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姿卡聽見叫聲衝進來,在他的頭部裏上新的濕繃帶。他再度躺著一動也不動,睜開的眼睛露出強烈恐懼的表情。

他們走了,灰心又苦惱。

克倫巴說:“咦,他不算活人……他簡直像死屍!”

懷特克的鸛鳥在果園裏大步走來走去,春風不時將樹枝吹進敞開的窗戶,遮住了陽光。

他們回來,悲哀地沉思默想,宛如上過墳似的。

“我們都有這麼一天!”克倫巴終於說。

對方歎道:“不錯,他死了,別人因此獲利。”

“‘一隻羊隻死一回,然後——就沒有第二次了!’”

“我們不久也要追隨他。”

他們以堅定的目光打量周圍的世界,打量搖曳的麥田,打量遠處清晰的森林,打量漸綠的田野,打量暖洋洋、亮晶晶的春天。他們的心靈冷冰冰順從上帝的意旨。

“不,人躲不開注定要來的命數。”

他們就此分手。

其他的人也分別在那天和日後來探望垂死的病人,但是他誰都不認識,最後他們不再來了。

神父說過:“隻能禱告他快一點走。”

人人都有自己的煩惱和憂慮,他們自然而然忘了他,或者把他當死人來談論。

真的,有誰顧念他呢?

有幾天他滴水未進,若非懷特克好心,盡量抓點東西拿去喂“老爺”,他說不定會餓死哩;牛童有時候偷偷擠牛奶,端去給他喝。他對受難者確實充滿關心和敬意,也滿懷不安。最後他問彼德,“沒懺悔就去世的人是不是真的非下地獄不可?”

“對極了。咦,神父常在教堂對我們這麼說。”

“那……老爺也會下地獄囉?”他嚇得在胸前畫個十字。

“他跟別人沒有兩樣!”

“什麼?老爺跟別人沒有兩樣?”

彼德生氣說:“你笨得像卷心菜頭!”他看出懷特克不相信他的話。

波瑞納家的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

此時村民為社區長打架的案件而興奮,雙方急著找有利的目擊者。

這件事本身並不重要,但社區長用盡全力,他在麗卜卡村的勢力很可觀,結果不止一半的人偏袒他。大家知道他不是聖人,但他是社區長,能叫反對者吃不了兜著走,所以,他靠毅力、諂媚和伏特加酒,召集到他所需要的許多證人。

柯齊爾重病躺在床上,神父曾帶臨終的聖餐去看他。至於病因,大家意見紛紜,有人甚至悄悄說他是裝病給社區長添麻煩。不過,誰知道該作何感想呢?

柯齊爾大媽整天走來走去,告訴村民她賣掉母豬和小豬為丈夫買藥。她幾乎天天守在社區長家門外,謾罵不休,尖叫說她丈夫巴特克快死了,呼喚上帝和正直的人為她作有利的見證,站在她這一邊。

不過,隻有社區的低階層民眾和少數心軟的女人支持她,包括柯伯斯在內,他是三流的地主農夫,又是愛打官司愛打架的人。別人不肯昕她的。有人不理會她的話,有人為她打算,勸她跟社區長和好。

許多糾紛因此而起,柯伯斯口沒遮攔,又愛動拳頭,支持他們的女人說話很偏激。他們非常生氣,非常刻薄。他們怎能壓倒地主農夫和社區長呢?

最後,猶太人瞧不起柯齊爾夫婦,不肯賒東西給他們。

打架後不到一星期,人人都聽厭了那段軼事,以及相關的牢騷和哀歎,不想再聽了。

但是這個節骨眼上來了新的幫手,村裏又騷動起來。

普洛什卡跟鐵匠聯合,現在公然強烈支持柯齊爾夫婦。

他們一點都不關心柯氏的問題;各有其目標,各尋其利益。

普洛什卡是不光明而有大誌的人,極端信賴自己的財富和智力。至於鐵匠,他為錢不惜冒生命的危險。

就這樣,兩派的衝突開始了:凶猛,卻彬彬有禮。他們表麵上維持友誼,照舊交談,有時候甚至手挽著手上酒店。

精明一點的麗卜卡村民很快就看出這次的結合不隻是要為柯齊爾伸冤——說不定是想謀奪社區長的職位。

長者點頭說:

“一個人做官賺了錢,其他的人也可以這樣!”

