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蹲在穀倉的陰影下等他。

“噢,時間真長——真長!”

她的聲音變了,有些嘶啞……大概是露水造成的吧。

他反問說:“我怎麼能由神父身邊溜走呢?”伸手要抱她,但是她一把推開他。

“現在我沒心情做那種事!”

“你變得好厲害,我簡直不認識你了!”她的態度叫他傷心。

“你離開我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現在還是一樣!”

“就算你是另外一個人,差別也不可能這麼大!”他逼近她。

“冷落我那麼久,我的改變叫你詫異?”

“我從來沒有冷落你,但是我能逃出監獄來找你嗎?”

“我孤單單——孤單單悔恨,並且陪著一具活屍體!”她打了一個寒噤。

“你從來沒想到要來看我?噢,不,你腦子裏充滿別的念頭!”

她不相信,大聲說:“噢,安提克,安提克,你可曾希望我去看你?”

“我說不出有多麼渴望。我像白癡,天天守在鐵欄邊,盼望你來。”他突然住口,苦悶得全身戰栗。

“老天!你在草堆後麵對我說的咒語呢?你以前的怨氣呢?他們抓走你的時候,你有沒有跟我說話——甚至看我一眼?你跟每個人說好話,甚至跟老狗說——我記得很清楚——就是不理我!”

“雅歌娜,我對你沒有怨尤。但是心靈受折磨的人忘了自己,也忘了全世界。”他們沉默了一會兒,肩並肩,臀對臀站著,月光直接照在他們臉上。兩個人的呼吸都很沉重,兩個人都為痛苦的回憶而傷心,眼眶充滿未流出的淚水。

“以前你對我可不是這樣。”他繃著臉說。

她突然痛哭流涕,像小孩似的。

“請問我該怎麼對待你?如今天下的男人都把我當做母狗,你摧殘我的生命,害我害得還不夠嗎?”

“我摧殘你的生命?是我害的嗎?”他怒火中燒。

“是的,你害的!為了你,那個鬼婆——那個腐屍——把我趕出家門!為了你,我成為全麗卜卡村的笑柄!”

“噢,你不再跟社區長幽會了?還有別人?哈?”他脫口而出。

她被安提克的話傷透了心,噓道:“那一切——一切——都是因為你才發生的!你為什麼要逼迫我,像逼一條狗似的?你沒有太太嗎?我失去知覺;你欺蒙我,害我眼裏隻看見你一個人。那時候你為什麼又離我而去,讓我被所有的男人欺負?”

他辛酸得發狂,咬牙咕噥道:

“我有沒有強迫你當我的繼母?後來有沒有逼你成為每個男人的獵物?”

“啊,你為什麼不伸個指頭阻止我?你若愛我,決不會隨我去,不伸出援手……跟別人一樣!”她的遺憾太清晰,太真摯,太深刻,他找不到話來為自己辯護。先前的刻薄一掃而空,他又感到愛情在內心翻滾。

“噓,我的雅歌娜,噓,我的小親親!”他柔聲低語。

“我受了這個委屈,你——偏偏是你——你竟跟別人一起責備我!”她頭部頂著穀倉,幽幽哭泣。

他帶她走上田埂,將她抱在胸前愛撫她,摸她光滑的頭發,為她擦臉上的淚痕,吻她戰栗的嘴唇和淚眼——那雙可愛又悲哀的眼睛!他對她用盡柔情,她的哭聲慢慢轉弱,低頭倚在他胸口,伸手摟著他的脖子,像小孩般信賴他。

但是安提克熱血沸騰,他的親吻愈來愈粗暴,有如暴風,抱她也愈抱愈緊。

她起先不知道怎麼回事,也不曉得她自己的身心有什麼變化。等她感到無可奈何,再次領受他熱吻的威力,她才想掙脫,嚇得含淚哀求他:

“放了我!安提克,拜托,放了我!我要叫了!”

不可能逃開:他的狂烈舉動壓垮了抵抗的決心,終於勝利了。

“最後——最後,最後一次!”他氣喘籲籲嘶聲狂喊。

世界圍著他們旋轉,他們一頭栽進沸騰的旋渦。兩個人像從前一樣,熱烈相愛——頭暈目眩,幾乎昏死過去。

就像以前——往日,過去的時光!

