜出他的想法,薄薄的嘴唇泛出笑容貼近來說:
“他們家像地獄!裏麵的人都哭喪著臉,屋裏陰森森的,人人脊骨發寒。他們哭腫了眼睛,活著等待天命。尤其是雅歌娜——”
她捏造雅歌娜吃苦、不幸和寂寞的信息——加上各種迷人的情節,想套他的口風。但是他一句話也不說,心裏好想念雅歌娜,全身發抖。
幸虧幼姿卡由森林回來,話題因此岔開了。她把摘來的草莓通通倒進他的帽子裏,拿起空缽,蹦蹦跳跳走回家。雅固絲坦卡不等他袒露心聲,站起來走開,一路苦哼著。
他吩咐說:‘彼德!用板車載她回去!’
他再度抓好犁柄,耐心劃破又硬又幹的土塊,像公牛乖乖扛著牛軛,全心工作,卻壓不熄滿腔的欲火。
他覺得日子好長,多次抬眼看太陽的高度,量田地的長度,還有好大一塊地要犁呢。心頭的憂慮加深了,他揮鞭打馬,氣衝衝叫女工們動作快一點。他激動得難以忍受,滿腦子數不清的念頭,雙手把不穩犁具,老是撞到石子。到了森林邊,犁具深深插在樹根底下,犁刀脫落了。
再幹下去簡直不可能。他把犁具搬到一個輕型雪橇上,套上一匹馬走回家。
屋裏空空的,每樣東西都沾著麵粉屑,漢卡在果園裏和鄰居吵架。
“這女人!老有時間吵嘴!”他咆哮一聲,走進院子,到了那兒他更生氣,他由席棚拿出另一個犁具,卻有毛病不能用。他修了好久,聽見漢卡還在吵架,聲音高到尖叫的程度,他很不耐煩。
“你若賠償損失,我就把母豬還給你。否則我要打官司!賠償它春天在漂白場撕壞的麻布,賠償它現在吃的馬鈴薯!我有證人能指證它的行為。噢,好聰明的女人!想花我的錢來養肥她的母豬,是不是?但是我不放棄我的權利!”
她繼續吵,鄰居熱烈回罵,愈吵愈厲害,兩個人隔著樹籬揮拳頭。
“漢卡!”安提克扛起犁具,大聲說。
她立即跑過來,氣喘籲籲,氣得像憤怒的母雞。
“咦,你叫得好大聲!全村都聽得見。”
她嚷道:“我是維護我的權利!什麼,我該容忍別人的豬在我家菜園裏掘土嗎?損失這樣大——我不能說句話?”但是他以一句重話打斷她:
“把衣服穿好,設法像個基督徒。”
“怎麼?我幹活兒得跟上教堂一樣打扮?”
她那副樣子活像被人拿來當掃帚掃過地似的,他用鄙夷的目光看她一眼,轉身走了。
鐵匠忙著工作,鐵錘聲老遠就聽得見,一起一落吭吭響,打鐵鋪熱得要命,因為風箱抑揚頓挫地吐出一股股流泉,屋裏很吵。
麥克親自和助手一起工作,鑄出長長的鐵條,他的臉像黑人似的,敲鐵砧仿佛純粹為了出氣,孜孜不倦猛敲。
“這些粗車軸是誰要的?”
“是普洛什卡的車軸。他要為鋸木廠運木材。”
安提克卷了一支煙,坐在門階旁。鐵錘不停地敲,一再勻勻稱稱錘打紅熱的鐵塊,慢慢改變它的外形,使它順應錘打人的願望,打鐵鋪不停地震動。
麥克問他:“你不想載木材嗎?”他將鐵條塞進火裏,猛拉風箱。
“我猜磨坊主一定不肯。聽說他是風琴師的合夥人,跟猶太人也很要好。”
鐵匠殷勤又和善地說:“但是你有馬——馬兒和需要的一切。你家彼德整天在院子裏閑逛——他們出的價錢很高。”
“收獲前賺點現金確實不錯,不過,我得去求磨坊主幫忙囉?”
“不。直接找交易商去談。”
“我不認識他們!你若肯替我說話……”
“既然你開口,我樂意幫忙——今天就去找他們。”
安提克連忙出去,現在鐵錘正在敲,火星向四麵八方飛濺。
“我馬上回來,先去看看他們運的是什麼木材。”
鋸木廠的工人很活躍,原木一根一根砍塑成形,大鋸子嘎嘎挫著大樹幹,塘水由水車輪流向河道,沸騰起泡,在放水溝的狹岸間回旋。粗糙的鬆木連枝椏都沒去除,轟隆一聲推下車,弄得天搖地撼動,五六個工人忙著揮斧頭,把樹幹弄直以便送入鋸木廠,另外一些人將鋸好的板子拿到陽光下。馬修擔任工頭,安提克看他很忙,一麵自己苦幹,一麵指揮別人幹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