日子一天天過去,村子裏的糾紛愈來愈多。

大約此時,每一家都聽到德國人在酒店歇腳的消息。

有人猜他們一定是要去波德萊西。

大家忍不住焦慮和好奇。消息由這座果園傳到那座果園,大家隔著圍牆討論,很多人趕到酒店去看熱鬧。

確實不假。五輛漆了黃色和藍色的鐵軸大篷車停在酒店門口。車上載滿家具,女人坐在裏麵。酒吧有十個德國人在喝酒。

他們是高高壯壯的胡須漢,穿深藍色的頭巾外套,胖胖的腰部掛著銀鏈,滿麵營養豐足的紅光。

農民們一群群站著,和他們隔一段距離,叫伏特加酒,觀望並聽他們說話,但是一句都聽不懂。馬修會說猶太方言伊第緒語,想跟他們交談,說得很流利,酒店老板訝然盯著他。德國人看他幾眼,沒有答腔。社區長的弟弟喬治接著跟他們說幾句德語,他們聽了,像豬仔對著食槽跟同伴咕噥幾句,就轉身背對著農民們。

馬修大為惱火。他叫道:“我們打爛他們的豬臉!”

“是的,不然就用棍子搔他們的身體,叫他們開口。”

火暴小子亞當·克倫巴大聲說:

“我在離我們最近的這家夥肚子上揍一拳,他若還手,大家再光明正大打一場。”

但是他們製止他,德國人可能猜到農民們有意挑釁,拎起一桶啤酒離開那兒。

“嘿,長褲仔,別這麼急嘛,他們說不定會在路邊跌一跤。”

他們驅車離去,農民們在背後大喊,“豬養的!”

他們一走,猶太人就跟農民們說德國人幾乎已買定了波德萊西;有十五家人要移居在那個農場。

“我們會封在可憐的一小條一小條土地上,擠得半死,他們則在那塊大空間伸展和繁殖!”

斯塔荷·普洛什卡對剛剛說話的喬治說:“那我們出更高的價錢,別讓他們得手!你自以為聰明,動動腦筋吧。”

馬修用拳頭猛敲吧台叫道:“狗養的!真是毀滅性的生意!他們若定居在波德萊西,我們就很難保住麗卜卡的家園了。”這一點他相當肯定,他曾見過世麵,知道德國人的作風。

聽者起先不相信。不過他們仍然很擔心,動腦筋思考:波德萊西的鄰居怎麼會給麗卜卡村民帶來噩運呢?

每天都有看豬郎和旅人來報告說波德萊西的土地量過了,界碑立好了,水井也挖了。很多人好奇往佛拉莊的方向走,也獲得清晰的證明。

不過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他們還不敢肯定。

他們慫恿鐵匠去查,因為他曾跟德國人交往,為他們釘馬蹄,但是他回避,不肯探聽或告訴他們一點消息。

最後是喬治打聽情報,探得實情。

原來大地主欠了某一位德國人一萬五千盧布,還不出來。債主提議用波德萊西來抵債,差額付現鈔。大地主表麵同意,其實暗中找別的買主,因為德國人一英畝隻出六十盧布。

喬治說:“他不得不答應。貴族領地擠滿了猶太人,都急著討債。林務官說貴族領地的母牛已經被查扣去抵繳稅金。那他怎麼還債呢?什麼都賣了!他跟我們的官司還沒有結案,他不能砍伐森林。不,他必須低價賣出波德萊西農場。”

“咦,這種地一英畝值一百盧布!”

“那就按這個價錢買下來,他巴不得賣哩!”

“哎呀,現金短缺!上哪兒去籌錢?”

“那麼德國人一定會全部買去,我們一無所有!”

他們繼續聊天,說出可悲的預言。那些地他們竟不能得手,實在太痛心了——這麼近,這麼肥沃,適宜兒子和女婿定居!他們可以在那邊另外建一個村子,沃草和水源都很充足……但是一切都沒有用!德國人在那邊,他們會占上風,使可憐的農夫活不成。

老人傷心地咕噥道:“這些孩子有什麼地方可去呢?”他們瞪著傍晚在路上玩的小孩子——人數真多,房子幾乎容不下了。“但是我們隻夠勉強過日子,怎麼可能買地呢?”

他們絞盡腦汁,他們甚至請神父提出忠告。但是他想不出辦法。“空鍋子舀不出任何東西!”

“‘有錢能使鬼推磨’;‘無論窮人上哪兒,風總是對著他吹!’”

