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西亞斯·波瑞納就這麼去世了。

拉帕拚命叫,拚命吼,又跳起來撞門要進屋,把安息日在屋裏睡覺的人吵醒了,它猛拉他們的衣裳,在外跑一段距離,再回來看他們有沒有跟它走,終於引起漢卡的注意。

“幼姿卡,去看看這條狗要我們幹什麼。”

幼姿卡興致勃勃跟著它跑出去,一路上蹦蹦跳跳。

它帶幼姿卡去看她父親的遺體。

她看了,厲聲尖叫,大家立即跑出來,發現他渾身僵冷,俯臥著斷了氣,雙臂呈十字形伸開,做最後的祈福。

他們仍想救活他,把遺體扛到屋內。

一切的心力都是枉然:躺在他們麵前的隻是一具屍體罷了。

大家開始痛哭:漢卡哭聲震天,幼姿卡哭得更厲害,用頭猛撞牆壁,懷特克和小家夥哇哇哭泣,拉帕在門外哀嚎,隻有彼德一個人在院子四周走來走去,看太陽一眼,又回馬廄睡覺去了。

現在馬西亞斯躺在臥榻上,僵僵硬硬的,活像一團被太陽曬幹的泥土塊或者一株倒地的樹幹,毫無生機。他的拳頭仍捏著一小撮沙土。眼睛睜得很大,凝視遙遠的天堂,表情含著驚歎和狂喜。

然而,屍體發出很憂鬱、很悲哀的死亡氣息,他們不得不蓋上罩單。

他的死訊立刻傳遍全村。太陽剛爬上屋頂,訪客一一光臨,掀起被單,查看他的眸子,跪地為他念一篇祈禱文。另外有些人被上帝掌握人生的例證嚇呆了,站在那兒默默擰絞雙手。

喪家的哀聲繼續不斷回響著。

現在安布羅斯來了,把民眾趕出去,關上廳門,跟雅固絲坦卡和愛嘉莎(她爬進來,在屍體旁邊祈禱)一起為死者行最後的儀式,這種事他向來願意做,通常還會說許多俏皮話,不過這一回他的心情有點沉重。

他為屍體脫衣時,嘀嘀咕咕說:“任何人的幸福不過如此!骷髏夫人隻要有心,可以抓你的喉嚨,打你的耳光,你翹辮子,被扛到‘神父的牛欄’,有誰能抗拒她呢?”

連雅固絲坦卡都覺得難過,用傷心的口吻說:“可憐的人!他在世期問,他們冷落了他,他生不如死!”

“真的?是不是有誰傷害他?”

“不,他們對他算好嗎?”

“世上有誰能樣樣稱心如意呢?咦,就是大地主,就是國王,也得忍受煩惱和痛苦。”

“他用不著受饑受寒,我們不能再說什麼了。”

“啊,好大媽,饑餓算什麼?心痛更難受。”

“對。我有同感。雅歌娜傷他的心,他的兒女媳婦也沒饒過他。”

愛嘉莎禱告到一半,中途插嘴說:“不過,他的兒女媳婦很好,沒對不起他。”

雅固絲坦卡使性子罵她:“念你的祈禱文,你!你最高明。什麼,她一麵為死人唱挽歌,一麵聽人說話?”

“好,不過她的兒女媳婦若不孝,會這樣為他哀哭嗎?你聽聽!”

“他要是留給你這麼多產業,你會哭得震天動地!”

安布羅斯出麵勸阻說:“安靜,雅歌娜來了。”

她衝進來,卻傻愣愣站在房間中央,說不出一句話。

當時他們正給屍體穿上一件幹淨的襯衫。

“什麼。去了?”她終於盯著他說。恐懼掐住她的喉嚨和心髒,她血液發冷,簡直不能呼吸。

“他們沒告訴你?”安布羅斯問道。

“我在娘家睡覺,懷特克現在才去叫我。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她走近他,突然問道。

“我現在替他打扮,當然是為了進棺材,不是去結婚。”

她想不通,蹣蹣跚跚靠在牆上,自以為睡得很熟,正在做噩夢呢。

她踏出房門好多次,卻老是折回來。視線不可能回避屍體。她不時跳起來想出去,卻又留著不走,偶爾走到柵欄邊,隔著田野眺望遠方,其實什麼都沒看見,不然就坐在外麵,離房間和幼姿卡很近,她正在大哭,扯頭發,一直叫道:

“噢,我爹,我失去的爹!失去了!”

