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為什麼要給他們機會呢?”他漸漸不耐煩了。
“為什麼?咦,你明明知道為什麼!”她用嘶啞的嗓音說。
他向前走,走得很快,她幾乎跟不上。
他突然回頭看她,大嚷道:“喏!你又像小牛亂流眼淚!”
“沒有,沒有!隻是一粒小沙子迷了眼睛。”她答道。
沒想到他放慢腳步,跟她並肩走,柔聲柔氣對她說:
“這裏有一點錢,找個攤位買點東西。你到酒店來,我們一起跳舞。”
她恨不得倒在他跟前謝謝他。
“錢我不在乎,但是你的好意真了不起!”她說話結結巴巴,臉色紅得像火焰。
“好,到時候再來,不過要晚一點。黃昏之前我很忙。”
他在酒店的門階上露出告別的笑容,就走進去了。
酒店有很多人,熱得要命。大房間滿是顧客,正在喝酒和聊天,私用客廳坐的都是麗卜卡村的青年精英,以鐵匠和社區長的弟弟喬治為首。還有幾位年齡稍長的農夫:普洛什卡、村長、克倫巴和老波瑞納的堂兄弟亞當。柯伯斯未受邀請,卻想辦法進來參加。
馬修進門的時候,喬治正認真發言,用粉筆在桌上寫字。
照他們提出的協約,大地主答應村民每交出一英畝林地,他就用波德萊西農場的四英畝土地來交換,另外還讓他們買土地,分期付款。而且,他要賒木材給他們建房子。
喬治一條一條列出來,以數字來計算田地的分法,看每個人能得到幾畝地。
普洛什卡咕噥道:“‘諾言是做給傻瓜的玩具!’”
“這——這是事實,不是諾言。他要到公證人那邊去簽字!別忘了,好多田地要給我們,麗卜卡村每家人都會增加一份田產。想想看,老爺們!”
鐵匠複述大地主叫他說的話。
他們默默用心聽,死盯著桌上的白數字沉思默想。
“沒問題——黃金般的好機會,但是官廳委員會答應嗎?”村長最先說話,並用指尖去梳理頭發。
喬治吼道:“他非答應不可!我們開會決定以後,不征求官方的許可,他無可奈何!我們硬要這樣!”
“許可不許可都用不著大聲叫。你們誰去看看警察是不是在牆外偷聽?”
“我看見他在吧台喝酒。”馬修保證說。
有人問道:“大地主說他什麼時候簽字?”
有人答道:“你們若願意,明天好了。隻要我們接受,他馬上簽署,然後我們就量土地。”
“那收獲季一過,土地就落在我們手上囉?”
“秋天可以耕種?”
“啊!棒極了……到時候工作一定很順利!”
大家興衝衝七嘴八舌說話。他們太高興了,自覺會成功。眼睛發亮,仿佛伸手就能抓著渴望已久的田地。
有人開始哼歌,有人向猶太老板要伏特加酒來慶祝。有人胡言亂語,大談他們將擁有的土地,人人都幻想日後的新土地、財富和幸福。
他們像醉漢,說空話,用拳頭敲桌子,用腳敲地板,鬧翻了天。
“啊!到時候——到時候麗卜卡村的地方節日可就是一樁盛事囉!”
“每年狂歡節會有多少人結婚!”
“咦,全麗卜卡村的姑娘都不夠分配!”
“我們要到城裏去請一些來,呃?”
老普洛什卡敲桌子要大家安靜,並嚷道:“安靜,孩子們!你們好吵,像安息日集會的猶太人。我要說的是,大地主的建議沒有詭計嗎?”
他們突然靜下來,這句話像一桶冷水,澆滅了他們的熱誠。最後村長說:
“我也想不通這個人為什麼如此慷慨。”
一位年紀稍長的人附和說:“是的,其中一定有問題,否則他怎麼會白白交出這麼多土地?”
喬治發火了,大叫說:
“我說你們是一群說夢話的傻瓜!”
