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最近他為什麼不上我們家,甚至不來送葬。”

“噢,他關心的不是老波瑞納,而是波瑞納的遺孀!”

這時候雅歌娜牽著她媽媽走過去,她們連忙住口。雖然老太婆彎腰駝背,眼睛也纏著繃帶,雅固絲坦卡還是忍不住諷刺她。

“西蒙什麼時候結婚?今天我們由講壇上聽來的消息實在太意外了。說真的,現在小夥子做膩了姑娘家的工作,很難禁止他當大男人。”她又嘲笑說,“現在娜絲特卡會替他幹女人的活兒。”

多明尼克大媽突然發威,厲聲對雅歌娜說:

“帶我——帶我走,免得那條蛇再纏我。”

她哭著走了,普洛什卡大媽格格笑。

“她雖然瞎了,卻知道你是誰!”

“她瞎得不嚴重,還能準確抓下西蒙的頭發!”

“啊,上帝保佑她別傷到別人!”

談話中斷,她們來到大門附近最擠的地方,漢卡和其他的人被擠散了。聽不見她們毀謗人,她倒不太難過。她給每位“化緣叟”一科培,給帶狗的瞎子五科培,又說,“來我們家吃午餐吧,老爹!在波瑞納家!”

他抬頭轉動瞎了的眼球。“我想你是安提克的妻子——上帝酬賞你!我一定來很快就來。”

大門外人潮稍微稀一點,那邊坐的“化緣叟”更多,平行排成兩列,各自訴苦。末端有個年輕人,眼睛戴著綠眼罩,一麵拉提琴一麵唱“古代國君”的歌謠,四周圍了好多觀眾,經常有人把硬幣丟到他的帽子裏,他的表演很轟動。

漢卡站在教堂墳場附近,正在找幼姿卡,沒想到竟看見她的父親。

他跟“化緣叟”在一起,伸手要錢,以乞丐階層的哀聲來乞討!

起先她以為自己看錯了,揉揉眼睛再看一遍。不!是他——是他——真是他!

“我爹當‘化緣叟’!噢,主啊!”她羞得滿臉通紅,拉出圍巾來遮住眉毛,偷偷由他坐的篷車後麵繞過去找他。

“什麼,噢,你在這邊幹什麼?”她蹲在他背後,怕人家看見。

“漢卡。是的……是我。”

“跟我來——回家——快——噢,主耶穌啊,我們大家多丟臉!來。”

“我不去……我早就想這麼做了……若有好心人肯幫助我,我何必拖累你們呢。我要跟別人一起走……見見世麵……參觀聖堂。聽聽新的事物——是的,我會帶錢回來給你們。看,這裏有一茲洛蒂:買玩具給小彼德。喏!”

她牢牢抓住父親的外衣領子,等於用武力拖他離開車陣。

“馬上跟我回家,我說——什麼,你沒有羞恥心嗎?”

“放開我,否則我要生氣了!”

“那個頭陀袋,扔掉!趕快,免得別人看見!”

“你聽著,我要做自己決定的事情。有什麼好慚愧的?‘對於饑餓為兄弟的人,頭陀袋是他的母親。’”說完他硬掙開女兒的掌握,一溜煙向馬陣和車陣中跑走,走得無影無蹤。

教堂四周人潮洶湧,追他根本不可能。

民眾雖然渾身汗水,被塵埃嗆得很難受,又熱得發昏,卻在這沸騰的大鍋中盡情玩樂!

筒風琴拚命演奏,“化緣叟”大聲哭,小家夥用力吹他們買的陶質小鳥;馬兒互相啃咬,並尖聲嘶叫,飽受蒼蠅折磨;男人跟朋友說話,或結伴望著女孩子雲集的攤位。她們擠在那兒,像蜜蜂圍著蜂箱打轉。

攤子上賣的貨物跟每年市集所賣的差不多:聖徒畫像啦,食品啦,衣物啦,緞帶啦,串珠……等等,每一個攤位都有很多人,他們由教堂回來就一路停在那兒。

後來有人上酒店,有人直接回家。另外一些人又累又困,躺在篷車下或果園和院子四周吃喝及休息。

天氣熱得叫人喘不過氣來,很少人有興趣聊天或活動,許多人傻愣愣的,差一點暈倒。等村民坐下來用餐的時候,村子終於靜下來了。

神父家備了盛宴招待聖職人員和大地主,隔著敞開的窗戶可以看見他們的腦袋,談話聲、杯盤碰撞聲和迷人的香味由窗口傳出來,惹得過路人直流口水。

安布羅斯穿上最好的衣裳,戴上一切軍職飾物,不斷在走廊穿進穿出,經常在門廊上大喊:“你們這些廢料走開!否則我揍死你們!”