不但屋裏有哭聲,連房屋四周都有人哭。喪家之中惟獨雅歌娜雖然四肢顫抖,靈魂深處飽受震撼,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一聲啜泣都發不出來。她隻是走來走去,雙眼露出憂鬱的閃光,滿臉敬畏的表情。

幸虧漢卡很快就恢複鎮定,含著眼淚照料一切,等鐵匠夫婦趕來,她已相當平靜了。

瑪格達大哭,鐵匠追問詳情,漢卡一一答複。

“主耶穌讓他死得這麼安逸,還不錯。”

“可憐的人!跑到田裏去逃避骷髏夫人的擁抱!”

“昨天我去看他,他照例安安靜靜的。”

“他沒有說話?一句話都沒說?”鐵匠擦一擦沒有眼淚的雙眼說。

“一句話都沒說。所以我替他蓋好絨毛被,弄點水給他喝,就走開了。”

“什麼?那他是一個人起來的!若有人在身邊看護他,他也許不會死掉,”瑪格達啜泣說。

“雅歌娜睡在娘家。她經常這樣,因為老太婆病情很嚴重。”

鐵匠說:“該來的終於來了!這三個多月,他一直在死亡邊緣。醫不好的人還是早一點斷氣好些。他不再受罪,我們該感謝天主。”

“是的,你們知道頭一段日子我們請醫生和買藥花了好多錢……一點效用都沒有。”

瑪格達哀歎說:“啊,他真是好農夫!真是能幹!”

“安提克回來,他已經不在人間,我最傷心的就是這一點。”

“他不是小孩,不可能為此痛哭流涕。你還是想想葬禮的事情吧。”

“對,對。噢,可惜羅赫正好不在!”

“我們可以不依靠他。別擔心,我會照料一切。”鐵匠答道。

他做出悲哀的麵孔,但是他幫安布羅斯折死人的衣裳時,顯然正在掩飾心底的念頭。他在儲藏室的毛線和雜物堆中搜了很久,然後爬上樓梯一說是要找他掛在那兒的皮靴。這家夥喘得像風箱,為死人禱告,聲音比愛嘉莎還要大,不斷提死者的好事跡。但是他的眼睛在屋裏瞟來瞟去,雙手滑入枕頭下,或者在床墊的茅草中摸索。

最後雅固絲坦卡厲聲說:“你是不是在找什麼?”

他答道:“除非搜索,不可能找到!”於是他開始公然搜查,麥克奉風琴師之命匆匆來找安布羅斯,對他可是一點妨礙都沒有。

“安布羅斯,快來,四個娃娃在教堂等著受洗呢。”

“讓他們等吧!我得先把死人弄幹淨。”

“不,你還是走吧,安布羅斯。”鐵匠一心想擺脫他。

“我自願做的事情,一定要做好。安排他這樣的人物進棺材,不見得隨時有機會哩。”他轉向麥克說:“麥克,代理我在教堂的職務,叫教父和教母拿著點燃的蠟燭繞聖壇走,他們會賞你很多科培。什麼!你要當風琴師,居然不會幫忙行簡單的施洗儀式?”

漢卡帶馬修進來,量波瑞納的身長,準備做棺木。

安布羅斯用悲哀的口吻說:“別吝惜他最後容身的空間,至少讓這可憐的人死後舒服一點。”

雅固絲坦卡低聲說:“主啊,主啊!他在世期間,那麼多田地還嫌不夠,現在四片木板就足夠容身了!”