牢騷無益,哀歎無益!

更糟糕的是天氣熱到極點,五月來個六月天。太陽由東邊升起,像巨大的火盆懸在藍天上,每一處高岡和所有的沙地,蔬菜全部枯萎。休耕地的青草都烘焦了,馬鈴薯起先發芽很順利,如今可憐的小嫩芽比地麵高不了多少。惟有秋天播種的土地少受一點折磨,已經抽出,長得很棒很高,圍在中間的房子顯得更矮了,蹲在地麵,隻有屋頂由麥浪間浮出來。

晚上好悶熱,躺在屋內太痛苦了,村民都睡在果園裏。

由於熱浪逼人,煩惱又接二連三出現,加上收獲季之前的苦日子(那年比往常更難捱),麗卜卡村民吵架的事件特別多。人人似乎都喜歡跟鄰居作對,生活變成真正的磨難。天一亮村子就傳出口角和氣話,每天都有新糾紛。先是柯伯斯夫婦發生鬥毆,神父不得不去斥責他們,為他們當和事佬;接著巴爾瑟端克太太為一頭豬跑進她的胡蘿卜田而跟古爾巴斯打架;然後普洛什卡大媽為小鵝弄混而跟村長吵嘴;此外更有人為小孩,為彼此不友善的行為,或者能引起爭吵、抗議和謾辱的小事而發生無數衝突。村子似乎招到了詛咒,爭吵、違犯治安和訴訟事件層出不窮。

安布羅斯甚至在陌生人麵前調笑這種暴躁的傾向。

“上帝好心,今年收獲季以前我的日子不難捱!沒有人死,沒有人出生,沒有人結婚;但是他們天天請我喝伏特加酒,拍我的馬屁,要我替他們當證人!他們再這樣多吵幾年架,我會喝酒醉死!”

麗卜卡村真的很糟糕;多明尼克大媽家的問題最嚴重。

西蒙跟別人一起出獄回家,安德魯的腿傷也好了,他們的日子不像別人那麼艱困難事情應該能恢複舊觀。才不呢!兒子們不肯再聽她的話。他們變得很倔強,老是跟她不和,反對挨打,不肯做女人的工作!

他們尖刻地說:“你得雇個女傭人,否則你自己做。”

多明尼克大媽用鐵腕統治他們,壓製他們多年,看自己的孩子起而反抗,非常震驚。

“給我耐心吧!”遇到這種場合,她常常尖叫,發火,拿棍子要打人;但是他們堅決抵抗,跟她一樣固執。母子每天吵架,在屋裏屋外追逐……最後總是鄰居衝出來打圓場。

神父親自叫她的兒子去見他,勸他們和睦與服從。他們恭恭敬敬聽完他的話,依禮吻他的手,謙卑地抱他的膝蓋,但是行為照舊不改。

“我們不是小孩子,我們知道該怎麼辦!娘必須讓步。咦,全村都拿我們當笑柄!”

憤怒使老太婆臉色黃得像楹槨。無論她想什麼辦法,硬是壓不住他們,現在她不能照往日的習慣天天上教堂或者聊天了,她得在家幹活兒,她老是叫雅歌娜來幫忙,但是女兒也給她帶來不少恥辱和悲哀。

社區長經常來,說是要征求她的忠告,其實是找雅歌娜出去,在菜園裏跟她胡來。

村子裏什麼都瞞不住人,人人都知道怎麼回事。他們的奸情愈來愈可恥,幾位好人跟老太婆談過好幾次。

她怎麼辦呢?雅歌娜雖然祈禱和哀求,卻公然胡來,仿佛存心氣她母親。在她心目中,最可悲的罪孽,最可恥的臭名,都比留在她討厭的丈夫身邊強多了。

漢卡也不設法阻攔這種情形,而且公開說過一段話:

“隻要沒有人阻止社區長濫花社區的錢,她就可以為所欲為。他對她一點都不吝嗇,盡可能由城裏買東西送她,他若有能力,甚至會把她嵌在金畫框裏。讓他們玩吧……看看下場如何!我跟他們誌趣不同!”

說真的,她自己的煩惱夠多了。她付了律師要求的高額費用,但是還不知道安提克會不會受審,也不知道他未來的命運如何。此時他在監獄中憔悴,希望上帝發慈悲。此外家裏的情況也不好。

彼德最近很傲慢——一定是鐵匠收買了他,他隻幹自己選中的活兒。有一次她進城去了,他一整天在戶外閑逛。她威脅說安提克回來要跟他算賬。

他冷笑說:“他回來?盜匪不可能這樣開釋!”

