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姿卡把頭擱在教堂座位上,哀求說:“拜托,漢卡,我能不能回家?”

“好,去吧,像一頭傻小牛到處亂跑!”漢卡數念珠數到一半,抬頭罵她。

“我頭暈,好累喲!”

“別這麼坐立不安,儀式馬上就完了。”

神父正為波瑞納做死後第八天的安魂小彌撒。

他的近親都坐在教堂側席上,雅歌娜和她母親單獨跪在聖壇前麵。愛嘉莎在唱詩席的某一個地方哇啦哇啦禱告。

教堂涼爽又安靜,暗蒙蒙的,隻有敞開的堂門射進一道光線,照亮了門口到講壇的一段空間風琴師的學徒麥克幫忙做彌撒,照例大聲搖小鈴,也照例回頭看飛進飛出的燕子。神父做完彌撒,他們都來到外麵的墳場,經過鍾樓時,安布羅斯叫他們。

“神父想跟你們說話。”

神父接著走上來,腋下夾著每日祈禱書,正在擦他的光頭。他和和氣氣歡迎他們,並說:

“朋友們,我要說你們為死者做彌撒,實在太好了,這樣會幫助他的靈魂永遠安息。我告訴你們,真的有幫助。”

接著他吸吸鼻煙,猛打噴嚏,問他們是不是要在那天分財產。對方答稱平常都在葬禮後第八天分家,他又說:

“那我要跟你們說一句話。分財產的時候,記住每個措施都要大家同意,而且要公平。別讓我聽見爭吵和糾紛。老波瑞納終身追求產業的繁榮,若知道你們分產——像狼群撕一頭羊——損害到這個目標,他會在墳墓裏打滾。而且,上帝不容許你們欺負任何一位孤兒!幼姿卡還是小孩子,喬治遠在外地。讓每個人得到份內的資產,連一科培都要分清楚!——而且分財產要尊重他生前的遺誌。此刻他的靈魂也許正在看你們哩。我布道時常常告訴你們,和睦最重要——和睦舉世興旺;傾軋什麼事都做不成——隻會招來罪惡和違犯上蒼的行為——再者,你們千萬別忘了教會。他一向大大方方,不吝惜燭火錢、彌撒錢或其他需要,因此上帝保佑他工作順利。”

他繼續說了一會兒。他們感激地摟住他的膝蓋。幼姿卡大哭,跪在地上吻他的手。他把小女孩抱在胸前,吻她的頭頂,安慰說:

“小家夥,流淚太傻了,上帝特別照顧孤兒。”

漢卡十分感動,低聲說:“她爹都不可能更慈愛。”他自己也很感動,匆匆抹去淚水,請鐵匠吸鼻煙,並改變話題。

“噢,你們是不是要跟大地主協議?”

“是的,今天有五個人去貴族領地。”

“讚美上蒼!我要自行做一場彌撒。”

“我想村民應該鄭重地做一場還願彌撒。什麼!我們每個人不是都得到一塊新農田——幾乎等於自得的嗎?”

“你說得對,麥克。我會為你們向大地主說好話。現在你們走吧,記住:要和睦及公平!”

鐵匠正要走,他在背後叫道:“還有,嘿,麥克!待會過來看看我的雙輪小馬車!右彈簧彎了,會擦傷車軸。”

“噢,可能是拉茲諾夫的胖神父把車子給壓垮了。”

於是他們都前往波瑞納家,雅歌娜跟她母親殿後,老人家幾乎走不動。

今天是工作日,水車池那條路很少人走,隻有幾個小孩在附近玩。雖然是大清早,太陽卻很烈,幸虧有涼風,吹得果園的樹枝擺來擺去,樹上滿是成熟的紅櫻桃,穀子更像波浪般潺潺拍打著圍牆。

房屋敞開,大門也開著,被褥攤在樹籬上曬,村人都下田去了。有人正收進最後一批茅草,清香噴鼻,堆得老高的篷車由樹下穿過,留下長長的草束,像猶太人的胡須,在樹上隨風搖擺。

他們一麵走,一麵考慮要怎麼分財產。

一支小曲隨風飄過來——可能是田間種馬鈴薯的人唱的,磨坊傳來水車輪的轉動聲,夾著附近洗衣婦的搗衣聲。

“磨坊現在不停地磨。”瑪格達說。

“是的,收獲季之前是磨坊主的豐收期。”

漢卡歎了一口氣。“今年日子比去年難熬。人人都在訴苦,‘地客’們真的餓慘了。”

鐵匠說:“柯齊爾一家人到處徘徊,見到能偷的東西就隨手偷去。”

“別這麼說嘛。可憐他們盡可能活下去。昨天柯齊爾大媽把小鴨子賣給風琴師太太,換來一點錢。”

瑪格達說:“他們馬上就把錢花光。我不說他們的壞話,但是爹下葬時我丟了一隻公鴨,我兒子在他們的牛舍後麵找到鴨毛,真奇怪。”

幼姿卡說:“同一天是誰摸走了我們的被褥?”

“他們和社區長的官司什麼時候有結果?”

“沒那麼快。但是普洛什卡支持他們,他們說社區長夫婦要吃不完兜著走。”

“普洛什卡老是管別人的閑事。”

“他想當社區長,正到處討好賣乖呢。”

顏喀爾正好走過,猛拉一頭跛馬的鬃毛,它拚命甩尾巴抗拒,他們都笑了,拿他當笑柄。

“噢,虧你們笑得出來!我為這畜生費了不少勁兒!”

“填上幹草,裝上一個新尾巴,牽到市集上去,不能當馬騎,倒可以當母牛來賣!”鐵匠嚷道。大家笑得好厲害,馬兒掙脫韁繩,跳進水塘裏,不管主人怎麼威嚇,怎麼哀求,它硬躺在水中打滾。

“了不起的畜生。一定是向吉普賽人買的吧?”

