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靈降世節點綴屋門的綠樹枝還沒有枯掉,有一天早晨羅赫意外來到本村。

他聽完彌撒,跟神父長談一番,才到村子裏去。很少人走動,大部分用土掩馬鈴薯,不過村內消息照例很快就傳開了,違別已久、不少人趕來歡迎他。

他照例拄著拐杖慢慢走,挺胸抬頭,身穿同一件灰頭巾外套,脖子上掛著同一串念珠。春風吹動他花白的亂發,但是他悅目的五官顯得溫厚又和藹。

他看看四周,對萬物欣然微笑,熱誠問候每一個人;摸摸小家夥的腦袋,跟女人打招呼,發覺一切如昔,覺得很高興。

他們好奇地問他這一段日子上哪兒去了,他答道:“在欽斯托荷娃城求天主赦罪。”

大家看他回來,歡欣鼓舞,立即向他報告一切村中的消息,征求忠告,抱怨鄰居的作為,人人都想私下跟他訴說自己的煩惱。

他說他累得要命,他們得等一等,反正他要在麗卜卡村住一兩天。

這一來人人都求他住在自己家。但是他說關鍵他得實踐以前對漢卡的諾言,以後有人請他,他也許會多待些時日。於是他走到波瑞納家。

漢卡當然樂意接待他。他一放下拐杖和頭陀袋,就過去看老頭子。

“他躺在果園裏,房間太熱了。我們煮些牛奶給你喝……你若願意,再來幾枚蛋。”

羅赫立即來到果園,彎腰通過低垂的樹枝下,走到病人身邊,病人躺在藍網形的床架上,蓋一件羊毛襖。拉帕盤在他腳下,守護著他,懷特克的鸛鳥在樹木問大步走來走去,活像站崗似的。

在這枝繁葉茂的老果園中,成長的大樹完全遮往太陽,隻有幾處光點像金色的蜘蛛在樹底的草地上移動。

馬西亞斯仰臥著。樹枝在他頭上搖動深色的鬥篷,柔聲說悄悄話,惟有被風吹動時才偶爾露出一小片藍天,讓陽光落在他臉上。

羅赫坐在他身邊。病人立刻轉向他。

“啊!馬亞西斯,你不認識我啦?你不認識我啦?”

老波瑞納的麵孔浮出一抹笑容,眼皮顫動,灰色的嘴唇囁嚅著,卻發不出聲音。

“上蒼的旨意若要你複原,你說不定會複原呢。”

他大概聽得懂這句話,搖搖頭——好像不知不覺——把臉移開,望著搖擺的樹枝和不時映入眼簾的陽光。

羅赫歎了一口氣,在他頭上畫個十字,回到屋裏。

漢卡問他:“噢,爹現在不是好一點了嗎?”

他沉思一會兒,然後用低沉又嚴肅的口吻說:

“燈盞熄滅之前,閃光總是亮一點。馬西亞斯大概快要死了。我想不通他竟活了這麼久。”

“他什麼都不吃,往往連牛奶都不喝。”

“你隨時準備辦喪事。”

“不錯。安布羅斯前兩天才這麼說,還勸我別耽擱,趕快叫人做棺材。”

他傷心地說:“你不妨準備,棺材不會空太久。渴望離開世界的靈魂,誰也攔不住,我們流淚也阻攔不了他。否則有人豈不是跟我們活幾世紀。”他一麵啜飲她端來的牛奶,一麵問起村中的情形。

她告訴的事他剛才在路上就聽到了,後來她終於詳述了自己的煩惱。

“幼姿卡呢?”

“在田裏,跟‘地客’們和雅固絲坦卡一起用土掩馬鈴薯。彼德到森林去了,為斯塔荷載木料來建新房子。”

“什麼,他要建房子?”

