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一點就抓到一隻傻東西給小彼德玩。”
現在烏鴉相繼由森林裏出來,看到什麼就啄什麼。它們嗅到人味兒,歪著頭小心翼翼張望,繞著他走,愈跳愈近,張開可怕的尖嘴。
“噢,不!我可不當你們的一頓大餐。”他笑著扔一塊泥巴打它們,它們像失手的小偷,悄悄飛走。
過了一會兒,他癡癡望著鄉間,全心注意每一個聲音和畫麵,身邊的小動物漸漸大膽地走近他。螞蟻爬上他的背脊,蝴蝶一次又一次落在他的頭發上,瓢蟲在他臉上爬行,綠色的大毛蟲興致勃勃在他的皮靴上探險,鬆鼠由林間偷看,紅棕色的尾巴翹在半空中,似乎正考慮該不該走近他。然而,他看鄉村看得入神,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甜蜜感,恍如做夢一般,沒有注意它們。
他自覺是吹過穀田的薰風,是草上的柔軟綠光,是流過熱沙和芳香草地的清泉;他自覺和天上飛的小鳥合而為一,以無比的生命心聲向太陽高喊……他仿佛已化為田地的呢喃,森林的濤聲,一切生物的動力,化為喜洋洋生出萬物的“大地媽媽”那種神秘的潛力。他認識自己,知道他是萬物的總和——包括他所見所感,所觸所了解的,以及他隻朦朧認知的事物——知道許多靈魂隻能在死亡那一刻看清這一點——此外還知道這些東西隻依稀浮在人類的靈魂中,抬舉他升上未知的境界,在那兒流下甜蜜的淚水,卻被無法厭足的渴望壓得沉重不堪。
這許多念頭像浮雲掠過腦海。他還沒弄清楚,又起了新的念頭,愈來愈迷人,卻愈來愈難懂。
他醒著,卻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他不知怎麼被引向狂喜的境界,心情跟人家做大彌撒時最神聖的一刻差不多:靈魂恭恭敬敬飛上天空,飄向天使居住的花園,某一個快樂的地方——天國樂土或天堂!
他生性雖剛強,不多愁善感,但在這些超凡的時刻,他樂於匍匐在地上,熱情地親吻大地媽媽,真心真意擁抱她。
他揉眼睛,皺眉頭,嘀嘀咕咕為滿腔的情緒找借口:“我中了什麼法力?一定是空氣改變的關係——沒有別的。”說真的,有一種超強的力量襲擊他……渾身的暢快和安詳感是不可能壓熄的。
他知道自己已回到大地——他的土地——是的,他父親,他先祖的土地:他覺得高興,心靈向全世界呼喊:“我又回來了,我留在這兒!”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他挺挺胸,打起精神來接受新生活,照父親和祖先的方式行走;也學他們弓身接受勞苦的牛軛,勇敢不懈,直到小彼德取代他為止。
“慈悲的耶穌啊,小輩接續長輩,兒子接續父親,一個接一個,照你的意思連綿不斷,這是萬物的常規。”他深深思索道。
他低頭看雙手,各種思緒湧上心頭,良心勾起了可悲的回憶——他承認自己的多重罪孽,苦澀的真相使他卑視自己。
他懊悔得厲害,覺得良心很難獲得平安,但是他壓下倔強的個性、征服自傲心,回溯往日的生活,真心懺悔,用最嚴格最公平的判斷力來檢討每一個行為。
他淒然想道:“我是一個惡名昭彰的傻瓜!”唇邊浮起一絲苦笑。“世間的一切都得按次序來。是的,爹說得有理:‘所有車輛都走同一條路,車上掉下來的人就慘了,他會被軋死在車輪下。’但是每個人得憑自己的理智體會這一點,代價也許很大哩。”
如今森林飄來牛叫聲,牲口在漫天塵埃裏走回家,有公牛、有由牧羊犬趕離麥田的羊群,靠棍子趕回家的尖叫豬群,找媽媽的小羊,有騎馬的牧人,以及陪牲口走路的牧人,打呀,叫呀,鬧哄哄談話。
安提克跟小彼德留在路邊請他們通過,懷特克看見他,上前吻他的手。
“我看你最近一段時間長得很好。”
“不錯。我去年秋天領到的褲子現在隻到膝蓋下。”
“沒關係,女主人會給你一條新的。青草夠不夠母牛吃?”
“哎呀!不,草都枯掉了。要不是女主人在家喂他們吃草料,它們不可能出奶。讓我抱彼德騎馬兜風!”他哀求道。
“可千萬別讓他摔下馬!”
