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老天!我都忘了。幼姿卡,把那兩隻黃色的小公雞抓給我……嘰,嘰,嘰,過來。你們要不要先吃蛋?或者一片新烤的麵包,加昨天做的奶油?是的,砍下它們的腦袋,在熱水裏燙一下。我一會兒就弄好……我居然忘記,真是笨瓜!”

“沒關係,漢卡,公雞待會兒再說。現在我想吃點家常食物,鄉下的東西。城裏的夥食我都吃膩了,給我馬鈴薯和酸味的甜菜湯最好!”他笑得很開心。“不過,得另外弄些東西給羅赫吃!”

“多謝,不過你跟我的口味差不多。”

漢卡去準備。馬鈴薯已經沸騰,她隻要到食品室去拿一大條臘腸來煮酸味甜菜湯就行了。

“安提克,這我特意留給你吃。是用複活節你傳話叫我殺的豬肉做的。”

“好壯觀的一條。靠天主幫忙,我們吃得下哩!不過!羅赫,禮物呢?”

老頭子拖來一個大包袱,安提克由裏麵拿出好多東西。

“漢卡,這是給你的,你出門可以用。”他遞上一條羊毛大披肩——跟風琴師太太那條一樣!——黑底帶紅色和綠色的格子。

“給我的!噢,安提克,多虧你記得!”她感謝到極點說。

他承認:“羅赫提醒我,否則我會忘掉。我們一起去選購的。”

他們買了好多東西:他另外述給她買了一雙鞋,一塊包頭的絲巾,天藍色,上麵有小黃花。幼姿卡得到另外一條花色相近的絲巾,卻是綠的,此外還有一條花邊和幾串珠子,用長緞帶串著。他們給孩子買了煎餅和口琴,另外還有一樣東西沒打開,要送鐵匠太太。他也沒忘記懷特克和長工。

他們都驚叫讚賞每一樣新奇的禮物,翻來覆去看,還量它的大小呢!漢卡流下快活的熱淚,幼姿卡驚喜得抱住頭顱。

“你們有資格收這些禮物。羅赫告訴我,農莊上樣樣安排得十全十美——安靜,我不是來接受感激的。”他們都圍著他,擁抱他表示謝意。

漢卡試穿新鞋,心裏還很感動,她說:“我從來不敢想要買這麼美麗的東西。現在我赤腳慣了,穿起來有點緊,冬天剛剛好。”

羅赫問起村中的情形。她忙著弄早餐,散散漫漫回答。過了一會兒,她在他們麵前擺出一大盤加了不少肥成肉的水煮馬鈴薯和一大碟酸味甜菜湯,裏麵浮著一大條香腸,看起來真像飄浮的輪子。

他們胃口大開。

他快快活活叫道:“這是我喜歡吃的菜,臘腸加了很多大蒜來調味!吃完覺得胃裏有東西。但是在牢裏……他們給我吃那些——滾他的!”

“啊!可憐的心肝!你一定餓慘了!”

“是啊,是啊!到後來我什麼都吃不下!”

“幾位小夥子告訴我們,隻有餓犬吃得下他們送來的東西;是不是真的?”

“有幾分真實,不過,最難過的是被關在牢裏。寒冬還可以忍受,但是太陽轉暖之後,我聞到大地的氣味——噢,我好氣喲!我甚至想拉掉窗戶的鐵條,不過他們阻止我。”

漢卡顫聲說:“他們那邊是不是真的會打人?”

“真的。不過牢中有好多流氓,打他們是公道而已。噢,沒有人敢碰我一下!若有人敢……噢,我會宰了他。”

“是啊,沒錯!世上有誰能戰勝你呢?你這了不起的人?”她癡癡地望著他,留心他的每一個手勢。

他們很快就吃完早餐,到穀倉去睡覺,漢卡已經將被褥和枕頭拿過去給他們。

安提克笑道:“我敢說我們倆會像水滴融化在那兒!”

她關上大倉門,這才發抒滿腔的情緒:為了怕人看見,她跑到荷蘭芹菜苗床去除草,不時看四周,熱淚如泉湧。這是喜悅之淚——為什麼流呢?因為太陽熱烘烘照著她的肩膀;因為綠葉在頭頂上顫動;因為鳥兒歌唱,香氣噴鼻,她內心覺得好快樂,好安詳,好幸福!仿佛剛作告解回來——說不定比那時候更快樂!

她喃喃地說:“噢,主耶穌,這一切都是你的功勞。”抬起潤濕的雙眼仰望天空,對於她接受的大恩典充滿最深最難以形容的感激。

她喜極而歎道:“事情轉變得太好了!”他們睡覺時,她仿佛置身在甜夢中。守著他們,像母雞守護小雞仔,她將小孩帶到果園,怕他們吵醒鼾睡的人,又把牲口趕出庭院,不在乎豬仔去挖新種的馬鈴薯,家禽會去抓發芽的黃瓜藤。

白天長得叫人受不了,無可奈何。早餐時間,午餐時間過去了:他們還在睡覺。她打發人家去幹活兒,不在乎她沒露麵別人會不會偷懶,一直站著守望,或者在住處和穀倉間來來回回。

她多次拿出丈夫買給她的東西,穿戴在身上,大聲說:

“全世界可有另外一個人像他這麼好,這麼體貼?”