“是的,亞瑟克先生送他十株鬆樹幹。”

“送他?我聽人說過,但是不敢相信。”

“真是不可思議!起先誰都不相信。那個人口頭答應了,但是口頭上誰都能辦得到呀。俗語說:‘諾言是給傻瓜取樂的玩具。’好啦,亞瑟克給斯塔荷一封信,要他拿去找大地主。連薇倫卡都叫他不要去,他何必無緣無故穿上靴子出門,因為相信大地主而惹人取笑?但是他硬要照自己的意思。他把信交上去以後,大地主叫他進房間,請他喝伏特加酒,並說:‘你駕車去,林務官會選定十棵圓木給你。’克倫巴和村長借車給他,我派彼德去幫忙。大地主真的在開墾地等他,親自由他冬天砍下來要賣給猶太人的樹幹中選出十根最長最直的木材!現在斯塔荷正在建一棟美麗的房屋。不用說他怎麼謝亞瑟克先生,我們一直以為他是貧民和白癡,因為沒有人知道他的財源是什麼,他常在聖像下或麥田裏拉小提琴,有時候說話沒頭沒腦,像精神不正常的人。沒想到他卻是大人物,連大地主都聽他的吩咐辦事情。誰會相信呢?”

“別以貌取人,要看他的事跡。”

“不過他送了這麼多木料,馬修說至少值一千茲洛蒂,隻要對方說句‘謝謝’就成了!咦,簡直沒聽過這種事!”

“聽說他有意接收舊房子,度過餘生。”

“荒唐!那棟破屋的價值跟一隻破木鞋差不多。村民懷疑其中另有文章,薇倫卡向神父打聽整個原委,神父罵她,說她是傻女人。”

“就是嘛。接受人家給你的禮物,感謝上帝慈悲。”

“是啊,不過免費收人家的東西是一件怪事,何況是大地主送的!聽都沒聽過!有人為愛心而給過農民們任何東西嗎?我們隻要求最簡單的忠告,他們都要看看我們獻出什麼禮物。你空手跟官吏打招呼看看,他們一定會叫你:‘明天’或‘下星期來’!噢,安提克的事情叫我學會辦事情的方法,我在那一方麵已經花了不少錢。”

“幸虧你提起安提克。我到過城裏。”

“見到他了?”

“沒時間去看他。”

“不久前我也去過,但是沒見到他。天知道什麼時候才見麵。”

他微微一笑。“也許比你想像中來得快。”

“老天!你說什麼?”

“是真話,我在司令部聽說安提克受審前可以先開釋。但是得有人交五百盧布來為他作保。”

“正是鐵匠說的數目!”她一字一句說出鐵匠麥克的諍言。

“有點根據,不過由他口裏說出來就不可靠了!他一定企圖獲利。別急著賣田,‘人騎著駿馬離開大地,卻走路回來——成為衣衫襤褸的無賴。’——有沒有人肯作保?我們得找個人。隻要手頭有錢就行了——”

她怯生生地說:“也許有。我——我手頭有點現金,但是算不清楚。”

“給我看,我們一起計算。”

她走了,很快就回來,拉上門閂,把一個包裏放在他膝蓋上。

裏麵有紙票、銀幣和金幣,外加六串珊瑚。

“這些是他亡妻的。他送給雅歌娜,我猜後來又收回了。”她低聲說著,蹲在羅赫坐的高背椅旁邊,羅赫正在算錢。

“四百三十二盧布五茲洛蒂。從馬西亞斯手上拿來的,呃?”

她滿麵通紅,結結巴巴地說:“是的——是的,他在複活節之後給我的。”

“不夠,但是你可以賣幾隻牲口。”

“大概可以。我們的母豬可以賣……不會生育的母牛也可以。猶太人說要買,大概還能值幾蒲式耳的穀子吧。”

“那我們不借外力就可以保釋安提克。有沒有人知道你有這筆錢?”

