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個怡人的日子,暖烘烘卻很爽快:農民們睡了一宿好覺之後,早晨一醒就跳起來,先祈禱,然後去上工,連嗬欠都不打一下。
大紅的日球慢慢爬上天空,空中有幾絲薄霧,深不可測的大蒼穹飄著一簇又一簇軟綿綿的白雲。
微風到處吹,活像地主農夫大清早催家眷起床,喚醒了軟弱的穀子,吹散薄霧,擺動頭頂的樹枝,圍著果園打轉,將最後幾朵櫻花像雪片般撒了一地。
麗卜卡村也迅速蘇醒和起床。好多亂蓮蓬的腦袋伸出門外,以惺忪的睡眼打量世間。有人漱洗,很多衣冠不整的婦人提水進屋。有男人在劈柴,有板車開上大道口煙囪看起花彩狀的炊煙,賴床的人挨了一頓尖聲的臭罵。
時候還早。東邊的太陽在天上還不及一人高,紅光由果樹間斜射進來,但是大家都很活躍。
大風不知逃到哪兒去了,村民享受到迷人的寧靜,清新又舒服的早晨,太陽照在水麵上,露水像珍珠由每一座屋頂往下滴,燕子飛過清純的天空,鸛鳥離巢找食物。公雞在樹籬上鼓翼喔喔啼,公鵝呱呱叫,領著小鵝前往玫瑰色的水塘。牛棚裏牛隻眸哞低吼,村民在牛棚四周和庭院匆匆擠牛奶。每一座圍牆都有人趕公牛上大路,它們沉重地往前走,懶洋洋低鳴,身子挨擦樹幹和籬笆,過路的羊群抬頭咩咩叫,擠到滿是灰塵的路中央。這一切牲口都被趕到教堂前麵的大空地,年長的農夫騎著馬,猛揮鞭子猛流汗,在那兒召集散亂的禽獸,並催落後者快點走。
過了一會兒,看鵝童趕著嘎嘎叫的白鵝來了,或者有人牽一頭母牛或拴腳的馬兒到休耕地去吃草。
不過,這些人畜很快就過去了,其餘的村民正準備參加市集,市集訂在男人出獄回來一星期以後。麗卜卡村樣樣都逐漸恢複平常的狀態。
並非一切都完全上軌道。他們還很懶,經常在床上躺過了頭。有些人上酒店的次數過多——他們說這樣才能聽消息,不落伍。很多人走來走去聊天,荒廢半日的光陰,有些人潦潦草草做最急迫的工作。強迫賦閑這麼久,一旦出獄,要正常運作實在不簡單。不過情況一天天好轉,工作日酒店的客人愈來愈少了,饑貧掐著男人的喉嚨,逼他們流汗賣命。
不過,那天台慕夫有一場市集,他們寧願去看看,暫時將工作緩一緩。
此外,收獲季之前的窮日子提前到來,非常艱難,大多數人家都哀哀叫苦。凡是能賣的東西,他們都急著送到市集去賣。也有人隻是去跟鄰居閑聊,看看熱鬧,或者喝杯伏特加酒。
人人各有煩惱,除了市集或地方節慶,大家到什麼地方找安慰、發牢騷或聽取好忠告呢?
