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這多重痛苦的經驗,那天漢卡一夜沒合眼。她一直覺得有人在房屋基地四周、路麵或住宅附近徘徊。她仔細聽。家裏的人都睡得很熟。夜空寂靜,樹木喃喃作聲,但是天色不算很黑,星星射出朦朧的光彩。
裏麵悶熱極了。小鴨子擺在床下,氣味很難聞,但是漢卡不想開窗。她的墊被和枕頭熱烘烘的,熱得燙人。她翻來覆去,愈來愈激動,各色各樣的念頭充斥腦海,她被嚇出一身汗,最後,她的恐懼實在太強了,她匆匆跳下床,穿著汗衫赤腳走出門外,隨手抓了一隻手斧——衝到院子裏。
那邊的門戶都開著。彼德趴在馬廄外麵打鼾。馬兒正在嚼草料,弄得這繩鏈子吭吭響,母牛晚上沒有拴,有的在院子四周亂逛,有的躺在地上反芻,口鼻濕漉漉的,向漢卡仰起大腦袋和深不可測的黑眼珠。
她回到床上,眼睜睜躺著,注意聽,有時候自覺聽見人聲和遙遠的腳步聲。
她設法解釋說:“也許附近某一家人沒睡著,正在說話呢。”等玻璃窗由漆黑轉成灰色,她立即起床出去,這次披著安提克的羊皮襖。
懷特克的鸛鳥在門廊上站著睡,一隻腳縮在身子下方,腦袋插在翅膀下,鵝群在圍院裏擠成一堆,構成一團模糊的白影。
籬外的田野灰霧彌漫,隻有最高的樹梢依稀浮出來,像一股濃密的黑煙。
水塘像一隻看不見的巨眼,在暗夜中發光,周圍有白楊樹構成的睫毛沙沙擺動,鄰近的地方都蒙在不透明的霧裏,睡意正濃。
漢卡在房子旁邊坐下來,倚牆打盹兒。等她再睜開眼,發現天已經亮了,非常詫異,朝霞像遠處的大火,紅豔照人。
她看看路麵,自言自語說:“他若及早出發,過一會兒就到了。”剛才熟睡片刻,她的精神恢複不少,為了打發日出前的光陰,她拿出孩子們的衣服到塘邊去洗,此時光線愈來愈強。
第一聲雞啼後,別的公雞也跟著喔喔叫,啼聲響遍村頭村尾。大家還聽見雲雀唱歌,隻是次數不頻繁,白牆和露珠點點的空曠馬路愈來愈清晰。
漢卡忙著洗衣服,一陣偷偷摸摸的腳步聲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好奇地回頭望,有個人影走出巴爾瑟瑞克家的圍院,由樹叢間溜走。
“是的——是瑪麗的訪客!會是誰呢?”人影一晃就不見了,她無法確定。“啊!自尊心這麼強的女孩子!以美貌為榮——晚上竟讓情郎進屋!誰想得到呢?”
她覺得可恥。再次打量四周,瞥見磨坊主的夥計在村子另一頭悄悄走過去。
“他一定是從酒店女傭瑪格達那兒回來!這些男人!夜裏像野狼到處遊蕩!幹什麼好事,哎呀!”她歎了一口氣,現在她心緒不寧,十分激動。不過,她繼續用涼水洗衣服,那種情緒很快就消失了,她用低沉而熱切的嗓音開始唱聖歌:
“曙光在天上剛剛泛紅,噢,上帝啊,我向你哀告!”
歌聲滑過墜地的露珠,與即將來臨的晨光融合成一體。
現在該起床了,窗戶打開,水鞋咕唧咕唧響,有人大聲喊叫,可見村民漸漸醒了。
漢卡將洗好的衣物攤在圍牆上,跑去叫醒家人。但是他們睡得很熟,抬一抬腦袋,又躺回枕頭上睡覺。
彼德向她大喊,使她非常氣憤:
“母狗!太早了!我要睡到太陽出來!”他一動也不動。
娃兒正在哭,幼姿卡抱怨道:
“等一會兒,漢卡親親!我剛剛上床呢!”
於是她哄小家夥入睡,把家禽趕到院子裏,又耐心等了幾分鍾,然後——太陽剛要出來,天上紅得像一團火,映得水車池紅豔豔的——她回去叫人,又吵又嚷,貪睡的人隻好起床。懷特克睡眼惺忪搔癢,背脊貼著屋角摩擦,她狠狠罵了他一頓。
“我用力揍你,你馬上就醒了!是的,你這小獵犬!你昨天晚上為什麼不把母牛拴在秣槽邊?你要它們在黑夜裏互相抵刺肚皮嗎?”
他回嘴強辯,她惡狠狠衝向他,他一溜煙跑走。她再度到馬廄去罵彼德:
“馬匹在啃空秣架呢!你!你要躺到太陽出來!噢,你這懶鬼!”