這句失禮的話害得她熱血沸騰,她恨不得打他一巴掌,但是這樣有什麼好處呢?她得收起滿腔的屈辱,等恰當的時機到來。否則這個人走了,一切工作都會落在她手上。她不可能渡過難關,何況她的身體漸漸累垮了。“鋼鐵被鏽侵蝕,岩石也隻有一季的壽命。”一個弱女子怎麼能永遠撐下去呢?

有一天,五月將盡,神父跟風琴師駕車去參加一處地方性的節宴。安布羅斯跟德國人痛飲(他們現在經常上酒店),沒去敲晚禮鍾也沒開教堂門,讓人做五月禮拜!

因此大家決定在墓地舉行儀式,墓門附近有一座小祠堂,供奉了一尊聖母像。每年五月,姑娘們用紙帶和鍍金冠來裝點神龕,在四周撒上鮮花,盡量不讓它變成廢墟。祠堂曆史悠久,破破爛爛,眼看要倒了,小鳥都不肯在裏麵築巢,若有牧童在那兒避風避雨,也隻是秋雨期間。教堂墳場的喬木、老菩提樹、細瘦的樺樹和附近斜斜的幾根十字架多多少少替它擋住了冬天的暴風雨。

很多人集合,馬上用鮮花和綠色的草木來布置神龕,他們在聖足下放一根蠟燭和幾盞燈,虔誠地祈禱。

鐵匠跪在撒滿鬱金香和野玫瑰的門檻前麵,他開始唱聖歌。

日落很久了,天色漸漸轉黑,但是西方仍布滿紅光和金光,高空則呈淺綠色。四周靜悄悄的,樺樹的長枝像瀑布奔流而下,穀物彎著腰,仿佛聆聽蟋蟀尖尖的顫抖音。

牧人正要回家,如今已看不見的田野、村莊和小徑飄來畜牧業者吵鬧的歌聲,夾著一聲聲憂鬱的牛叫。民眾盯著聖母的慈顏,高聲頌讚,她則伸出手掌向全世界施恩。

“晚安,噢,純白的百合!晚安!”

空氣中滿是小樺樹的香味,夜鶯開始試唱,起先斷斷續續,繼之元氣大增,終於化為金曲的流泉——一陣陣拉長的樂音,珍珠落地般的旋律,不遠處亞瑟克先生的小提琴響了,甜蜜蜜輕柔柔、強有力地為演唱人伴奏,宛如發自互相揉搓的黑麥稈,或者土壤本身正吐出五月頌。

人,鳥,小提琴,一起合唱得入迷,他們停下來喘口氣的當兒,無數青蛙呱呱嗚叫,宛如催他們再度開始。

頌歌就此繼續下去——一會兒是這些歌唱家,一會兒是那些歌唱家。

儀式進行很久,最後鐵匠不止一次地對後麵的人叫道:

“拜托,字句別拖這麼長!”有些人將音符拖得很長很長。

他對馬西亞斯·克倫巴說的話更過分:“別這麼吼法,你又不是學公牛!”最後他們齊聲唱,聲音像一群鴿子飛上暗黝黝的天空。

“晚安,噢,純白的百合!晚安!我們心儀的瑪麗亞晚安!”

現在頭上黑漆漆的,溫暖又安靜,但是幾顆星星出現了,像露珠兒在空中閃爍。

女孩子兩個兩個同行,互摟著纖腰,一起唱歌走回家。

漢卡一個人走,抱著嬰兒,專心想心事,鐵匠走過來,跟她並肩同行。

她悶聲不響來到家門附近,看他還在身邊,就說:

“你要不要進來,麥克?”

他低聲回答說:“隻到門廊。我要跟你說話。”

她有點激動。他是不是又有新的噩耗要帶給她?

“你大概去看過安提克了吧?”他說。

“去了,但是進不去。”

“我就怕這一點!”

“那你說說你所知道的消息!”她害怕得全身發軟。

“我知道什麼?隻是由警察巡官口裏打聽到一點兒。”

“究竟是什麼消息?”她用力抱緊小娃娃。

“審判之前安提克不可能開釋。”

她結結巴巴地說:“怎麼?律師說的正好相反。”

“那是怕他逃走。這種案件,犯人從來不先開釋的。記住我今天是以朋友的身分來看你。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有一天你會發現我沒有錯……聽好我現在說的話,我跟告解時一樣,說的是百分之百的實情。安提克境況奇慘,一定會受到殘酷的處罰,也許會判十年哩!你聽到了吧?”