他們忘了一切——隻記得烈火衝垮了他們——隻記得滿心未厭足的欲念。正如雷霆跟樹木合而為一,樹木淬熄了雷火,自己卻化為灰燼,他們也在自己的風暴中毀掉對方的熱情。為了那瞬間即逝的片刻狂歡,他們最後一次亢奮後,舊情又複蘇了。

過了一會兒,他們再度並肩坐著,心情很黯淡。各自偷看對方一眼,仿佛嚇得要命,各自回避對方那滿含愧意和悔意的眼睛。

他再次搜尋她的嘴唇,想要接吻,但是沒有成功:她厭惡地偏開臉蛋兒。

他在她耳邊喃喃叫出他以前為她取的親昵小名,沒有用。她抬頭看月亮,一句話也不說。她的態度激起他的憤慨,熱情冷卻了,起而代之的是壞脾氣和別扭的心情。

他們坐在一起,說不出話來,因對方在場而焦躁,各自等對方站起來先走。

雅歌娜的情焰完全熄了,如今隻剩灰燼,她勉強掩飾心中的敵意,先開口說:

“說實話,你像強盜般霸占我——全憑暴力。”

“好啦,雅歌娜,你不是我的人嗎——我的人?”他想再抱她,但是她用力把他給推開。

“不是你的,也不是任何人的!你要明白這一點!不,不屬於任何人!”

她又哭了,這次他不愛撫她,也不安慰她。但是,隔了一段時間,他一本正經地問道:

“雅歌娜,你肯不肯跟我私逃?”

“逃到什麼地方?”她說著,用潤濕的眼睛盯著他的麵孔。

“何不到美國?你肯不肯去,雅歌娜?”

“但是你要怎麼處置你太太呢?”

他仿佛被刺了一下,猛跳起來。

“告訴我真話:你要給她吃毒藥嗎?”

他摟住她的腰,吻遍她的臉,哀求她跟他走——到某一個地方——永遠和他在一起。他大談心中的計劃和願望,說了好久,他突然抓住這個念頭——與她私奔——像醉漢扶著籬笆來穩住身體。他說話也像醉漢,興奮得昏昏然。她聽完他的話,冷淡而輕蔑地說:

“隻因為你逼我犯罪,你以為我那麼傻,會相信這些胡言亂語嗎?”

雖然他發誓句句實言,還指著一切聖物發誓,她卻不肯聽,掙脫他的手說:

“我做夢都沒想過要走。我何必走呢?雖然寂寞,但我不是過得挺舒服嗎?”她用圍裙遮住腦袋,小心翼翼地回頭望。“時候不早了,我得趕快走。”

“何必這麼急?你家是不是有人會出來找你?”

“這回是找你:漢卡已經鋪好床,苦苦盼望了!”

聽了這句話,他像怒犬大聲咆哮。

他惡毒地說:“我沒提醒你別忘記那個在酒店等你的人。”

她諷刺般強調說:“那你要知道,不止一個人等我。是的,準備等到天亮呢!你希望自己是惟一的男人!你太不客氣了!”

“那你走——走!甚至去找那個老猶太人!”這句話他幾乎對著她吐過去。

但是她靜靜站著。兩個人都重重喘氣,以充滿怨恨的眼神盯著對方,各自找最傷人的話來罵對方。

“你有話要跟我講,現在講吧,我永遠不跟你見麵了。”

“別擔心:我決不會邀請你!”

“就算你在我腳下哀號,我也不見你!”

“當然嘛,你每天晚上要見那麼多人,太忙了。”

聽了這句話,她哭道:“願你像野狗般死掉!”然後跳過柵欄,走進曠野。

他沒跟上去,也沒叫她,眼睜睜看她跑過田野,像幽靈消失在果園間。他揉揉眼睛,仿佛想清醒清醒,繃著臉咕噥:

“我簡直發瘋!主啊!男人會為一個女人失足到什麼程度!”