愛嘉莎暫時停止禱告,含淚支吾道:“他是地主,應該以地主的身份下葬,有些可憐人還不知道要死在哪一片樹籬下呢……願光明永遠照著你!願——”說到這兒,她又泣不成聲。

馬修不說話,點點頭,量好之後禱告一聲就出去了。雖然是星期天,他卻馬上動手做。一切必要的工具都放在屋裏,幾塊烘幹的橡木板早就放在樓上備用了。他立即在果園搭起工作坊,努力工作——彼德奉命協助他,也隻好賣力幹。

天亮很久了,太陽射出炙人的光芒。吃早餐的時候天氣就很熱,一切田地和果園漸漸蒙上泛白的熱蒸氣。

某些地方,凋零的樹葉輕輕擺動,像熱得發昏的鳥兒鼓動翅膀。安息日的寧靜感遍布全村,除了掠過水麵的燕子和鄰村載人上教堂而掀起一團團塵埃的板車,沒有一點動靜……時時有一輛車停在波瑞納門前家屬悶坐的地方,問候他們,深深歎息,隔著敞開的窗戶和門扉往裏瞧。

安布羅斯弄得很快,並催人準備,不久床鋪已擺在果園裏,被褥也攤在樹籬上吹風,他叫漢卡拿杜鬆果給他,以便用煙熏法來消毒停屍的房間。

但是,她什麼話都聽不見。她抹去最後的淚痕,望著馬路,希望能隨時看見安提克。

時間一個鍾頭一個鍾頭過去,他沒有回來,她想派彼德進城去打聽他的消息。

白利特沙老頭正好由薇倫卡家過來,他反對說:“不,他探不到什麼消息,隻會把馬兒累垮。”

“但是警察局的人一定知道某些情況。”

“當然,不過星期天警察局不開門。何況你若不在他們手上抹點油,他們不會告訴你什麼。”

她向姊姊訴苦說:“哎呀!我實在受不了啦。”

鐵匠噓道:“噢,他還會給你帶來苦惱哩。”說著瞟了屋簷下的雅歌娜一眼。他找錢找不到,火氣很大,惡毒地說:“他戴腳鐐,兩腿大概都僵了,怎麼能飛快趕回家呢?”

她沒答腔,又到馬路上去看。

彌撒鍾響了,安布羅斯吩咐懷特克好好用油擦死者的皮靴,因為皮太幹,穿不上去,他說完就趕往教堂。

鐵匠和馬修到村子裏去,現在屋裏隻剩女人和懷特克,他忙著擦皮靴,擺在火上烘軟,並不時往幼姿卡那邊看一眼,她的哭聲已逐漸轉弱。

如今路上沒有人走動,民眾都在教堂裏,波瑞納家也聽不到聲音,隻有愛嘉莎在裏麵為死者念連祈辭,宛如鳥聲啾啾,和雅固絲坦卡用來熏房屋和走廊的杜鬆煙一起飄上天際。

他們聽見教堂開始做禮拜。中午靜悄悄的,頌歌由教堂傳出來,聽得很清楚,風琴聲高亢地一起一伏,快活又幽遠。

漢卡在屋裏坐不住,特地到柵欄邊去念完祈禱文。

“死了,死了。死了!”念珠慢慢由她的指縫間滑過,她暗想道。但她隻用嘴唇祈禱,腦子和心裏充滿各種惑人的思緒,和許多隱憂。

“三十二英畝。還有草地及一點林地。加上外屋和牲口!”她歎了一口氣,用愛憐的目光望著眼前的大塊土地。

“我們若能付清地價,保留所有的田地多好!——那他可以成為他父親那種大人物!”

自尊和野心漲滿心田,她看看太陽的方向,勇敢地泛出笑容,繼續數念珠,心胸滿是怡人的希望。

“不,我連一半的土地都不願放棄。房子也有一半是我的。別人更休想得到我一頭乳牛!”

她這樣待了很久,一麵禱告,一麵含淚看陽光下的土地,陽光宛如一片金紗,黑麥長得很好,正在擺動低垂的鐵鏽色麥穗,大麥田在陽光下發亮,光光滑滑的,翠綠色的燕麥夾著許多黃花草,正在暑氣中顫動,山坡上繁花點點的苜蓿田像一塊血紅色的手帕,上空有一隻大鳥展翅盤旋,保持平衡的體態,廣闊的青豆園開了成千上萬的白花,守著馬鈴薯嫩株,還有凹地中的幾塊亞麻田,嬌花朵朵——藍光忽隱忽現,孩子氣的眼睛宛如在強光下一眨一眨的。

