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理想的夏日。
大約早晨10點鍾左右,太陽掛在東方和南方之間,溫度愈來愈高。麗卜卡村鍾樓的幾口鍾大聲齊鳴。
最響亮的一口名叫“彼德”,它放開喉嚨大喊,像喝醉的農夫,由馬路這一邊晃到那一邊,以低沉地吼聲告訴全世界他多麼快活。
第二口鍾稍微小一點,安布羅斯說它名叫“保羅”,發出的旋律比較活潑,也比較高亢,又長又吵,簡直樂瘋了,像春天墜入情網的姑娘,跑到田野,衝過黑麥田,對春風、對大地、對晴朗的天空和自己喜悅的心靈,誠心誠意唱歌。
第三口鍾名叫“席娜卡”,宣布彌撒開始了,鍾聲如小鳥,盡量用匆忙又含糊的叮當聲壓過另外兩口鍾,硬是不成功。
三口鍾同時奏響,構成一支壯觀的樂隊——一個像低音簧,一個像顫抖小提琴,一個像尖尖的鐃鈸,奏出的音樂在耳中聽來很莊嚴,很討人喜歡。
今天是地方節慶的日子——聖彼德和聖保羅紀念日——它們才這麼高高興興呼喚教民。
在眩人的陽光和炙人的暑氣中,小販自黎明就在教堂前的大廣場搭起涼棚,下麵擺出桌子和櫃台。
愉快的鍾聲剛傳到鄉野,各種車輛已隆隆開進村內,放眼望去,到處都是車輛掀起的塵埃,以及一大群一大群步行者。馬路、巷子和田埂布滿女人的紅衣服和男人的白頭巾外套。
銅鍾仍射出音符,向太陽高唱它們的頌歌和祈禱文:
“主啊!——主啊!——主啊,憐憫我們!”
“聖母!——聖母!——最神聖的聖母!”
“噢,上帝,對你——我對你哭——我大聲哭!”
家家戶戶都點綴著綠葉,在這個莊嚴的特殊紀念日,全村看來有一種提升心靈,叫人狂喜的氣氛。
每一條通衢大道很快就擠滿行人、馬匹和車輛。車上的旅人環顧四周的場麵,又驚又喜,大自然把這兒裝點得美極了,正好迎接這個大節日。
全鄉野花泛濫。每一條小徑都有大量的白色、金色和紫色鮮花。燕草和萱花由麥田一角伸出香噴噴的腦袋,野風信子和矢車菊遍布每一塊田間。以前有水的窪洞如今長出好多“勿忘我”,使小溪穀像天空掉下來的藍斑。野豌豆一望無際,金鳳花和蒲公英數也數不清,還有蒺蕖和苜蓿的紫花,雛菊和甘菊——以及無數隻有上帝知道名字的野花,為上帝一個人開放。一股甜香由田地升起,宛如神父在教堂為聖體燒香!