最後,她跑到村子裏,看到女人就搭訕說:

“你知不知道,我丈夫回來了!如今在穀倉睡覺呢!”

她容光煥發,明眸和臉蛋兒充滿笑意,一言一行都顯得格外關心和興奮,她們都驚呆了。

“那個惡棍在她身上施了什麼魔法?咦,她為那個人瘋狂。”

“不出一段時間,她就會得意洋洋,自以為了不起,你們看著吧!”

“噢,隻要安提克又恢複老樣子,她的氣焰就會減低。”她們猛說閑話。

她們的話她一句都沒聽見。她馬上回來,準備一頓上好的午餐。聽見幾隻鵝在水塘嘎嘎叫,先跑出去扔一堆石頭製止它們,為了這件事差一點和物主磨坊老板娘吵一架。

她剛把午餐送去給工人,兩個男人已走出穀倉。大餐擺在屋前的陰涼裏,等著他們享用。啤酒和伏特加酒很豐富,還有一道甜食哩——半篩子成熟的紅櫻桃,是從神父家拿來的。

羅赫笑著說:“堂皇的大餐,簡直像婚宴嘛!”

她說:“主人回家難道是二流的節日?”她忙著添菜,自己吃得很少。

午餐剛吃完,羅赫到村子去,答應傍晚再回來,漢卡對她丈夫說:

“你要不要看看農場?”

“當然!我的‘假期’過去了,現在我得專心幹活兒。老天!沒想到我會這麼快繼承我爹的土地!”

他歎口氣,跟著她走。她先帶丈夫到馬廄,三匹馬和一匹小雄駒正在那兒噴鼻息,猛跺腳,接著他們到空牛舍和裝滿新草的穀倉。他還探身看豬欄,看儲存各種用品和工具的棚屋。

“那輛大馬車得拖進打穀場,這裏太熱,油漆都剝落了。”

“我不止一次吩咐彼德,但是那家夥沒將我放在眼裏。”

她呼叫四周的豬仔和家禽,因數目眾多而得意,然後向他報告田事的細節,他們播下什麼種子,播在什麼地方,收成各有多少。等她說完,他說:

“我簡直無法想像你獨個兒完成這麼多工作。”

她為丈夫的讚美而高興,低聲說:“為了你,我可以做得更多!”這些話是肺腑之言。

“漢卡,你有骨氣……真有骨氣!我沒想到。”

“非這樣不可,騎虎難下嘛。”

看過果園、半熟的櫻桃、荷蘭芹和洋蔥菜圃、小卷心菜莖,他們回來了,經過父親生前住的地方,他由窗口往裏瞧。

“雅歌娜呢?”他看房間空空的,訝然問道。

“在娘家。我把她趕走了。”她用堅定的口吻回答,並正眼盯著他的麵孔。

他皺起眉頭,沉思了一會兒,然後點上一根煙,表麵上漠不關心,靜靜地說:

“多明尼克大媽是壞胚子,她被驅逐,一定會打官司。”

“聽說她們母女昨天去呈訴狀。”

“算啦,算啦,告狀和判決差很遠,不過我們得好好斟酌,別讓她耍花招。”

她說出事情的原委——當然省略了許多細節。他從頭聽到尾,沒發問,隻皺著眉頭。她將文件遞給他,他諷刺般大笑。

“這張紙還不如……咦,幾乎一文不值。”

“怎麼會!這——就是你爹給她的文件呀!”

“一截斷根有什麼用呢?她若到公證人那兒取消贈與契約,才有用處。她丟給你是挖苦性質!”

他聳聳肩,抱起小彼德,向旋轉的柵門走去。

“我到田地看看,馬上回來。”他回頭說。她聽了這個暗示,雖然很想陪他,卻隻好留步。他經過修理後裝滿新草的草棚,垂著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

她站在柵門邊,向他叫道:“是馬修修理的!單單屋頂就需要幾十束幹草!”

“好,好!”他哼了幾聲作答,大步由田埂穿過馬鈴薯田,對這些小事不感興趣。

村子這一端的田地今年大部分長著秋天播種的作物,所以他碰見的人很少。他粗聲粗氣跟他們打招呼,繼續走路。過了一會兒,他的步調慢下來,小彼德抱在手上蠻重的,炎熱無風的天氣對他起了古怪的影響。他停下來細查每一塊田地。

他看亞麻田開著藍色的鮮花,卻密密夾著野草的黃花兒,不禁叫道:“哈!野草將亞麻給悶死了!”