他吼道:“你像下雨前的喜鵲,吱吱喳喳亂叫。咦,全村都聽得見你的聲音!”
“讓他們聽見好了!讓他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懶崽子,懶骨頭,遊手好閑的人!噢,男主人要回來了,我保證他會管管你!”
現在她從院子另一頭叫道:“幼姿卡!‘阿花’的乳房脹得很硬,擠奶要小心,別像上次,留一半的奶沒有擠。懷特克!吃早餐,然後快走,你若讓牛群亂跑亂竄——像昨天一樣——我要追究的!”……她走來走去下命令,四處奔忙,自己也辛苦工作:喂雞,喂屋旁的豬仔,拿一桶稀奶油醬給新生的小牛喝,扔些煮過的燕麥片喂小鴨子,然後趕它們下水塘。懷特克背脊挨了一巴掌,拿著頭陀袋裏的食物走了。鸛鳥也沒受冷落,她放個小瓦罐在它麵前,裏麵裝滿昨天煮的馬鈴薯,它喀啦喀啦叫幾聲,把尖喙伸進去,吃得津津有味。漢卡到處跑,樣樣顧到,一切都安排得好極了。
懷特克趕著牛羊走了,她過去找彼德,看他閑逛,硬是受不了。
她吩吩說:“扒出牛舍的糞便!否則晚上對母牛不好,害它們全身發臭,臭得像豬。”
這時候太陽的紅眼睛遠遠盯著他們,“地客”來做工抵付他們租用亞麻田和馬鈴薯田的租金。
她叫幼姿卡去削馬鈴薯皮,自己喂娃娃吃奶,並用圍裙遮住腦袋說:
“留心這裏的一切!安提克若回來,通知我一聲,我在卷心菜圃——來,好鄉親,趁現在涼快有露水,走吧。我們先用土掩卷心菜,吃過早餐再幹昨天的活兒。”
他們順著廢棄的舊泥煤坑往前走,幾隻田鳧在他們頭上盤旋,幾隻鸛鳥涉行低低的沼地,小心翼翼,頭部向前伸。舊泥煤田長滿一叢叢的甜蒼蒲和菅茅,空中有一股泥濘味,夾著這兩種野草的清香。
接著他們開始幹活兒,打開話匣子(當然是永遠談說不厭的天氣),並用土掩卷心菜苗,菜苗長得很好,但是野草叢生——有高高的蒲公英,肥沃的青浮草,甚至繁茂的蒺蔾。
“‘人不需要也未會播種的東西,反而長得最茂盛。’”有個女人敲敲野草根部的泥土說。
另外一個人說:“邪惡的事情也一樣。沒有人播種罪惡,罪惡卻充滿世間!”
雅固絲坦卡宣揚她奇特的觀點說:“因為它的生命最剛強!隻要人活著一天,罪惡就存在一天。俗語不是說嗎:‘你若毀滅罪惡,就扼殺了一切歡樂?’還有:‘要不是珍惜罪惡,人早就滅亡了’——它一定有好處,就像野草一樣,兩樣都是天主創造的!”
漢卡嚴厲斥責這種神學觀。“什麼。天主創造罪惡?是人像豬仔,把萬事攪得亂糟糟罷了。”他們不再說話。
現在太陽高掛在天空,濃霧都散了,一隊隊別家的女人由村子走過來。
漢卡笑她們。
“好講究的工人!等露水幹,免得濕了腳!”
“不見得人人都像你那麼急著做工。”
“不見得人人都被迫這麼辛苦。”她歎口氣說。
“好啦,你丈夫要回來了,到時候你可以休息休息。”
“我發過誓,他如果回來,我就到欽斯托荷娃城去過天使聖母節。社區長說他今天回來。”
“官署的人一定知道,所以這消息必是真的。今年有好多人要步行去欽斯托荷娃!聽說風琴師太太也要當香客,她告訴我神父要陪進香團去。”
雅固絲坦卡嘲笑這個念頭:“誰替他扛腸胃?他不可能自己打不,照例隻是諾言罷了。”
“我跟別人去過好幾次,希望能每年去一趟。”住在河水對岸的菲利普卡說。
“人人都渴望閑散一陣子。”
她不理會人家的嘲笑,繼續說:“噢,老天!真快活,沿路的一切真討人喜歡,看來太甜美了!見世麵,聽消息,一路祈禱。幾星期中自覺已擺脫一切悲哀和憂慮。仿佛再生!”
漢卡說:“對,很多人跟我說過同樣的話。人特別受天恩影響。”
一個女孩子向他們跑來,滑行在蘆葦和密密的赤楊樹之間。漢卡用手遮眼眉,看出是幼姿卡,聽見她老遠揮臂喊道:
“漢卡,漢卡!安提克回來了!”