他再度說明一切,累得渾身汗水。鐵匠也盡可能解釋,但是說不動老普洛什卡。他隻是搖搖頭,露出狐疑的微笑,最後喬治握拳撲向他,氣得全身發抖。
“既然你覺得我們的話一文不值,那就說出你的想法呀。”
“我要說——我對那群獵犬清楚得很,我告訴你們,除非看到白紙黑字,別相信任何說法。他們一直欺負我們,從中得利,現在他們又想壞點子來賺錢。”
“你若認為這樣,可以撤回你那一票,但是不要阻止別人!”克倫巴叫道。
“你——你,你會跟那些人一起為森林對抗他,現在你竟幫他說話?”
“我去過,如果有必要,我還要再去一遍!我不是支持他,而是支持一個公平又對我們大家有利的協議。隻有傻瓜看不出這個合約對麗卜卡村有益,隻有傻瓜推拒人家送上門的東西。”
“你們才是傻瓜呢!你們會賣掉褲子,換一條褲帶——是的,雙料的傻瓜!大地主若肯交出這麼多,說不定還肯多給一點。”
他們繼續吵,別人都支持克倫巴,鬧聲震耳欲聾,顏喀爾進來,在桌上放一瓶伏特加酒。
他叫道:“來,來,各位好農夫——敬波德萊西——一個新的麗卜卡村!願你們都當那兒的主人!”他逐一勸飲伏特加酒。
這一來屋裏更吵了,不過現在人人都讚成協約——隻有老普洛什卡例外。
鐵匠——他的好差事大概有不少酬勞——說話最大聲,拚命讚美大地主和他高尚的意圖。他請大夥兒喝酒——一下請伏特加,一下請啤酒,一下又請甜酒加所謂的“蒸餾酒精”。
他們玩得很痛快,有人簡直太痛快了……剛才一直不說話的柯伯斯突然跳起來,痛罵他們大家。
他尖叫說:“我們這些‘地客’的立場呢?我們隻是貓掌,無聲無息?沒有地的人都反對這個協約。什麼,一個人肚子撐到走不動,另外一個人卻活活餓死?田地必須平分給大家。你們都是腐屍和大地主!看看他們,這些無鞍馬,腦袋仰得好高,仿佛瞧不起我們大家!”他大聲叫嚷,說話很下流,他們將他趕出門外,但是他在酒店外麵仍不住地罵人和詛咒。
大家就此分手,有人回家,音樂響了,有人留下來跳舞。
現在黃昏降臨了。天空布滿紅光,染得果園的樹梢和麥穗滿是紅色和金色。一陣溫柔的濕風吹起,青蛙呱呱叫,鵪鶉嬌啼,蚱蜢的尖音由田野傳來,夾著永恒的聲浪,板車的隆隆聲,不時有回家的醉漢在路上唱歌。
這些雜音慢慢靜下來。村民坐在屋外,享受黃昏的寧靜與清涼。
男孩子在水車附近洗澡,一麵撥水一麵叫;姑娘們則在圍院裏唱鄉村歌曲。
波瑞納家等於沒有人。漢卡帶小孩子出去,彼德不知道上哪兒去了,雅歌娜自晚禱以後就不在家。
隻有幼姿卡忙著做晚上的家務,陪伴瞎眼的“化緣叟”。他坐在門廊上吹涼風,嘴裏咕噥咕噥祈禱,並聆聽懷特克的鸛鳥挨近來,出其不意用尖嘴啄他的腿部。
“啊,你這流氓,渾蛋——啄得好猛!”他咕噥著,把腳縮到身體下麵,並揮動他的長念珠。但是鸛鳥隻退後幾步,又伸出長長的尖嘴,由另一個方向走過來。
“噢,我聽見你的聲音!這回你啄不到我——好個聰明的鳥兒!”他喃喃地說。這時候他聽見有人在院子裏拉小提琴,於是他連甩幾下念珠,把鸛鳥趕走,以便享受琴聲。
“幼姿卡,誰拉得這麼棒?”