“她買了沒篩過的亞麻籽,不篩就播種!”

然後他停在大麥田附近,那兒長了蒺蔾和甘菊,大麥長不好,於幹的,簡直看不見影子。

“他們播種的時候,土壤太濕。那豬玀!他把田地給糟蹋了!他耕地耕成這樣,我該擰他的脖子。耙得太差!到處都是狗草和茅草!”他很不高興。

不一會兒,他來到一大片黑麥田,麥浪在陽光下搖擺,波濤般的麥穗沙沙做聲。美如裝飾品。長得好棒,梗上的麥秸很密,麥穗滿滿的。

“長得像鬆林!啊,是爹播的種……連貴族領地都找不到更好的作物!”他拔起一根麥穗,在手上揉搓。穀粒又滿又好,但是還很嫩,容易受雹害侵襲。

他停下來讚賞和參觀最久的卻是小麥一長得不太勻整,這裏一叢叢,那裏一窪窪——但是麥穗都很有光澤,是淺黑色,長得密密麻麻,體積很大。

“一流的作物,雖然種在隆起的地麵,卻沒有受幹旱侵襲……真是一網純金!”

到了邊界,他回頭望,遠遠的教堂墓地邊有人正在割苜蓿,鐮刀在草地上發亮,像閃電的強光。休耕地有鵝群吃草,男人像螞蟻聚在四周,更遠更高的地方可以看見房子孤零零的,多瘤的老樹垂立在路邊,一大片又一大片的田地,消失在遠處,仿佛融進泛藍的水中。

四周靜悄悄的,悶熱的空氣微微顫動,像白火焰四周的氣圈,有一隻鸛鳥踱上踱下,或者垂翼保持平衡,間或有烏鴉飛過去,喙部張開,熱得直喘氣。

天空一片蔚藍,幾朵白雲飄浮其間。下麵的熱風正在玩耍,一會兒像醉漢轉圈子,打趔趄,一會兒咻咻跳起來,或者躲得無影無蹤,然後出其不意進出麥田,逗弄穀子,把它甩來甩去,呈高浪東追西趕——又突然消失,誰也不知道它上哪兒去了,麥田則潺潺低語,仿佛抱怨它粗魯的行勁。

安提克來到森林邊屬於他的休耕地,又憤慨起來。

“還沒犁地或施肥!我們的馬兒閑著,糞肥成堆浪費掉……對他有什麼差別呢,下流的飯桶?願一切……”他惡狠狠詛咒,並走向白楊路邊的十字架。

他很累,頭暈眼花,喉嚨滿是灰塵,坐在“波瑞納十字架”邊的樺樹陰涼下。小彼德睡著了,他把他放在頭巾外套上,擦掉眉毛的汗珠,眺望風景,冥想出神。

午後的森林,樹影慢慢爬向麥田。樹梢在陽光下發亮,喃喃低語,下麵的榛樹和赤楊樹林像打擺子不停地顫動。啄木鳥苦啄不休,喜鵲在某一個看不見的地方尖叫。偶爾有一隻食峰鳥飛過苔蘚斑斑的橡樹林——像飛翔的彩虹斷片!

一陣涼風由太陽很少照射的森林幽徑飄過來,夾著蘑菇、樹脂和熱騰騰的水坑氣味。

森林頂上突然出現一隻老鷹,在田地上空盤旋,靜止片刻,猛衝向麥田。

安提克跳上去阻止,可惜太遲了,一串羽毛飄下來,賊鷹飛過天空,下麵的鷓鴣哀哀叫,一隻恐懼的野兔亂奔亂竄,白尾巴一起一伏。

安提克回去坐好,暗自沉思:“動作真利落!大膽的惡賊!算了,老鷹也得找食物呀。這是世間的法則!”他一麵思索,一麵將頭巾外套蓋在小彼德身上,他們身邊有無數黑野蜂和大黃蜂嗡嗡飛來飛去。

回想最近坐牢的日子,他苦苦思鄉,真想回到田裏。

“他們折磨得我好慘,那些流氓!”他咒罵說。然後他一動也不動——前麵有幾隻鵪鶉彼此呼叫,緊張兮兮地由黑麥田伸出小腦袋,聽見一群麻雀棲息在樺樹枝頭,拍翅膀,吵架,打架,飛到下麵的沙地上,鬧聲喧天,鵪鶉立刻把腦袋縮回去……突然各種鳥兒都靜下來,仿佛在原地生了根。老鷹又飛過去,離它們很近,影子掠過下方的田野!

安提克思忖道:“小多嘴婆!它一下子就把你們嚇成啞巴!人也是一樣。多少人隻要聽一聲威嚇,馬上乖乖閉嘴!”

幾隻鶺鴒來到馬路上,離他很近,他大手一掃,差一點就抓到其中的一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