所以,牛都趕出去吃草後,有車的人備車,沒車的人都走路出門。
最窮的人先上路。菲利普卡淒然趕著六隻老鵝,她不得不犧牲。她丈夫一回來就生病,她沒有糧食下鍋。
有些地客帶著剛生產的小牡牛出門。苦難伸進各種人家:歪嘴喬治雖有八英畝田地,卻不得不賣掉一頭乳牛;他的鄰居約瑟夫·瓦尼克趕著一頭母豬和整窩的豬仔去賣。
他們得盡量苦撐。不止一個人過不去,逼得賣掉最好的馬。例如古爾巴斯,他欠巴爾瑟瑞克大媽十五盧布,她上法庭控告他,判決對他不利。於是在家人的淚眼中,他跨騎著栗毛馬,要帶去出售。
車子一輛接一輛密密麻麻前進。有錢的地主農夫也帶一點財物去賣;社區長提醒過他們,他們該繳稅了。同樣的,有許多主婦帶東西上市集,母雞在車上她們的圍裙裏咯咯叫,走路的人用大方巾提著蛋類和奶油。有人肩上扛著假日華服或布料去賣。
彌撒比平常早,而且倉促完成,軍人之妻苔瑞莎有話要跟神父說,他一走出教堂去吃早餐,她就來了。當時她不敢上前攀談,站在花園欄杆外等他出來,但是她還沒趕到他身邊,他已登上俄式馬車,向台慕夫開去。
她歎了一口氣,淒然目送他,他的車子走上白楊路,不斷掀起一團塵埃,又落在四周的田地裏,板車照舊哢哢前進,路邊有一縱隊紅襯裙在樹影間若隱若現。過了不久,麗卜卡村漸漸恢複安寧。磨坊、打鐵鋪都關了,路麵很快就空無一人,留守的人忙著在菜園裏工作,或在圍牆四周瞎忙。
苔瑞莎憂心忡忡走回家。
她住在教堂那一邊,離馬修家很近,屋子隻有一個大房間和半條走廊!分財產的時候,她哥哥把房子分成兩半,將他分內的半間拆走,到自己的土地上重蓋一間。鋸斷的屋梁和牆壁像枯瘦的肋骨頂著煤垢斑斑的煙囪。
娜絲特卡在門檻上看見她,兩家人中間隻隔著一片狹小的果園。
“怎麼?怎麼?他有沒有替你看信?”她衝過來說。
苔瑞莎說明她失望的原委。
“我想風琴師會看信。他認得字。”
“當然;不過我怎能空手去呢?”
“帶幾枚蛋給他。”
“我隻有鴨蛋,別的蛋娘都拿去賣了。”
“沒關係,他不會拒收鴨蛋。”
“我想去,可是我很害怕!我若知道信上寫些什麼多好!”……她由懷裏掏出她丈夫的信,是社區長頭一天由辦公室帶回來給她的。“這封信究竟寫些什麼?”
娜絲特卡接過她手上髒兮兮的信紙,坐在柵門的階梯上,辛辛苦苦看信,苔瑞莎則坐頂端的木板。她托著下巴,用恐懼的表情盯著娜絲特卡正在拚的神秘符號。但是她隻認得頭一句“讚美耶穌基督!”
“我讀不下去了,沒有用。但是馬修一定看得懂。”
她滿麵通紅,細聲細氣說:“噢,娜絲特卡!我求你,別跟他提這封信!”
“若是印刷品多好!什麼書我都看得懂,字母我完全認得。——不過我認不出這些筆畫和彎鉤……活像蒼蠅浸墨水在紙上爬出來的。”
“娜絲特卡,你不會告訴他吧?”
“昨天我才告訴你,我不會扯進這件事。不過,你丈夫若回來,事情總會揭開的!”她站起來說。
苔瑞莎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強忍住眼淚,幾乎窒息。
娜絲特卡退開,心裏不太高興,一路走一路喚家禽;苔瑞莎包上五枚鴨蛋,前往風琴師家。
她走了好久才到那兒,一路停留,在樹陰下東溜西躲,望著眼前看不懂的符號。
“也許他要回來了……”
她非常害怕,飽受折騰,膝蓋直發抖,心撲騰撲騰亂跳,宛如需要救助的人蹣跚前、進,眼睛迷迷蒙蒙的,她不止一次次地倚在樹上免得摔跤。
“說不定他隻是寫信來要錢!”……
她的腳步漸漸鬆弛,來信變成一大負擔,一大折磨,她老是把它由手上收進懷裏,又放回手上。
風琴師家好像沒有人。房門大開,所有的房間都空空如也。有一扇窗戶掛了一件襯裙當遮簾,裏麵傳出鼾聲。她怯生生地進到走廊,回頭看看院子。一位女傭坐在廚房門口,一麵攪奶油一麵用樹枝趕蒼蠅。
“你家女主人呢?”
“在花園裏,你馬上就會聽到她的聲音!”
苔瑞莎站在那兒,手上拿著那封信,拉起圍巾來蓋頭,因為現在太陽高掛在棚屋頂上。
神父的院子傳出家禽的叫聲,兩座院子隻隔一道樹籬,鴨子在水窪裏吵,小火雞在樹籬附近哀啼;公火雞垂著翅膀,氣衝衝攻擊泥地上打滾的乳豬;鴿子在空中盤桓,像一團雪霧慢慢落在紅色的屋頂上。
苔瑞莎兩眼潤濕。她偏開麵孔問道,“風琴師在不在家?”
