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輕蔑的眼神一直望著他,慢聲慢調回答說:

“夠了,我不放棄一分一毫屬於我的東西,也不貪羨別人的!”

他仿佛挨了一記悶棍,站都站不穩——然後氣衝衝瞪著她噓遭:

“此外,我不跟任何人說你劫奪老頭子的財物!”

“你愛說什麼,愛跟誰說,隨你便!但是我要將你的忠言轉告安提克,他會找你談!”

他差一點咒罵出聲,但他隻在地上吐口水,匆匆走開,隔著敞開的窗戶對他太太嚷遭:

“瑪格達,看好所有的東西,免得又發生竊案。”

他走過時,漢卡輕蔑地望著他!

他因漢卡瞧不起他而發狂,一怒而去,社區長太太剛走進圍院,他停下來跟她交談了一會兒,氣衝衝握著拳頭。

她帶來一張公文。

“是給你的,漢卡。警察剛由局裏帶進村。”

“大概跟安提克有關!”她用圍裙包著手去接,心裏撲騰撲騰狂跳。

“我想跟喬治有關係。我丈夫出去了——到行政區官署——警察隻說內容提到喬治死了,或者……”

“耶穌瑪利亞!”幼姿卡尖叫,瑪格達嚇得跳起來。

他們恐懼萬分,無可奈何,把不祥的公文翻來翻去。

漢卡哀求說:“雅歌娜,你也許看得懂。”

大家圍著她,緊張和害怕得說不出話來,但是雅歌娜試拚好久,終於認輸了。

“我看不懂,不是用我們的文字寫的。”

社區長太太冷笑說:“也不是當她的麵寫的!不過,另外有些事情她比較精通。”

多明尼克大媽咆哮說:“你走吧,別惹安安靜靜的人。”

但是社區長太太不放過打擊她的機會。

“你很會責罵鄰居。不過你還是管管你的女兒,叫她不要躺著等別人的丈夫!”

漢卡預測會有糾紛,出麵調停:“安靜,安靜,好女人。”但是社區長太太更氣憤。

“噢,我現在要說出心裏的話,哪怕以後永遠不再說!她破壞了我的生活,我到死都不原諒她!”

多明尼克大媽吼道:“好,那就說個痛快吧。野狗比你吠得更大聲!”她處之泰然,但是雅歌娜的臉紅得像甜菜根。她雖然羞愧到極點,卻在固執中求安慰,仿佛為了氣社區長太太,她故意仰著腦袋,用侮慢的表情和惡意的笑容盯著仇人。

她的眼神,她的微笑,激怒了對方,對方拚命罵她淫蕩。

老太婆將她的怒火引開:“你說的是瘋話,你被怨恨迷醉了!為了我女兒的不幸,你丈夫將在上帝麵前受到重罰。”

“不幸!是的,他誘奸的是一個天真無邪的處女。啥,好一個跟每個人在每棵灌木下的處女!”

“閉住你的臭嘴,否則——我雖然瞎了——雙手一定抓得到你的頭發!”老太婆大聲威嚇她,一手牢牢握住拐杖。

“噢,你要不要試試看?碰我一下,你敢!”她目中無人地尖叫著說。

“哈!她靠欺侮鄰居自肥,現在竟敢糾纏他們,折磨他們——像芒刺抖都抖不掉?”

“你說,我什麼地方欺負你了?”

“等你丈夫下獄,你就知道了!”

社區長太太揮拳向她衝過去,但是漢卡拉她回來,厲聲對她們兩個人說:

“女士們,拜托!你們要把我家變成酒店嗎?”

這一來,口角霎時停了。兩個人都用力喘氣。淚水從多明尼克大媽眼部的繃帶下流出來,但是她先恢複理智,雙手合十坐下,深深歎息說:

“願上帝對我這罪人發發慈悲!”

社區長太太氣衝衝出去,卻又折回來,在窗口伸頭對漢卡說:

“我告訴你,把那個蕩婦趕出家門!及時動手,免得後悔都來不及!別讓她在你家屋頂下多待一個鍾頭,否則這地獄生的害人精會把你給逼走!噢,漢卡,保衛你自己——不能留情,不能同情她。她等著誘惑你家的安提克呢……你難道看不出來她為你準備了什麼樣的地獄?”她進一步探頭進屋,向雅歌娜伸出拳頭,恨極嚷道:

“過一段時間,過一段時間,你這地獄來的魔鬼!沒看到你被趕出麗卜卡村以前,我死不瞑目,我不行最後的懺悔禮!噢,趕你去找阿兵哥,你這娼婦,你這爛汙女人!你隻配跟他們在一起!”

她走了,屋裏靜得像墳墓。多明尼克大媽吞聲哭得直發抖,瑪格達正在搖嬰兒,漢卡陷入磨人的思緒,盯著火光。雅歌娜臉上雖掛著剛才那副堅定和魯莽的表情,邪門的微笑,臉色卻白得像被單。最後幾句話深深刺進她的靈魂,她仿佛被一百隻刀砍殺,每一刀都流著她的鮮血,一種非人的痛苦逼得她想高聲尖叫,甚至用腦袋去撞牆壁。但是她控製自己,拉拉母親的衣袖,悶聲低語說:

“娘,走吧。我們離開這個地方。快一點!”