他回到家,覺得很慚愧。他不能饒恕自己的行為,那件事縈繞在腦海,想甩都甩不掉。

因為屋裏很熱,蒼蠅又多,實在吃不消,他的床鋪安置在果園,早就弄好等著他了。

但是他睡不著。他躺著看頭頂閃爍的星星,聽黑夜安詳的腳步聲……然後……對雅歌娜的事情下定決心。

“不管有沒有她,我都活不下去!”他低聲詛咒她,痛苦地歎息,翻來覆去,推掉被子,在帶露的草地弄濕雙足,希望涼快一點。但是一點睡意都沒有,思慮照舊折磨他。

屋裏有個小孩哭了,漢卡喃喃說了幾句話。他抬起頭,不過四周很快又靜下來。後來他的腦子漸漸湧出好多意念,往日歡樂的回憶浮現在他四周,像芬芳的春風。幸虧他不再被那些念頭役使。現在他能抵製其魅力,冷靜斟酌,麵對它們下定決心,宛如做“聖告解”時一樣沉著。

“一定得停止——永遠不再發生——這是違背上蒼的重罪!我要村民重新議論我嗎?我難道不是地主,一家之父嗎?是的,我必須——我必須結束這一切。”

他覺得要堅守這個決心很痛苦,但他還是拿定了主張。

他作了苦澀而深刻的反省:“人一旦走錯路,可能會依戀不正當的行為,至死改不掉!”

現在是黎明時分,天空似乎罩著一件灰布鬥篷,安提克還沒入睡,天一亮漢卡就來到他身邊。他用悲哀卻出奇溫婉的眼神望著妻子,她將鐵匠昨晚來通知她的話轉告丈夫,他用手去摸她的一頭亂發。

“載木頭若有錢賺,我會在市集上買點東西給你。”

他這麼慷慨,她高興得滿麵春風,力勸他買一個上釉的餐具櫥給她:“像風琴師那個一樣。”

他笑著說:“再過不久,你會想要貴族領地的那種沙發!”但是他答應妻子的一切要求,及早起身,又去接受一天的勞務,擔起隨時等著他的工作。

他進一步跟鐵匠談,早餐後立即派彼德載糞肥到田裏去,他自己牽兩匹馬進樹林。

開墾地的工作進行得很快。很多人幫著切割冬天砍下的木材,斧頭不斷地砍,鋸子不停地鋸,叫人想起終日敲啄的啄木鳥。長長的林問空地上,麗卜卡村的馬兒正在吃草,炊煙一圈圈往上冒。

他想起此地發生的場麵,現在看麗卜卡村的人跟爾茲普基的“貴族”及其他的人密切合作,不禁點點頭。

“苦難給了他們一個教訓,不可或缺的教訓,對不對?”他對修整鬆木的雅固絲坦卡之子菲利普說。

對方繃著臉咆哮說:“除了大地主和有地的農夫,又該怪誰呢?”他繼續截樹枝。

安提克說:“還不如說是愚蠢的怨氣和仇恨!”

他停在當初弄死林務官的地方,輕聲向自己詛咒,覺得往日的情緒又在心中滋長。

“渾蛋!是他害我落到這步田地!我恨不得對他再狠一點!”他氣衝衝吐口水;動手工作。

他將木材運到鋸木廠,運了一整天,仿佛為生命而苦幹,但他仍驅除不了雅歌娜的形影和即將來臨的審判。

幾天後,他聽馬修說大地主不但肯接受分期付款的條件,還要讓他們用大木材和別的木料,於是娜絲特卡的婚禮延到西蒙在自己的新土地上定居後才舉行。

現在安提克對別人的事情不太感興趣,鐵匠幾乎天天來看他,經常嚇他,大談他悲慘的處境,說他萬一缺錢,鐵匠願意資助他逃走。

當時安提克恨不得拋下一切逃亡;但是,他環顧四周的鄉村,想到逃走就要跟這一切永別,他非常恐慌,寧願去受最嚴重的苦刑。

但是,想到監獄,他也非常灰心。

內心的衝突壓得他受不了,他變得憔悴和尖酸,對家裏的人很苛刻。他怎麼啦?漢卡盡量追問卻問不出結果。她立刻懷疑他和雅歌娜舊情複發。但是她仔細追查,雅固絲坦卡(她的忠貞得到很好的報酬)和別人也替她查,證明他們倆現在很疏遠,從不見麵:這方麵她是放心了。不過,無論她多麼忠誠和溫順,準時給他吃最好的餐點,將屋子收拾得幹淨又整齊,農產品、農具和牲口也弄得盡善盡美,都沒有用。他老是繃著臉不高興,動不動就罵她,吝惜一句好話。他若悶聲不響走來走去,陰森森的,像秋夜一樣多愁——不生氣,也不鬧別扭——隻深深歎息,那就更糟糕了,晚上他常跟朋友們在酒店廝混。