“不過是懷特克罷了!他跟彼德學的,現在整天拉個不停,叫人耳朵刺痛。懷特克,夠了,現在拿苜蓿給小雄駒吃!”她大聲叫嚷。
提琴聲靜下來。但是“化緣叟”突然想起一個主意,懷特克進屋時,他用最和善的口吻說:
“給你。演奏這麼棒,配得五科培的賞錢。”
懷特克非常高興。
“你會不會演奏虔誠的曲子?”
“我聽過的曲子都會彈。”
“啊,不過‘每隻狐狸都稱讚自己的尾巴’——喏,拜托,演奏這支曲子。”他用乞丐特有的方式哼出幾個音符,又尖又慢,微微顫抖。
“化緣叟”還沒哼完,懷特克就把小提琴拿過來了,先跟著他學一遍,然後照教堂聽來的方法演奏,變化很多。“化緣叟”非常驚訝。
“咦,孩子,你甚至能成為風琴師哩!”
“噢,我什麼都會彈——從貴族領地聽來的音樂,到他們在酒店唱的歌,全部會。”懷特克一麵吹牛,一麵繼續演奏他聽來的歌曲,惹得雞舍的家禽格格叫,漢卡回來了,打發他去幫幼姿卡做事。
後來漢卡坐在門廊上喂小家夥吃奶,並跟“化緣叟”說話,他為她編些不可思議的奇譚,她沒有質問,隻默默聆聽,眼睛淒然望著夜色。
雅歌娜還沒有回來。她出去看幾位女友,卻被一種坐立不安的情緒激得哪兒都呆不住。她一次又一次被迫離開她們家,最後竟一個人在村頭村尾亂逛。她凝視水麵良久良久,水麵黑漆漆,卻隨風戰栗,所以看得很清楚,她凝視晃動的影子,凝視照在塘麵及慢慢消失在遠處的住宅燈火。然後,她往前看,瞥見磨坊那端的草地蒙在溫暖的白霧中,田鳧鼓翼飛過頭頂。
她注意聽河水在高高的赤楊樹下由水門流經幽暗的河道,她幻想那個聲音是悲哀的呼喊——含淚的優美傾訴聲。
她由麗卜卡村的這一頭逛到那一頭,像找不到出處的流水,茫然若失,永遠在穿不透的岩壁間拍打。
有一種情緒噬咬她的心。不是悲愁,不是渴望,不是愛的感覺。她的眼睛射出貧弱的光芒,她覺得可怕的啜泣聲壓得胸瞠發脹,仿佛要炸開了。
過了一段時間——不知道怎麼搞的——她發現自己來到神父家附近。門廊外有一輛馬車和幾匹馬,她聽見馬兒不安地刨地麵。隻有一個房間點了燈,訪客們正在玩牌。
她懶洋洋觀看這一幕,看個過癮,然後走上克倫巴的土地和神父的大花園之間的那條圍牆小巷。她溜到山植籬旁邊,心情緊張極了,頭上的樹枝搖搖擺擺,葉子上的露珠滴在她臉上。她死板板往前走,根本不考慮要去什麼地方……最後風琴師的樓房高聳在前麵,擋住了她的去路。
前麵的四個窗戶都開著,燈火通明。
她貼著樹籬的影子偷偷走過去,靠近房屋往裏瞧。
天花板掛了一盞燈,父親和母親在燈下陪兒女喝茶,亞涅克在屋裏踱來踱去,跟他們談話。她聽得見他的每一句話,地板的每一陣吱嘎聲,不眠不休的鍾擺聲,甚至風琴師沉重的呼吸。亞涅克正在談她不可能理解的事情,她一句都聽不懂。
但是她一直盯著他,宛如凝視某一位聖徒的畫像,飲下他的每一個聲音,覺得比蜂蜜更甜。他走著走著,有時候消失在房間的盡頭,然後又出現了,來到光圈裏。有幾次他停在窗前,她連忙往後縮,惟恐被他看到,但是他隻仰望繁星點點的天空,說幾句迷人的話,使親人唇邊帶笑,兩眼發光。最後他坐在母親身邊,小妹妹爬到他膝蓋上,摟著他的脖子,他親昵地擁抱她們,愛撫她們,跟她們玩耍,激起滿屋子天真的歡笑。
時鍾響了。他母親站起來說:
“你老是說個沒完,現在該睡覺了,明天你天一亮就得動身。”
“對,娘——哎呀,我覺得今天真短。”他抱怨說。
雅歌娜心痛如絞,熱淚浮上眼眶。
他又說:“不過,假期快到了,校長答應我,隻要神父寫信要求,他就讓我早一點回家。”
“我會求他寫信,別擔心,他會寫的。”她母親說著,在窗口對麵替他鋪了一張床。
道別很長,也很親密,母親把他抱在胸前親吻。
“心肝,現在上床,好好睡一覺。”
房間裏終於隻剩他一個人了!