新客聞到這一切花香,心曠神怡,不過仍匆匆趕路,猛揮鞭子,因為天氣實在太熱了,簡直叫人受不了。
不久,麗卜卡村擠滿了人,甚至擠到森林邊。
凡是有一小片陰影的地方,就有人停車卸馬具,至於教堂前的廣場,簡直水泄不通。
塘邊有好多女人來洗風塵仆仆的雙腳,穿上鞋子,以便體體麵麵上教堂。成年的農夫互相問候,年輕的一代——小夥子和姑娘們——一起走過攤子,眼神充滿渴望,或者密密、麻麻擠在筒風琴演奏者身邊,那人的樂器上坐著一個海外來的小怪獸,身披紅衣,口鼻有點像德國老人,很活潑,蹦蹦跳跳表演滑稽戲,大家都捧腹大笑。
筒風琴奏出的音樂很輕鬆,觀眾幾乎忍不住在原地跳舞。不過伴奏的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曲調:就是“化緣叟”乞食的讚美歌,他們由教堂門廊到墓地牌坊間坐成兩列,墓門那邊另外坐了一個人,一位由狗帶路的瞎子。他唱得最起勁,一字一句拖得最慢最長。
大彌撒的信號響了,民眾像洪水衝向教堂,裏麵霎時擠滿了人——擠得人肋骨仿佛要斷了。實在擠得可怕,甚至有人吵嘴。大多數的民眾得留在外麵的牆邊或樹下。
好幾位神父從附近的教區趕來。他們立即在樹下搭的告解室中坐好,開始聽民眾懺悔贖罪。
天氣悶熱可怕,風停了,但是民眾耐心聚在告解室四周或擠在教堂墓地,想找地方消暑,硬是找不到。
漢卡跟幼姿卡趕來,彌撒剛開始。想走到教堂門口都不可能,於是她們站在豔陽下離墳場圍牆不遠的地方。
風琴聲宣告大彌撒正在進行。大家跪在地上或坐在草地上虔誠祈禱。現在是晌午時分,靜止的空氣熱得嚇人。天空像白熱的灶磚掛在頭頂,刺得人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腳下的地麵和四周的牆壁也發出熾熱的強光,可憐民眾跪著一動也不動,簡直不能呼吸——似乎被太陽無情的光熱給烤幹了。
裏麵傳出風琴聲,夾著喋喋的祈禱,聖壇上不時有幽遠的人聲傳來,或者小鈴叮叮當當,不然就是風琴師嘶啞地大唱特唱。然後大熔爐靜默了好久,薰香由教堂門口飄出來,在跪拜者頭顱四周織出泛藍的芬芳彩帶。
不過,在灼熱的大白天,彩衣遍布的廣場和教堂墓地有如一個大花園。他們真的像鮮花——這些匍匐在天主跟前,躲在豔陽的紗網下,被四周沉默的氣氛所掩蓋的善男信女!
連“化緣叟”都不再強討東西。偶爾有一位從催眠狀態中醒來,說聲“萬福瑪利亞”,略微提高嗓門要求賑濟。
現在暑氣幾乎比得上一場火災:田地和果園似乎隨時會化成白色的大火。
靜默感也比先前更叫人昏昏欲睡,有人直點頭,跪著睡著了,有人退開,一定是去喝水,井槳聲吱吱嘎嘎傳來。
等全體會眾的歌聲在教堂回響,旗幟飄搖而出,神父在大紅天幕下高舉聖體匣跟在後麵,由教區的幾位貴族地主攙扶著,帶領教區子民進行,外麵的人這才完全清醒。伴著直上天國的聖歌,遊行隊伍像奔流的人河,圍著教堂的牆壁流轉,在陽光下白花花,亮閃閃的。大紅的天蓋浮遊其中,隱在香爐冒出的煙霧裏,薰香偶爾散開,才露出太陽般金光閃閃的聖體匣。旗幟像大鳥,在群眾頭上揮翅膀,聖物箱蒙著霧狀的薄紗,由人扛著慢慢走,風琴咚咚,鍾聲隆隆,全體民眾真心唱歌,心蕩神馳,靈魂飄得老遠,飄上天堂,飄向“正義的太陽”!
儀式終於完成了。幾位大地主走出教堂,想找個涼陰,硬是找不到,安布羅斯在一棵樹下騰出空位給他們,還端椅子給他們坐,這一來就便利多了。
佛拉莊的大地主也來了,卻沒跟他們坐,四處亂走。每次看見一張麗卜卡村的熟麵孔,立即上前,友友善善交談。他剛好看見漢卡,就由人群擠到她身邊。
“你丈夫還沒有回來?”
“哎呀!還沒有。”
“你當然去接過他囉?”
“爹下葬後,我立即趕去,不過當局說他要過一個禮拜才出獄:也就是下星期六。”
“保證人呢——保證人怎麼辦?你交了保釋金沒有?”