“爹交給我,要我保安提克出獄,不許我跟任何人說。你是頭一個知道的人。萬一麥克……”

“你放心,你的秘密不會傳開。我一聽說時機到了,我們就一起去保安提克。烏雲會散,天氣會轉晴,親愛的孩子!”他說著,親吻她的頭頂,她跪在他膝前道謝。

她流出欣喜的眼淚,嗚咽道:“我親生的父親也不可能比你更慈愛。”

“你丈夫會回到你身邊,感謝上帝!雅歌娜呢?”

“今天早晨她跟她母親和社區長進城去了。聽說多明尼克大媽要去找公證人,打算把田地都移交給雅歌娜。”

“都給雅歌娜?她的兒子呢?”

“他們要她分地,她故意氣他們。現在他們家像地獄似的,社區長支持多明尼克大媽。一家之父臨死前,曾指名要他當孤兒的監護人。”

“是這樣的?我聽到另外一則跟社區長是有關的故事。”

“你聽到的是實情。他真的喜歡雅歌娜,方式卻叫我羞於啟齒。他已過了盛年期,但是精力還很充沛,我親眼在果園見過他們。”

“我想找個地方躺一躺,可以嗎?”

她要他睡幼姿卡的床,但是他寧願去馬廄。

“錢要藏好!”他臨別吩咐說。

他直到午餐時間才露麵。飯後他要到村子裏走走,漢卡猶豫不決向他求助。

“羅赫,你肯不肯幫我們布置聖龕?”

“啊!對了,明天是基督聖體節。你要在哪裏立聖龕?”

“往年的老地方——門廊外麵。我馬上派彼德到森林去揀小樅樹和鬆枝當裝飾品,雅固絲坦卡則跟幼姿卡去揀花束來做花環。”

“蠟燭和燭台準備了沒有?”

“今天早晨安布羅斯答應從教堂拿一點來給我。”

“還有誰家要立聖龕?”

“水塘這一側有社區長家,那一側有磨坊主家和普洛什卡家。”

“我會幫忙,不過我得先見亞瑟克先生。天黑前再回來。”

“請你叫薇卡倫明天天一亮就過來幫忙。”

他點點頭,走向斯塔荷的破屋廢墟。

亞瑟克先生照例坐在門檻上抽煙,摸胡子,眺望遠處的小鳥在起伏的麥浪上空拍翅膀。

屋前的櫻桃樹下擺了好幾根巨木,白利特沙老頭在附近瞎忙,一會兒用斧頭砍砍樹,一會兒用手斧弄平突出的木瘤,同時大聲跟木頭說話,“啊哈!你們到我們的院子裏來了。多謝!馬修很快就要將你們剖成美妙的梁柱,給你們帶來光彩。是的,你們要住在這裏,不受水氣侵蝕,別怕。”

“他跟木頭說話,把它當生物!”羅赫詫異地說。

“你坐吧,他今天樂瘋了。你聽!”

老頭子用愛憐的雙手拍拍樹脂斑斑的樹皮繼續說:“可憐的受難者,你們也住在森林,現在你們該休息了,沒有人會再來折磨你們!”

接著他走向路邊最大的一棵樹幹,蹲在鋸平而有黃色年輪的表麵附近,看年輪看得入迷,嘀嘀咕咕說:

“這麼大一棵?照樣被打倒了,呃?猶太人想載你們進城,憑上帝的恩典,你留下來陪鄉親農夫,他們會在你身上掛聖像,神父會用聖水為你祈福。是的,是的!”