雅歌娜看見他們躡手躡腳在別的房間走動,低聲說話,惟恐打攪他。他們關上窗子,不久整棟房屋靜悄悄的,以便讓亞涅克睡得好一點。
雅歌娜本來也想回家,但是有一個畫麵引得她呆在原地不動,她中邪般站著,凝視最後一個敞開而未熄燈的窗戶。
亞涅克看一本大書看了一段時間,然後跪在窗前,在胸口畫個十字,雙手合十禱告,抬眼看天空,開始喃喃低語。
夜已深,萬籟俱寂,星星在天上眨眼睛。田野吹來一陣溫暖的香氣,樹枝偶爾顫聲搖動,小鳥輕輕唱歌。
雅歌娜愈來愈癡迷。她心跳得厲害,眼睛噴火,豐滿的嘴唇熱得發燙。她本能地向他伸出手臂,雖然覺得瑟瑟縮縮,卻又被一種抵製不了的奇異衝動所驅使,隻得靠在圍牆上,圍牆因她發抖而吱吱嘎嘎作聲。
亞涅克看看窗外和四周,然後繼續祈禱。
當時她內心的變化,她自己永遠想不通。一股烈焰穿透了她的肢體,燒進內部,她痛得真舒服,真想大叫幾聲。她渾身顫抖,像遭到快速的閃電轟擊,覺得一股燃燒的旋風隨著她奔逝,狂嘯漲滿她的身心,急著在外吐,難言的渴望實在太強了。她要爬向他!近一點——再近一點——隻把嘴唇擱在他白皙的手上——向他下跪——臉對著臉凝視他——對著他祈禱,把他當作一具聖像!但是她不敢上前,心裏有一種神秘的畏懼,怕犯上恐怖的罪行。
“噢,耶穌!噢,慈悲的耶穌啊!”她不禁悶聲哀歎。
亞涅克站起來,探頭看窗外,仿佛已看見她似的:
她驚慌到極點,屏住呼吸,心跳停止了,為一種宗教性的恐懼而全身發麻。靈魂仿佛在喉嚨口跳動,飽嚐懸宕的痛苦——加上狂喜的不安!
但是亞涅克隻看見圍牆,沒看見他。他合上窗戶,迅速更衣,吹熄燈火。
於是黑夜落在她四周。她逗留了好久,癡癡望著沉默漆黑的窗戶。黑夜的寒意透進她的骨髓,以銀露來澆滅她的熱情,弄熄她血液中的烈火,給她一種難言的幸福!她的靈魂彌漫著甜美的寧靜感——像日出前做夢的花兒一般寧靜——她忍不住默默祈禱——這是無瑕的心夢所造成的奇妙幸福——像春日黎明般難以形容的歡樂——大顆大顆的喜悅淚珠接著流出來——這是她獻給天主的一串串感恩的念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