她不敢公然質問他,羅赫發誓他沒看出什麼毛病。這也許是實情。現在老頭子隻有晚上在他們家露麵。他整天拿著書到處走,教農民們向“耶穌聖心”禱告——這種儀式俄國政府嚴禁教堂舉行。

晚上大家一起吃晚餐,幾條狗在水車池邊狂吠。羅赫放下湯匙專心聽。

“陌生人。我去看看是誰。”

他片刻即回,臉色白慘慘地說:

“路上有軍刀閃爍。萬一有人問起我,說我到村子去了。”

他由果樹間溜走。

安提克臉色白得像死屍,嚇得跳起來。村犬在圍牆外狂吠,那些人踩著重重的腳步,已來到門廊。

“他們是不是來押我?”他嚇慌了,結結巴巴地說。

全家嚇呆了:憲兵出現在門檻上。

安提克一動也不動,望著敞開的門窗。幸虧漢卡很沉著,拿椅子請憲兵坐。

他們客客氣氣答禮並暗示要吃晚餐,她隻得為他們弄一點炒蛋。

“這麼晚,你們要去什麼地方?”安提克終於大膽問道。

“執行任務!我們有很多事要辦。”隊長看看四周說。

他說:“一定是抓小偷!”現在他信心加強了,由儲藏室拿出一瓶酒來。

“抓小偷了和別的犯人……敬我們吧,戶長。”

他照辦了。於是他們開始吃炒蛋,湯匙直刮到盤底為止。

家人靜靜坐著,像驚慌的兔子。

盤底清光後,他們又喝了一杯伏特加酒,隊長抹抹胡須。加強語氣說:

“你出獄多久了?”

“閣下一定最清楚。”

他焦急地走來走去,然後突然說:

“羅赫在什麼地方?”

安提克霎時明白了,他鬆了一口氣,回答說:“哪一個羅赫?”

“聽說有一位羅赫住在你們家。”

“閣下是說那個在村子裏出沒的乞丐?對,他的名字叫羅赫。”

憲兵躊躇不安,用威嚇的表情說:

“別對我耍花招,誰都知道他住在你們家!”

“不錯,他有時候住在這裏,有時候住別的地方。他剛好到哪兒,一就在哪兒過夜:這是他的作風。有時候睡屋裏,有時候睡牛舍,常常睡樹籬下。閣下有事要找這個人?”

“我?才不呢,我是打聽打聽。”

漢卡插嘴說:“他是正直的好人,從來不惹麻煩。”

憲兵加強語氣咕噥道:“我們知道,我們知道他是怎麼樣的人!”他繼續用各種方法探求情報——甚至請他們吸鼻煙。但是他們回答得很巧妙,他沒探到什麼新消息,最後,憲兵隊長發現問不出結果,氣衝衝站起來叫道:

“我宣稱那個人住在你家!”

漢卡脫口而出:“你以為我把他藏在口袋裏?”

憲兵惡狠狠地答道:“波瑞納!我是來執行任務,你要明白這一點!”不過他告辭的時候,態度友善多了,帶走主人送他的十二個蛋和一大塊鮮奶油。

懷特克一步一步跟著他們,事後說他們到過村長家和神父家,還探頭看幾扇燈火未熄的民家窗戶,不過,狗叫得很凶,他們查不到什麼,隻好走了。

這件事攪得安提克心煩意亂,等屋裏隻剩他們夫妻倆的時候,他將煩惱告訴嬌妻。

她沒有打岔半句,最後他告訴妻子:隻能變賣一切逃到外國——甚至到美國。

這時候她站在他麵前,臉色白得像死灰。

她皺眉說:“我不走!我也不讓孩子走,步上毀滅的道路!我不幹!你若想逼我,我會用斧頭劈開他們的腦袋,自己跳井自殺。我說的是實話,幫助我吧,噢,天主啊!”她跪在聖像前尖叫,等於慎重起誓。

安提克說:“噓,噓,親親,我不是真心的!”

她吸吸氣,好不容易才忍住淚水,繼續說:

“你做工捱過時限回來。別怕,我有辦法應付,不損失寸地寸土。你還沒認清我呢——不,我會牢牢掌握一切。天主也會幫我熬過這個災殃。”接著她默默飲泣。

他也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他說:

“天意要遵行!我得在這兒等審判的結果。”

就這樣,鐵匠的一切奸謀徹底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