“咦,不會,我常帶他騎我們的小母馬兜風!何況我會扶著他。他喜歡騎馬,對馬兒吆喝!”他接過小家夥,把他放在一匹老馬背上,它低著頭慢慢走。彼德用小手抓住馬鬃,用光裸的腳跟踢它的身軀,高興得大聲尖叫。
“迷人的小家夥!噢,我親愛的兒子!”安提克讚賞道。
他立即拐出大馬路,走一條直通他家穀倉的捷徑,落日映得滿天金光和淺綠光,風停了,露滴害得麥穗彎腰低頭。
他慢慢走,想起許多往事:雅歌娜也是其中之一,栩栩如生出現在腦海。他揉揉眼睛,想擺脫那些幻象,硬是甩不開。她的幻影不自覺來到他旁邊,渾身散發著迷人的光彩,害他熱血衝上腦門。
“漢卡趕她走,也許是對的!她像我肌肉的爛瘡——發炎的爛瘡!但是往日不可能複回。”奇異的痛苦噬咬著他的心,走進圍院時,他厲聲自責說:“我已經放蕩夠了!”
家人在院子裏忙著做晚工,幼姿卡在牛舍外擠牛奶,唱一首尖尖的小調,漢卡在門廊上做“克魯斯基”。
安提克進去檢查父親的房間,他太太跟進去。
“等事情整頓好,我們搬到這邊來住——需不需要用石灰?”
“要,我在市集上買了一點,明天叫斯塔荷來,他會替我們粉刷。我們住這邊一定更舒服。”
他察看每一個角落,腦子一直在思索。
“你到過田裏了?”她怯生生問他。
“是的,一切都有條理。漢卡,我自己也不可能做得更成功。”
聽他讚美,她高興得滿麵通紅。
他繼續說:“不過,叫那個彼德去養豬,別種我的地,一無是處的白癡!”
“我對他清楚得很,甚至想物色另一位長工。”
“好,我來對付他——他若不聽話——就叫他走!”
她聽見孩子哭,跑去看他們。安提克走進院子,繼續視查。他對情況太了解了,雖然隻偶爾說一句話,彼德卻驚慌失措,懷特克不敢靠近他,隔一段距離悄悄走來走去。
幼姿卡正在擠第三頭牛的奶水,愈唱愈大聲:
“安靜,美人兒,安靜,讓我裝滿這一桶!”
他向妹妹嚷道:“咦,你叫得真難聽,活像被人生生剝皮似的!”
她安靜了一會兒,但她生性大膽,馬上又唱起來,隻是這回嗓門不再那麼高了。
“我娘求你今晚別失信!安靜,美人兒!安靜!”
“你不能閉嘴嗎?主人在這兒!”漢卡一麵責備她,一麵拿水給母牛喝。
安提克接過她手上的容器,放在母牛跟前,笑著說:
“叫吧,幼姿卡,叫吧;過不了多久,你會把屋舍四周的老鼠通通趕走!”
她恨不得吵一架,繃著臉回嘴說:“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但是他們一走,她就不唱了,仍舊斜眼看她哥哥,忿忿不平吸鼻子。
漢卡忙著喂豬,提了好多桶馬鈴薯泥給它們吃,他為她難過。
他說:“你做太吃力了,讓小夥子提嘛。另外我要給你請個女傭,雅固絲坦卡像一隻老狗哀哀叫,幫不上你的忙!她現在上哪兒去了?”
“去找她的兒女,跟他們談和!雇個女傭?噢,有的話確實很方便,但是費用太高!我一個人忙得過來。不過照你的意思辦吧。”她感激得要命,居然沒吻她丈夫的手,真是奇跡。她高興到極點說:“那我可以多孵些鵝,再養一頭豬來賣。”
他盤算了一會兒,下結論說:
“現在我們有自己的農莊,言行得符合我們的身份,並遵從祖先一貫的做法!”
飯後他到屋外去接待親友和熟人,他們高高興興歡迎他返鄉。
喬治說:“我們期待你,像風箏盼望雨水。”
“啊,算了,他們把我關在那兒,關著不放,那群狼!要逃簡直不可能!”
大家坐在房屋的陰影下,四麵都有燈光,天上繁星點點,水車池喃喃作聲,偶爾低吟一兩聲,村民圍著塘水旱享受黃昏的涼意。
羅赫說一句話,打斷了家常的閑聊:“你們知不知道行政區首長決定,兩星期後要在這裏開會,認捐一所學校?”