“在他麵前放一桶伏特加酒,說不定能誘它出來!”風琴師太太坐在塘邊看一群毛茸茸像小黃貓似的鴨子,她也湊熱鬧說。此時有一隻母雞嚇得咯咯跑上塘岸。

“上好的一群鴨子——我猜是向柯齊爾夫婦買的吧?”

“是的。不過它們老跑到水塘去。”她想叫它們回來,扔了一把一把的土耳其麥到水裏給它們吃。

她看鴨子遊向對岸,連忙去追。

他們到家以後,漢卡忙著弄早餐,鐵匠在屋裏和外圍的每一個角落蕩來蕩去,甚至到馬鈴薯坑去探險。最後漢卡忍不住說:

“你是不是以為馬鈴薯不見了?”

他回答說:“我從來不瞎找東西。”

她倒出咖啡,生硬地說:“每一樣東西的位置,你比我本人更清楚。來,多明尼克大媽!來,雅歌娜!一起吃吧!”

她們母女一回家就關在對麵的房間。

起先誰都不願意打開話匣子。漢卡特別謹慎,殷殷請他們吃,倒了不少咖啡出來,眼睛則一直盯著鐵匠,他坐著東瞟西瞟,張望每一個方向,一再清喉嚨。雅歌娜繃著臉悶坐在那兒,眼睛水汪汪,好像剛哭過。多明尼克大媽在她身邊耳語。惟有幼姿卡照例喋喋不休,看了這個鍋子又去看那個鍋子,裏麵都是水煮的馬鈴薯。

大家沉默了好久,鐵匠先說到正題。

“好啦。我們怎麼分財產?”

漢卡嚇一跳:但是她立即恢複鎮定,仔細思考才靜靜地說:

“我們怎麼分呢?我隻是在這兒看守丈夫的不動產,沒有權利分什麼。等安提克回來,他會負責劃分。”

“他什麼時候回來?事情不能這樣拖法。”

“非拖不可!爹生病期間,勉強拖過來了,現在得拖到安提克回來再說。”

“他不是惟一的繼承人。”

“但他是長子,土地由他父親傳到他手上。”

“他的權利不比我們任何一個人來得大。”

“安提克如果願意,你也會分到一塊田。我不跟你吵:決定權不在我。”

“雅歌娜!說說你的權利主張。”她母親催促說。

“何必呢?他們清楚得很。”

漢卡滿麵通紅,踢了盤在她跟前的拉帕一腳。她咬牙噓道:

“是的,我們吃的虧,永遠忘不了。”

“隨你怎麼說。凶話不算數,六英畝田地卻是——雅歌娜的亡夫移交給她的。”

“贈與狀若在你手裏,誰也搶不走。”瑪格達怒吼道。她剛才一直不說話,正在喂嬰兒吃奶。

“對,我們請人簽了名,作了證。”

“好吧,大家都得等,雅歌娜也跟其他的人一樣。”

“當然。不過她可以立即拿走她個人的財物:她的母牛、小牛、豬、鵝……”

鐵匠厲聲插嘴:“不!這些都是共同的財產,得由大家平分。”

“大家平分?這是你的意思?誰也不能搶走我送她的結婚禮物!”接著抬高嗓門叫道,“也許你還想分她的襯裙——和她的羽毛被……呃?”

“我隻是開玩笑,你馬上對我發火!”他接著說,“不過,我們嘮嘮叨叨有什麼意思呢?你說得對,漢卡,我們得等安提克回來。我馬上要趕去會見大地主,有人在等我。”他站起來。

但是他一眼瞥見嶽父的羊皮襖掛在角落中,就說要拿下來。

“這個給我剛剛好。”

“別碰它,是掛在那兒晾幹的。”漢卡說。

“好吧,那這雙皮靴給我。隻有上麵完好,其實連上麵都補過了,”他一麵哀求,一麵伸手去拿。

“東西一樣都不準動。你若拿了什麼,他們會說一半的家財被拿走了。我們先列清單,而且要正式列。沒列好之前,我不許人拔任何一道樹籬的任何一根木樁。”

瑪格達說:“哈!但是爹的被褥不見了,不會列在清單裏。”

“我已經跟你說過怎麼回事。他死後,我把被褥攤在樹籬上吹風,晚上有人來偷走了。我一個人沒法樣樣照顧到。”

“奇怪小偷剛好在附近!”

“你是說我扯謊,自己偷了?”

“安靜,瑪格達,不要吵……誰偷被子,讓他用來裁壽衣好了!”

“咦,單是羽毛就有三十磅重!”

“閉嘴,我說!”鐵匠對他太太怒吼,然後請漢卡跟他到外麵的庭院,他說他想看看豬。

她跟他出去,卻保持戒心。

“我要給你一些忠告。”

她注意聽,不知道他要說什麼。

“還沒有列清單以前,你找一個晚上趕兩頭牛到我的牛舍。母豬可以托近親照顧,盡量把東西寄放在熟人家。我會告訴你寄存在誰那兒——清單上你注明穀物都賣給顏喀爾了……給他兩蒲式耳,他會證實一切。磨坊主肯收一匹小雄駒,它可以在他的牧場吃草。至於容器和用具,有的可以藏在馬鈴薯堆,有的藏在黑麥田。我是給你友善的忠告。他們都這麼做——隻要不是傻瓜,都會這麼做……你勞累得半死:理當多分一份……你隻要給我一點碎屑就行了。別怕,我會幫你辦事;是的,而且會讓你得到所有的田地。隻要聽我的,沒有人能提出比我更好的忠告。咦,連大地主都接受我的意見哩。好啦,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