“羅赫正在想辦法。”她有所保留說。
“你若交不出來,我願意為安提克作保。”
她說:“誠心誠意謝謝你。”鞠躬直鞠到他腳下。“也許羅赫能獨自安排,否則他隻好另外想辦法。”
“記住:萬一有必要,我會替他作保。”
他又在前走,看見雅歌娜坐在牆邊,離她母親很近,正專心祈禱,他想不出談話的題材或借口,隻對她微笑,就回到自己人那邊去了。
她的目光盯著她們,對貴族千金很感興趣,她們的衣著叫她忍不住讚歎,她們雪白的麵孔和纖細的腰肢也叫她稱奇。主啊!她們吐氣好香喔,簡直像香爐冒出來的煙絲!
還有她們扇涼用的工具!咦,活像火雞的尾巴!那些大地主少爺過來對她們大送秋波哩!她們笑聲好響亮,附近的人都嚇一跳!
這時候,村尾或水車池的橋麵突然傳來哢嗒哢嗒和轟隆轟隆的車聲,樹梢揚起一陣陣塵埃。
“來遲了,趕不上彌撒!”彼德對漢卡低聲說。
“隻來得及吹滅蠟燭!”有人大笑說。
別人紛紛由牆頂眺望水塘邊的路麵。
不久狗吠聲四起,一長串白篷蓋的大馬車出現了。
“德國人!波德菜西農場的德國人!”他們叫道。
沒有錯。大馬車共有十五輛,由健壯的拖馬拉車。女人和小孩坐在裏麵,帆布下露出全套家具。大馬車旁邊有一群結實的紅發德國人,一麵走一麵抽煙鬥。大狗隨侍在側,常齜牙咧嘴對攻擊它們的麗卜卡村犬汪汪叫。
民眾上前看他們,有幾個人甚至走出教堂墓地去看個清楚。
他們慢慢開過去,費力地穿過車陣和馬群,經過教堂前麵時,沒有一個人脫帽行禮。他們眼露凶光,發毛豎立——一定充滿恨意,正用凶狠的目光瞪著村民。
“哈!哈!長褲仔。腐屍!”
“你們這些馬生的雜種!”
“豬玀子孫!”
還有其他的渾名,像冰雹紛紛扔過來。
馬修對他們嚷道:“怎麼?誰贏了,噢,祖國的同胞?”
“誰被迫走路,你們還是我們?”
“我們的拳頭太重了,不是嗎?”
“來,逗留一會兒,這是我們本地的節日。——我們在酒店陪你們玩玩。”
他們不答腔,揮鞭催馬兒往前走。
“別太快,否則你們的褲子會滾下來!”
有個男孩子向他們扔石頭,好幾個小孩拿磚塊要跟著丟,及時被勸阻了。
“孩子們,隨他們去吧,讓這些瘟生離開我們。”
“願你們不得好死,你們這些不信神的獵犬!”
一個麗卜卡村的婦人伸出拳頭,在他們背後尖叫:
“願你們都像瘋狗般死掉!”
他們走過去,消失在白楊路上,車聲也隨著他們揚起的塵埃慢慢消逝。
麗卜卡村民樂壞了,再也無法禱告,一群群圍在大地主身邊,人數愈來愈多。他很高興,快快活活和他們說話,請他們吸鼻煙。
他終於說:“啊!原來你們把他們熏走,鳥群飛掉了,呃?”
喬治用嘲笑和同情的口吻說:“我們的羊皮他們聞不慣。他們是嬌貴的人,不適宜住在我們四周,我們若跟其中一位不和,咦,他們馬上就走了。”
大地主好奇地說:“什麼,你們打過架?”
“咦,沒有……沒有真的打……不過馬修問候其中一個人說,‘讚美耶穌基督’一他不回答,馬修敲了他一記。看哪,那家夥立刻鮮血淋漓,差一點斷氣!”
馬修殷勤解釋說:“他們是手腳柔嫩的人。外表看去壯得像橡樹,但是你伸出拳頭,仿佛打中一床羽毛被!”