小普洛什卡嚷道:“關我們什麼事?讓父輩去管吧。”
喬治打斷他的話。“把一切責任交給父親,自己睡懶覺,這太簡單了!村子裏的情況這麼糟,就因為我們年輕人不肯費心去管。”
“要他們把田地交給我們,我們就管!”
眼看要起糾紛了,安提克突然出麵調停:
“我們這邊當然需要一所學校,但是我們不該出半科培來資助行政區首長為我們設的那種學校。”
羅赫熱烈支持他,慫恿大家抗拒。
“你們每一個人資助一茲洛蒂,卻得出一盧布……讚助法庭大樓的事情怎麼樣!呃?他們靠你們的錢中飽私囊,肚子圓滾滾的!”
喬治說:“我斷然反對讚助。”他拿起幾本書,坐在羅赫身邊靜靜閱讀。
後來很少人再交談,連馬修也隻說幾句話,眼睛一直盯著安提克。他們正要回家,鐵匠出現了。他說他剛由貴族領地回來,並痛罵村子和村民。
“你怎麼啦?”漢卡由窗口探頭問他。
“怎麼?我都不好意思說:我們農民全是鄉巴佬和蠢材!他們連自己的想法都搞不清。大地主把他們當做男子漢和地主農夫,他們,他們的行為卻像看鵝童。協約立好了,隻要簽名就成啦。有一個人突然抓頭問我:‘我該簽……還是不該?’另外一個人要重新請教太太,第三個人哇啦哇啦提起他那塊田鄰近的草地,要求大地主給他。對這些家夥有什麼辦法呢?大地主生氣了!不肯再談協約的事情,也不讓麗卜卡村的牛群在他的土地上吃草,誰要是牽牛去,他就要誰吃苦頭。”
事先沒料到的災禍把他們給嚇慌了,他們找不出理由為犯顏者辯護。馬修傷心地說:
“這一切都因為大家沒有領導者。我們像迷路的小羊!”
“麥克沒跟他們指明這一點嗎?”
“噢,麥克,哪兒有利益,他就上哪兒,他跟貴族領地的人要好,因此沒有人信任他。他們聽他說話,若要照著做嘛……”
鐵匠發誓說:“我隻關心公眾的利益,甚至免費花時間花心血,希望協議達成!”
馬修咆哮說:“就算你到教堂發誓,他們也不會相信你。”
他反駁說:“那就讓別人試試,我們看他會不會成功。”
“是的,當然該由別人試試看。”
“誰?神父?還是磨坊主?”好幾個人諷刺般問道。
“誰?咦!安提克·波瑞納呀!他若不能叫民眾覺醒,我們一定撒手放棄。”
安提克驚慌失措,結結巴巴地說:“我?有人肯聽我的嗎?”
大家都會聽!你很能幹,又是我們之中最重要的人。
“對!是——的,是的!你最理想!我們追隨你!”他們齊聲喊叫——鐵匠似乎不太高興。他扭來扭去,猛抓胡須,惡毒地獰笑著,這時候安提克說:
“算了,算了,俗話說:‘造鍋工作是聖徒以外的人幹的’——我隻好試試,我們改天再談。”
好幾個人臨走前把他拉到一邊,勸他接受,保證支持他。克倫巴說:
“我們得有個領導人,有頭腦,有力氣,還得正直不欺。”
馬修笑著說:“而且能下命令,必要時不惜用棍子。”
現在隻剩安提克和鐵匠,羅赫到旁邊的門廊熱烈祈禱。
他們靜靜談了很久。漢卡在屋裏屋外走動,抖一抖被褥,給枕頭換上幹淨的套子,一本正經沐浴,仿佛要行什麼大禮似的,又在窗邊梳頭發,偷看窗外的兩個男人,心情愈來愈焦躁。鐵匠勸安提克別接受重擔,因為他不可能說動農民們,大地主對他又有敵意,她一直用心聽。
她隔窗叫道:“這是假話!他主動說要在法庭為你作保哩。”
“你若懂得那麼多,我們就別談了。”鐵匠繃著臉叫道。
安提克站起身,懶洋洋打嗬欠。
鐵匠最後說:“不過,我隻說一句:你是審判前暫時開釋,誰知道以後會是什麼情形?這種情況下,你怎麼能管別人的閑事呢?”
安提克又坐下,想心事想得出神。鐵匠不等他答話就走了。
漢卡不止一次地探頭看安提克,但是他沒有注意她。她終於怯生生哀求道:
“來,安提克,該睡了,你一定很累。”
“來了,漢卡,來了!”他心事重重站起來說。
她一麵更衣,一麵用戰栗的嘴唇念晚禱文。
但是他進屋時心情很煩惱,正在想:“萬一我被送去西伯利亞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