她扔下鋤頭,一躍而起,仿佛要學小鳥飛上天空,但是她克製滿腔的感情,放下她高卷的裙子,撲騰撲騰亂跳,差一點說不出話來,她仍裝出沒聽見消息的樣子,靜靜地說:
“我不在,你們繼續幹活兒,待會兒來家裏吃早餐。”
女人麵麵相覷。
雅固絲坦卡說:“她隻是外表冷靜,怕人笑她想丈夫想得這麼厲害——我沒辦法克製到這種程度!”
“我也沒辦法!願上帝保佑安提克不再走錯路!”
“現在雅歌娜不在附近,他也許會端端正正做人。”
“噢,老天!男人憑氣味追蹤一條襯裙,可以追到天涯海角!”
“這是真話。沒有一種野獸像某些人那麼貪婪,不惜傷害自己。”他們談天,工作進度慢下來,差一點就要歇手不做了。這時候漢卡往前走,一路和幼姿卡及途中碰見的熟人說話,其實不知道她跟人說了什麼,人家又跟她說些什麼。
“羅赫有沒有跟他一起來?”她一遍又一遍問道。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有。”
“他氣色如何?如何?”
“我怎麼說得出來嘛?他進來,一踏上門檻就問:‘漢卡呢?’我告訴他,然後就跑來接你了——就是這樣。”
“他問起我!願天主。願他……”她高興得發狂,說話斷斷續續。
她遠遠看他跟羅赫坐在門廊上,他一看見她,立刻到圍院來接她。
她走得愈來愈慢,兩腿發軟,扶著路邊的圍牆才沒有摔倒。她哽咽得透不過氣來,頭暈眼花,隻喃喃地說:
“你回來了!終於回來了!”歡喜的熱淚嗆住了她,她再也說不出別的話。
“終於回來了,漢卡親親!”他用力將她摟在胸前,充滿柔情和熱愛。她一陣衝動,挨貼在他身旁,喜悅的淚水沿著蒼白的臉蛋兒往下滴,她嘴唇發抖,像小孩般單純地對他獻出一切。
她過了好久才說得出話來,但是,說真的,什麼話能表達她的心境呢?她恨不得跪在他腳下,吻他跟前的泥土,偶爾有一兩個字進出嘴唇,也像花朵呈現在他前麵,含著幸福的香氣,沾著她心坎的鮮血,她忠誠的眼睛飽含無限的情意,要把愛情之花放在他眼前,她像狗一樣忠心,隻靠主人的意誌和恩寵活下去。
他溫柔地愛撫她的臉蛋兒說:“你的氣色真差,漢卡親親!”
“吃了這麼多苦,等了那麼久,難怪嘛!”羅赫說:“可憐的女人!她的工作量遠超過她的能力。”
“啊!羅赫,你也在這兒!我怎麼把你給忘了?”她歡迎來客,吻他的手,他笑著說:
“自然嘛!好啦,我希望把你丈夫帶回家,現在他回來了!”
“是的,他回來了!”她一麵叫嚷,一麵站在安提克跟前,用讚賞的目光打量他。他的膚色白皙多了——動作斯文多了——好美好高貴——仿佛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困惑地望著他。
“我是不是變了,你一直打量我?”
“不,沒變……卻不像以前那個人!”
“噢,我一做田事,很快就變回從前的樣子!”
她衝進屋,抱著新生兒出來。
她舉起哇哇大哭的男嬰說:“安提克,你頭一次看見他!看,他多像你,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漂亮的小子!”他用頭巾外套的裙擺裹著他,搖來搖去。
“我為他取名叫羅赫!喂,小彼德,去叫爹。”她推另外一個兒子上前,他爬到安提克膝上,喋喋不休說兒語。安提克同樣溫柔地愛撫他。
“親愛的小子!親愛的小東西——彼德長得好快!已經會說一點話了……”
“噢,他漸漸懂事了,他好聰明,隻要抓得住皮鞭,馬上就想去趕鵝!”她跪在父子身邊。
“彼德!來!叫‘爹!’”
他模模糊糊說了一個類似的字音,自個兒咕咕說話,拉他父親的頭發。
安提克說:“幼姿卡,你為什麼斜眼看我呢?過來。”
“我不敢,”她說。
“過來,傻丫頭,過來!”他以兄長的身份擁抱她。
“現在你事事聽我的,就跟你以前服從爹一樣。別怕,我不會苛待你,不會叫你吃虧。”
小姑娘淚如泉湧,想起已故的父親和淹死的哥哥。
安提克說:“社區長轉告他的死訊,我傷心極了。他跟我很親密!我從來沒想到……我已經安排要分地了,我甚至想給他娶一個妻子!”他傷心地說。羅赫為了轉變話題,讓他們不再想傷心事,就站起來大聲說:
“談話很好,不過肚子咕咕叫的時候就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