但是他的威嚇一點效果都沒有,頑童像麻雀,布滿牆頭,最大膽的甚至爬到窗下。他隻能罵人,並用神父的棍子嚇嚇他們。

漢卡找她父親,這時候跑來問他有沒有看見老頭子。

“白利特沙?咦,熱得要命,他大概在某一個陰涼的地方睡著了吧。啊!小流氓!”他大叫著,跑去追那些頑童。

漢卡心煩意亂回家,她姐姐到她家來吃飯,她將這件事告訴姐姐。

薇倫卡隻是聳聳肩。

“他加入‘化緣叟’的行列,不會損失一個王國,卻可以減輕我們的負擔。身份比他高的人也有過同樣的下場!”

“天哪!讓我們的父親去討飯,我們大家多丟臉!安提克會說什麼?還有鄰居,他們不會說我們趕他出去討飯嗎?”

“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人人都可以嚼舌根,但是誰肯幫忙?一個都沒有。”

“我——我不許我爹去討飯。”

“這麼高傲,這麼了不起?那你接他來養嘛。”

“我會的!你,你舍不得給他幾湯匙的口糧。——噢,我明白了。是你逼他去的!”

“什麼?什麼?我家的財物太多了嗎?要我剝奪孩子的糧食來給他吃?”

“但是你該記得,他把田地移交給你,依法有權利要你奉養。”

“我不願劈開腸子,拿出手頭沒有的東西。”

“劈開來也得給,爹最重要!他不止一次抱怨說你們害他餓肚子,對他比豬仔更不關心。”

“對。我害父親挨餓,自己活得像闊夫人!我胖得連襯裙都滑到屁股下麵去了,我幾乎連爬行的力氣都沒有。”

“別說這種話,大家會以為你說的是實情。”

“我說的是真話呀!要不是顏喀爾賒賬,我們連馬鈴薯和鹽巴都吃不著。啊,俗語說得好:‘飽肚先生以為沒有人挨餓。’”

她繼續說這種話,牢騷愈來愈多,這時候牽一條狗帶路的瞎老頭正好來到住宅附近。

“你坐在房子旁邊。”漢卡說著,跑去為他拿午餐。

午餐已經擺在樹下,菜香傳進他的鼻孔。

“燕麥片煮肥成肉,真好。願你們吃了有收獲!”乞丐嘀嘀咕咕,猛聞香味,嘴唇咂咂響。

他的狗坐在牆邊,張開下顎直喘氣,舌頭伸出來,天氣實在太熱,簡直要把人給融化了。悶熱困乏的寂靜中,隻聽見湯匙猛刮盤子的聲音,屋簷下的燕子偶爾啁啁叫。

“噢,來一小碟酸奶不知道多涼快!”‘化緣叟’歎氣說。

幼姿卡立即答道:“安心,我去拿給你。”

“喂,今天你哭哭啼啼,討到的東西很多吧?”彼德懶洋洋用湯匙敲盤子說。

“天主憐恤一切的罪人,不記得他們苛待了‘化緣叟’——討到很多東西,當真!凡是看到‘化緣叟’的人一定瞪著天空,或者拐進另一條路。否則就抽出一枚可憐的小硬幣,巴不得我們能找他五科培。我們會餓死!”

薇倫卡反駁說:“不過,今年收獲季之前的苦日子,壓得我們大家透不過氣來。”

“沒有錯,盡管如此,沒有人短少伏特加。”

幼姿卡在他手上放一個粥碗,他開始啜飲。

過了一會兒,他說:“聽說麗卜卡村民今天要和大地主協議,是不是真的?”

漢卡說:“如果他們的權利獲得認可,也許會談成。”

懷特克插嘴說:“你知不知道德國人已經離開我們這兒?”

“噢,願瘟疫害死他們!”‘化緣叟’氣衝衝握拳大叫。

“那他們也傷害過你囉?”“昨天傍晚我到他們那邊,他們放狗咬我。大地的渣滓,狗生的壞人。我聽說麗卜卡村的人叫他們呆不下去……哈!我恨不得活活剝他們的皮,讓他們身上沒有一寸完膚!”他一麵說,一麵吃光粥碗裏的東西,然後喂了狗,準備離去。

“今天是你的收獲日,你得去采收,”彼德諷刺說。

“不錯,我得去采收。去年這裏隻有六個‘化緣叟’,今天人數有四倍,我的耳朵被乞討聲吵得發疼。”

幼姿卡說:“請你在我們家過夜。”

“願天主賜你們健康,噢,你們沒忘記可憐的餓殍!”

彼德看他在路中央慢慢走,用拐棍試探障礙物,冷笑著說:“好一個餓殍!他肚子好胖,幾乎走不動呢!”

他們再度出門,聽晚禱,享受風琴的旋律,在教堂痛哭,然後再參觀攤子,就算隻看看擺出來的華麗貨品也不錯。

西蒙為娜絲特卡買了一串琥珀珠子、幾條緞帶和一條豔紅色的圍巾,她當場全部戴上身。然後他們互摟著腰肢,一個攤位一個攤位逛過去,非常高興,簡直樂昏了。

幼姿卡跟在他們後麵,到處討價還價,傷心地數數錢——總共才一茲洛蒂!