亞瑟克先生聽了,微微一笑,跟羅赫說了幾句話,然後拿出小提琴,由田埂走向森林。

羅赫留下來聽薇倫卡說話,天色慢慢黑了。

明天是一個節日,今天村民提早收工。女人開始在屋外結花彩,孩子們抱著一大把一大把綠色的蒼蒲和燈心草進屋。普洛什卡家和磨坊主家門前,樺樹和樅木枝集成好幾堆,要插在立聖龕的地方,女孩子用綠葉裝點身後的牆壁。他們還用礫石和沙土填平馬路上的不少坑洞。

羅赫離開薇倫卡家,正要走上白楊路,有人騎馬出現了,以危險的高速度飛奔,掀起一陣塵煙。因為斯塔荷載木料的板車擋了他的路,他設法從田裏越過去。

“你這麼趕法,馬兒要累壞了。”他們大叫,卻沒有效果。他由大夥兒身邊超過去,拚命往前跑,馬兒直喘氣。

羅赫大叫說:“亞當!等一會兒!”

小克倫巴停下片刻,大吼說:

“聽好,森林裏死了兩個人。噢,天哪!我嚇壞了!我剛走過,去照顧馬匹,正要跟古爾巴斯那小子回家——就在波瑞納的十字架旁邊——我的馬畏縮不走。我一看,有兩個人躺在柏樹叢裏。我叫他們,他們不答腔,跟死人一樣。”

“噢,傻瓜,你跟我們說什麼神話?”大家嚷道。

“那你們自己去看,他們躺在那裏!古爾巴斯也看到了,但是他跑去找‘地客’們。”

“老天!趕快到社區長家,向他報告。”

“他進城還沒有回來。”有人說。

“那就找村長!他在鐵匠家附近,跟其他的工人一起修路呢。”他奔馳而去,大家在後麵叫嚷。

命案的消息傳遍全村,大家恐怖兮兮地在胸前畫十字。有人通知神父,他出來打聽,人人都焦急地等村長回來,他已經跟克倫巴和幾位工人乘板車去看了。

他們等了很久。他調查回來,天色已黑,出乎大家意料之外,還拉著社區長的馬兒和俄式馬車,心情很壞,一麵咒罵,一麵打他的駑馬,盡力穿過人潮。有人抓住籠頭,他不得不停下來,遂大叫說:

“這些淘氣的小鬼!他們在玩鬼把戲。沒有人被殺,人家隻是在灌木叢睡著了。噢,我要是逮到小克倫巴,他得為我們受驚而付出代價——狠狠挨一頓處罰!我碰見社區長,載他回家……如此而已!走——噢!小馬兒!”

有個人望著敞開的車子說:“不過,社區長怎麼啦?他像病人趴臥著!”

“他隻不過睡著了!”村長打馬兒,要它快步小跑。

“好個淘氣的流氓!編出這種故事!”

“全是小古爾巴斯搞的,他最會玩這種把戲!”

“用棍子打他們一頓!叫他們知道無緣無故嚇人的後果。”

他們對這件事非常憤慨,紛紛走回家,半路上碰見“地客”們背著重重的柴火,由柯齊爾大媽領頭,她幾乎被擔子壓得直不起腰來,她看到大家,身子往後一仰,以背上的薪柴支撐體態。

她累得差一點說不出話來,冷笑說:“村長,他騙了你們,哈!森林裏真的沒有死人,卻比死人更嚴重。”

她的話很快就招來一大群人,接著她道出她所知道的故事。

“我正走森林小徑回到十字架旁邊,小古爾巴斯嚇得半死,跑來找我,說附近柏樹叢裏有死人。我想看一看也不妨事嘛。我們去了,遠遠看到兩個人死死躺在那兒。菲利普卡拉我的袖子勸我走,喬治太太喋喋不休禱告,我也全身發麻……但是我在胸前畫十字,走到他們身邊,結果看到——我看到什麼?社區長老爺脫下外套躺在那兒,旁邊是雅歌娜·波瑞納大嫂。兩個人都睡得很熟……渾身酒味。她衣衫不整,我簡直不好意思形容……簡直像罪惡之都一樣邪門!我老了!卻從來沒聽過這種醜事。看見村長來,雅歌娜逃走,但是社區長大人好不容易才上了車。醉得像死豬似的!”

有人說:“慈悲的天主!麗卜卡村可沒出過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