“對,我已灰心和崩潰了。但是你得回來看守你的財物。”

“我不住在這兒!我好討厭這個地方,實在呆不下去。我何必再進門呢?寧願斷一隻手腳也不來這兒!”

漢卡靜靜地問她:“你受了虐待嗎?”

“比鐵鏈拴著的狗還不如!地獄遊魂吃的苦頭一定不如我在這兒多!”

“奇怪你竟能忍受這麼久,沒有人囚禁你呀。你隨時可以走!”

“我要走。由於你是——由於你的身份,願瘟疫悶死你!”

“別咒罵,否則我要當麵提出我的委屈!”

“為什麼你們大家——凡是住在麗卜卡村的人——你們都跟我作對呢?”

“過正直的生活,沒有人會對你說一句難聽的話!”

“安靜,雅歌娜,安靜,漢卡對你沒有惡意!”

“讓她跟別人一起狂嗥吧。是的,隨她去叫!像狗一樣,他們的狂叫在我心目中等於糞土。我哪一點對不起他們?我搶了誰的東西?殺了誰?”

“你哪一點對不起人家?你好意思問?”漢卡站在她對麵,恍恍惚惚大聲說。“別逼人太甚,否則我會說出來!”

“請說!我就怕你不敢說。我哪在乎你?”雅歌娜情緒激昂,內心仿佛有一場大火,準備采取任何行動——甚至最壞的舉動。

想起安提克不忠,漢卡霎時流下眼淚,那件事叫她痛苦極了,她結結巴巴,差一點說不出話來:

“你跟他——我丈夫幹了什麼事,呃?你不肯放過他,像情欲的化身,到處跟在他後麵!”她喘不過氣來,痛哭失聲。

雅歌娜像一隻受困在洞窟裏的母狼,一心想把她碰見的東西撕得粉碎,霎時跳起來。恨意濃得化不開,她氣得發狂,以刺人的話來鞭打敵人,一字一句像鞭子由唇間往外甩。

“真的?原來是我追你丈夫,真的?沒有人不知道我老是趕他走!他像野狗,在我門外哀嚎,隻求看到我的一隻鞋子!是的,他強暴我,剝奪我的神智。我頭暈眼花,隻好隨他胡來。現在我告訴你真相……不過你聽了會傷心!他愛我——不是言語所能表達的!他躲著你,甚至討厭你,可憐的人,他一想到你的情意就作嘔,一想起你,他便惡心地吐口水!不,為了不再看見你,他不惜自戕哩……你追查真相,現在你知道了!而且我告訴你——別忘記——隻要我說一句話,就算你吻他的腳,他也會一腳把你踢開,天涯海角追蹤我!衡量我的話,休想自比為我的對手——你懂嗎?”

說到最後,她雖然很大聲很激動,卻成了自己的主人,什麼都不怕,看來比平常更美。連她母親都訝然聽她說話,心裏夾著恐懼,現在眼前站的是另外一個女人,跟一朵帶閃電的烏雲同樣可怕,同樣邪惡,同樣危險。

她的話傷透了漢卡的心,幾乎把她給害死。句句不留情,她完全被打垮了。她自覺軟弱無力,癡癡呆呆!幾乎像一棵被雷霆劈倒的大樹,一點知覺都沒有,差一點不能呼吸,嘴唇發白,頹然倒在長凳上。她覺得痛苦扯裂了她的身心——不,甚至把她磨成沙粒,連臉上的淚痕也消失了,因為受不了嚴酷的考驗而化為灰塵,隻是胸膛仍抽抽搐搐發抖。她仿佛恐怖兮兮地凝視外麵的虛空——凝視眼前突然裂開的深淵,像狂風吹倒的麥穗般不停地顫動。

雅歌娜早就跟她母親到房子的另一邊去了,幼姿卡在水車池趕小鴨子,漢卡還坐在原地不動,像一隻失去雛兒的母鳥,叫不出來,無法自衛,又不能逃走,隻不時抖一抖翅膀,哀啼幾聲。

上帝同情她,給了她一點安慰。她又恢複自持,跪在聖像前流淚發誓說:如果她聽到的狠話不應驗,她要到欽斯托荷娃城去進香。

她不再生雅歌娜的氣了,她隻是怕她,偶爾聽見她的聲音,便在胸前畫十字,宛如屏蔽一個惡魔。

然後她開始工作。雖然不大用腦筋,老練的雙手卻幾乎和平日一樣靈活,不過她想不起那天她會把孩子帶到門外,並整理過房間。最後,她準備好午餐,放進種田工人用的容器裏,叫幼姿卡送去給他們。

現在屋裏沒有別人,她不再激動,坐下來思索雅歌娜的每一句話。她雖然是精明又好心的女人,但身為妻子的尊嚴受到打擊,她卻無法忘記,想著想著,她不止一次憤慨到極點,心痛得輾轉呻吟,不止一次地想狠狠報仇,但是她終於得出下麵的結論:

“不錯,若論容貌,我跟她不可能相比。但我是他正娶的妻室,我是他小孩的母親。”想到這些,自信心又恢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