雅歌娜在不遠的地方,假裝沒看見她哥哥,一個人漫步,傷心又孤寂。現在一切飛揚的緞帶都引不起她的興趣,筒風琴奏出的曲子和熱鬧的群眾都對她沒有吸引力了。

她被人潮推著走,人家停在哪兒,她就停在哪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將飄往何處。

馬修偷偷走到她身邊,柔聲低語道:

“別趕我走!”

“我可曾這樣?”

“有一次,惡狠狠把我給罵走!”

“因為你說了不該說的話——我沒有選擇餘地。有人——”

她突然住口,亞涅克正慢慢由人潮中向她擠過來。

馬修低聲說:“他在此地?”並指一指年輕的亞涅克教士,民眾想吻教士的手,他笑著拒絕這份光榮。

“他一舉一動都像大地主少爺!我記得他前些日子還在趕牛呢!”

“他看牛?不可能!”她想起來就難受。

“我說有這回事。我記得有一天風琴師怪他讓牛跑進普裏契克的燕麥田去吃草,自己卻在梨樹下睡著了,還痛揍了他一頓。”

雅歌娜離開馬修,怯生生走向年輕的教士,對方笑眯眯望著她,發現自己成為許多觀眾注視的焦點,立即把視線移開,到一家攤位買了幾張聖徒版畫像,分給願意接受的人。

她癡癡站在原地,用灼熱的眼光盯著他,嫣紅的嘴唇浮出一抹笑容——明豔,安詳,甜得像蜂蜜。

“雅歌娜,這是你的守護神。”他說著,給她一張聖雅歌妮斯的畫像。兩隻手一接觸就分開了,仿佛燙得發疼。

她渾身無力,不敢吐出半個音節。他又說了一兩句話,她仍默默無語,眼睛一直望著他。

民眾把他們衝開了。她將版書放進胸衣裏,四處張望了一會兒。沒看見他,他已走進教堂,裏麵正舉行另外一場儀式。但是她仍看見他的幻影。

她大聲說出心底的想法:“他真像神龕上的聖徒!”

“所以女孩子都盯著他!她們真傻。‘臘腸恐怕不是做給狗吃的。’”

她連忙回頭:馬修居然在她身邊!

她喃喃說些不清楚的字句,想撇下他走開,硬是辦不到,他緊追不舍。不過,他隔好久才敢說出一個問題:

“雅歌娜,西蒙作結婚預告,你娘怎麼說?”

“她能說什麼?他要結婚就讓他結婚好了:意誌屬於他本人。”

他做個苦臉,猶豫不決地說:

“告訴我,她會不會把他該得的土地交給他?”

“我怎麼知道?她沒跟我說。他可以親自去問她。”

這時候西蒙和娜絲特卡來跟他們相聚,安德魯也突然露麵,五個人形成一個小團體。西蒙先說話:

“雅歌娜,別袒護娘,她要侵害我的權利。”

“不,我是偏袒你。不過,老天!最近幾天你變得真厲害。妙極了!”說真的,此刻站在她麵前的哥哥是一個漂漂亮亮的小夥子——胡子刮得幹幹淨淨,背脊直挺挺,帽子歪戴在一邊,身穿一件雪白的頭巾外套!

“因為我不再是娘的仆役了。”

“你自由了,日子會不會比以前舒服?”她看他興致勃勃,很高興,就問他。

“問你放走的小鳥就知道啦。你有沒有聽見結婚預告?”

“什麼時候舉行婚禮?”

娜絲特卡溫柔地依偎在他身邊,伸手摸著他的腰,答道:

“再過三個禮拜,收獲季以前。”她羞紅了臉。

“婚禮一定要舉行,哪怕在酒店也好。我不開口借用娘的房子。”

“你有地方安頓你太太嗎?”

“當然,我要搬到娘對麵屬於我的房間。我不在村民家租房子。隻要她給我分內的土地——我會成功的!”他滿懷自信說。

馬修宣布說:“我們不會讓娜絲特卡空手嫁出去。她會拿到一千茲洛蒂的現金!”

這時候鐵匠走過來,把他拉到旁邊,說了一句悄悄話,又匆匆走了。

他們繼續談天,補上虛構的細節。西蒙眼睛發亮,認為他一旦有自己的田產,必是好農夫,他會定下心來苦幹。噢,他們馬上就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娜絲特卡望著他,目瞪口呆。安德魯的話跟他差不多,隻有雅歌娜恍恍惚惚,他們的話她隻聽見一半,因為對話題她不感興趣。

馬修嚷道:“雅歌娜!到酒店來,樂隊要演奏。”

她傷心地說:“我不再喜歡這種娛樂了。”

她淚眼模糊。他看了她一眼,拉下帽子走開,一路推開擋道的人。到了神父家前麵,他碰見苔瑞莎。

“去哪裏?”她怯生生問他。

“到酒店。鐵匠召集一個會議。”

“我樂於陪你去。”

“我不趕你,空閑也不缺乏。但是你要當心你的眼神,免得人家說你的壞話!”

“他們已經說了,而且將我劈成碎片,像惡犬撕一頭死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