“我聽到了,但是一句都不相信。”她突然冷靜下來。

“眼見為憑,我已經告訴你真話。”

“照你的老辦法,”她諷刺般微笑說。

他好像生氣了,熱烈保證他沒有別的用意,純粹是來勸告她的。她聽他說話,焦急地回頭張望,沒擠奶的母牛在牛房哞哞叫,白鵝還在屋外,小雄駒和拉帕在庭院玩耍,小孩在穀倉裏玩,而他說的話她一句都不相信。她暗想:“不過,我要讓他繼續說,好查出他有什麼企圖,”她一直小心提防著。

她呆呆板板問道:“怎麼辦呢?”

“有一個辦法,”他耳語道。

她立即麵向著他。

“交出足夠的錢,他會在審判前開釋。到時候他可以逃走。甚至到‘美國’”!他們不會到那裏去抓他。

“老天!到‘美國’!”她駭然驚叫。

“噢!我是偷偷告訴你。是大地主跟我說的。他說:‘叫他逃走,西伯利亞充軍十年會要人的老命……’他昨天才告訴我的。”

“什麼!逃離我們的村莊……我們的兒女……我們的田地?”惟有這種噩運吸引了她的注意。

“交出當局要的保釋金,其他的事情安提克會想辦法。交給他們吧。”

“但是我——我上哪兒去籌錢呢。噢,上帝啊。遠到世界最偏遠的角落……離親人那麼遠!”

“他們要求五百盧布。咦,你手上握有嶽父的錢,拿去付清,我們以後再算——先救安提克要緊!”

她看出他的詭計,不禁跳起來。

“頑強的狗輩!老是追蹤同一個獸跡!”她說著,打算離他而去。

他失去耐心,大叫說:“未免太傻了!我隻是說溜了嘴。你丈夫在監獄裏憔悴,你竟為一句話而生氣?噢,他會知道你花多少心血來救他!”

她又坐下來,手足無措。

他跟她談了好一會兒,談到“美國”,談到他認識而去那邊的人,說他們曾寫信回家,甚至寄錢給家人哩。安提克可以馬上走;麥克認識一個猶太人,曾載很多人過邊界。許多人這樣逃法。漢卡以後也可以跟去,不引起當局的注意。喬治退伍還鄉,會付出遺產的攤付金來做一切費用,他若無力清償,產業也不難找到買主。

他總結說:“你向神父討教,你看好了,他會讚成我的計劃。我隻是勸你采取恰當的行動,不是為自己著想。不過這些話千萬不能跟別人說,否則憲兵會知道的,這一來他根本就不會出獄,甚至會戴上手銬和足枷。”他冷冷斷言說。

“但是保釋金要到哪裏籌措呢?”她呻吟道。

“我知道摩德利沙有個人肯放貸——利息很高。噢,錢可以籌到!我拿性命擔保我有辦法!”

他繼續勸她很久,最後突然溜走了。她冥想出神,沒注意他走。

別人都上床了,隻有懷特克似乎在等女主人。月亮高掛在天上,一彎銀鉤慢慢橫過深邃的長空。草地上空升起白白的薄霧,黑麥田上麵懸著黃色的花粉,水車池在樹影間發亮,靜得像一大塊冰田。寂靜偶爾被夜鶯的歌聲給打斷,叫人耳朵發疼。

“老天!逃離土生土長的村子,田地和一切!”她反複思索這件事,恐懼更強了,覺得顫抖的心靈痛得收縮了一下。

這時候拉帕大聲嚎叫,鳥兒不再唱歌,疾風在樹枝的暗影間呼嘯和呻吟。

“拉帕現在看到庫巴的幽靈!”懷特克嘀嘀咕咕,嚇得在胸前畫十字。

“傻瓜,去睡覺!”漢卡說。

“他真的常回來,照顧馬匹,拿草料給它們吃。是的,還不止一回呢!”

她不理會他的話。如今萬物一片沉寂,她坐在那兒,像痛苦得麻痹的人,一再重複說,“逃到世界的反麵!而且逃一輩子,慈悲的耶穌啊!逃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