“他們在波德菜西沒有成功的機會。聽說牛折損了。”
“對,他們現在連一頭都沒帶走!”
“柯伯斯大概知道詳情……”有人說到一半,克倫巴厲聲插嘴說:
“人人都知道,那些牛是害牛瘟死的。”
大夥兒悶笑不已,盡量克製,鐵匠擠過來說:“德國人走了,我們該感謝大地主老爺!”
大地主興致勃勃地說:“因為我寧願把土地賣給同胞,不計條件”,又說他的祖父和曾祖父老是跟農民交朋友。
席科拉聽了,咧嘴一笑,壓低嗓門說:“是的,這是事實,他父親大地主老爺用馬鞭打過我的背,我當然記得!鞭痕還在呢!”
大地主顯然沒聽見他的話,正在說明他費了多少心力才擺脫德國人。農民們客客氣氣附和,對他的好意卻另有主張。
席科拉冷笑說:“我們的恩公正在裝佯呢。”克倫巴叫他閉嘴。
他們互相恭維的時候,一位身穿聖袍、手端盤子的教士擠到人群裏。
“那可不是風琴師的兒子亞涅克嗎?”
是他,現在穿神父的聖袍,正在募捐呢。他問候每一個人,捐款的成效不錯,大家都認識他,不可能不捐點東西,讓他空手過去。所以每個人都解開放錢的小包袱,除了銅幣還不時有茲洛蒂銀幣叮叮當當落進盤裏。大地主捐一盧布,佛拉莊的千金小姐捐出一大堆小銀角子。亞涅克汗流浹背,臉色紅得像火焰,卻高興得滿麵春風,在教堂墓地努力募捐,不冷落任何人,對每個人說一句好話。他遇見漢卡,誠懇地向她致敬,她捐了二十科培。當他跟雅歌娜麵對麵,搖動盤裏的錢幣時,她抬眼看他——一時驚呆了。他看雅歌娜手足無措,也嚇了一跳,沒說話就立刻走開。
她想亞涅克想得出神,甚至忘了捐款——她覺得此人是側壇上一幅聖徒畫像的化身:這麼年輕,這麼纖瘦,看來這麼美!噢,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對她施了魔咒。她揉揉眼睛,多次在胸的畫十字想擺脫他的影子,偏偏辦不到。
四周有人竊竊私語:
“不過是風琴師的兒子,但他穿得真講究!”
“他娘為了他得意得像火雞似的。”
“複活節以後,他上的是神父學校。”
“今天神父叫他來募捐。”
“貪心的老財奴對他兒子至少很大方。”
“當然嘛,神父的光彩不是也能為他增光嗎?”
“是的,而且會有不少利潤。”
雅歌娜癡癡目送他,這些人的話她一句都沒聽見。
儀式已近尾聲,會眾慢慢解散,漢卡走向大門,巴爾瑟瑞克大媽上前告訴她一個重要的消息。
“你知不知道多明尼克大媽的兒子西蒙和娜絲特卡已公布了結婚預告?”
“噢,多明尼克大媽會怎麼說呢?”
“當然又會吵一架。”
“她沒有辦法阻止,西蒙沒有錯!何況也成年了。”
“屋裏一定像地獄。”雅固絲坦卡說。
漢卡歎了一口氣:“糾紛和違犯上帝的罪行還不夠多嗎?”
普洛什卡大媽問她:“你有沒有聽見社區長的消息?”她挺著大肚子和浮腫的麵孔走近來,叫人很不愉快。
“我辦喪事費了不少心血,最近又有許多別的憂慮,所以不知道村子裏的情形。”
“哎,官署的長官告訴我丈夫說村子裏的賬款少了一大筆。現在社區長到處借錢,當局隨時會調查。”
“我公公生前常說會有這個下場。”
“是的,他得意,自負,喜歡裝大人物,現在他得付出代價了。”
“他的土地會不會被沒收?”
“當然會,如果不夠,他得去坐牢。這流氓放蕩夠了!讓他接受處罰!”雅固絲坦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