一切都美極了!太陽愈來愈烈,暖風夾著無數鮮花的香味,和和煦煦由田野吹來,能給人活力,擴展人類的心田。

“噢,我生長的土地,噢,神聖的土壤,最最神聖!”她說著,低頭吻泥土。

她聽見教堂的鍾聲響了,在空中長鳴。

“噢,我親愛的耶穌!一切都是為你——是的,世間的一切!”她熱烈低語,又開始禱告。

但是,她聽見附近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仔細回頭看。雅歌娜站著櫻桃樹下,倚著格子圍牆,專心想些不愉快的事情。

漢卡抱怨說:“什麼,片刻不得安寧!”一看到她,苦澀的回憶又襲上心頭——像刺人的蕁蔴一樣苦澀。

“是的,有一塊地送給她了。這是事實!是的,整整六英畝!噢,那個賊!”她轉身背對著她,卻沒法再禱告了。往日的冤屈像狂吠和咬人的惡犬,回來攻擊她。

晌午已過,縮小的影子再度由樹下和房屋慢慢向外爬。穀物微微向陽光彎曲,裏麵有蝗蟲演奏微弱的音樂,甲蟲不時嗡嗡飛著,間或有鵪鶉啼叫。天氣愈來愈熱,熱得叫人受不了。

現在大彌撒做完了,女人走出教堂,到塘邊脫鞋子,漢卡不再孤單,路麵擠滿人和車子,她掉頭回家。

老波瑞納終於殯殮供人瞻仰。

他躺在房間中央的寬台子上,台上鋪了桌布,四周擺著點燃的蠟燭。他的遺體梳洗過,還刮過胡須,臉頰被安布羅斯的刺刀割破一道深痕,貼一小塊紙片遮醜。他穿著最好的衣裳——他跟雅歌娜結婚時特製的白頭巾外套、條紋馬褲和幾近全新的靴子。操勞過度的老手中拿著欽斯托荷娃聖母的雕像。

旁邊放一大桶水,使空氣保持清新,陶質的花磚上有一些杜鬆果,正冒出芬芳的煙柱,弄得滿室藍煙,死亡的威儀在霧氣中朦朦朧朧顯出來。

馬西亞斯·波瑞納——一個正直又能幹的人,徹底的基督徒,地主農夫,也是地主農夫的子孫——麗卜卡村的首要人物,他的遺體端端正正地躺在那兒。

他欣然準備出發,跟親人和熟人道別,要走上他的大旅程!

他的靈魂已通過審判席,這裏陳列的隻是他衰竭的身體,靈魂一度寄居的空殼,依稀含笑,麵對燭光和煙圈,不斷有人為他祈禱。

親友排成無止盡的行列,一一進來,歎氣捶胸,深深思考或流淚,他們鬱悶的哭聲和耳語宛如秋雨嘩啦嘩啦作聲。他們進來又出去,永遠走不完:全麗卜卡村的人無論貧富、老少、男女,全都來了。

盡管天氣晴好,他的死訊卻讓全村的人憂愁和痛苦,人人都很悲哀,人人都以“凡人的可悲命運”來啟發德性。

死者的許多朋友在屋前屋後徘徊,有些主婦留下來,以常用的安慰辭來勸慰漢卡、瑪格達和幼姿卡,衷心陪她們吊喪和流淚。

沒有人跟雅歌娜說話。她雖然不喜歡人家同情,卻為大家公然不理她而難受,於是她到院子裏,坐著聽馬修釘製棺材。

社區長太太在她背後噓道:“那賤人!竟敢露麵!”

另外一個人說:“噢,別理她!現在不適宜回想她的惡行。”

“是的,留給主耶穌,她日後會審判。”漢卡慈悲為懷說。

鐵匠冷笑說:“為了你們說的狠話,社區長會大大方方酬賞她。”磨坊主派人來找他,他說完就走了。幸虧如此,社區長太太氣得像火雞,準備撲向他呢。

他咯咯大笑,連忙跑掉。別人留下來說話,但是話題鬆鬆散散的,一方麵是悲哀使然,一方麵天氣也太熱了。實在很熱,一切的花朵和植物都慢慢凋零,牆壁直淌樹脂。

突然間,大家聽見一聲又長又悲的牛叫,有位農夫正趕著一頭母牛從水塘另一端走過。

他拚命拉它的韁繩,大家默默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