“不在家去哪裏?神父走了,他又躺下來睡覺。”
“神父一定到市集去囉?”
“啊,是的,去買一頭公牛。”
“什麼,他的財物還不夠多嗎?”
“闊人想要的更多。”女傭咕噥道。
苔瑞莎沉默了一會兒。她的財產這麼少,別人卻擁有那麼多,實在很難受!
女傭宣布說:“女主人來了!”她一上一下用力操作攪拌器,奶油直在外噴。
風琴師太太正在罵人:“都是你害的,懶骨頭!你故意放馬兒進苜蓿園,因為你不想走遠路去休耕地!吃了兩枝苜宿!我馬上告訴你姑丈,你這一無是處的人,你會挨一頓好打!”
“我親自趕馬到休耕地,真的,而且綁在馬廄裏!”
“別撒謊!你姑丈會跟你談談!”
“但是姑姑,我告訴你,我沒趕馬上那兒。”
“那是誰?難道是神父,呃?”她諷刺說。
“你猜對了,姑姑。是的,神父放馬兒到那邊吃草。”小夥子提高嗓門說。
“你瘋啦?閉嘴,免得人家聽見。”
“我不!我要當他的麵說!——天亮我去牽馬進來,紅棕色的那匹躺在地上,母馬正在吃草。兩匹都在我昨天晚上離開時的位置。我解開繩子,騎上紅棕色那匹,看見有馬兒在我們的苜蓿園吃草。天色灰蒙蒙——我斜著走,靠近神父的花園,阻擋它們,所以我經過克倫巴家的小徑。那時候我看見神父正在做每日祈禱,回頭用鞭子打馬兒,趕他們到苜蓿園裏去!”
“噓,麥克。沒聽過的怪事。神父本人。我老是說去年的茅草……不過安靜,有個女人來了。”
她匆匆進屋,風琴師在床上呼喚麥克。
苔瑞莎把鴨蛋交給她,擁抱主婦的膝蓋,要求對方轉述她丈夫來函的內容。
“稍等一下。”
過了一會兒,他們叫她進房間。風琴師衣履不整——隻穿襯衫和內褲——正在喝晨間咖啡。他開始念信給她聽。
她聽著聽著,心如死灰。是的,他——她丈夫收獲時節要退伍回鄉,跟佛拉莊的庫巴·牙契克和老波瑞納的兒子喬治同行。來信很親昵,他渴望見她,問起家中的每一個人,問候親友,想到要回來簡直樂昏了。喬治也在信上附了幾句話,請她將還鄉的消息轉告他父親。可憐的家夥!他不知道村子裏出了什麼事情。
丈夫的情話像鞭子打中苔瑞莎的芳心。她盡力忍受這可怕的消息,但是她的眼睛很快就濕了,眼淚道出一切秘密。
“她丈夫要回來,她好高興喔!”風琴師太太加強語氣嘲笑說。
聽了這句話,她哭得更凶,趕快逃走,免得他們看她進一步崩潰。她在樹籬四周蹲伏了好一段時間。
“我怎麼辦?噢,我怎麼辦?”她非常傷心,無助地哭喊道。
她丈夫要回來了……他會知道真相!一想起來她就嚇得半死。她丈夫亞斯葉克是親切的男人,但生性急躁,普洛什卡家族全是那種個性。他不會原諒這件事,他會宰了馬修。她哭道:“噢,主啊,發發慈悲吧!”但她絲毫沒想到她自己。過了一會兒,她流著眼淚到波瑞納家。漢卡不在,早就出去了,雅歌娜在娘家工作。隻有雅固絲坦卡和幼姿卡在家,正在果園裏曬衣物。
她轉告喬治的消息,轉身要走。但是老太婆把她拉到一邊,低聲用特別和氣的口吻說:
“苔瑞莎,要自製,要明理。壞嘴巴不可能不議論……你丈夫亞斯葉克回來,無論如何總會知道的。想想看:情夫隻纏綿一個月,丈夫卻要廝守一輩子。我給你好忠告。”
“你這話什麼意思?”她假裝不懂,結結巴巴說。
“別裝了,我們都知道你們倆的事。趁現在還來得及,扣發馬修去辦他的事務。如果這樣,亞斯葉克就不會相信大家的說法。他想你;你不難叫他相信你的話!馬修喜歡你的床,卻沒有義務守著你:趁你有辦法的時候擺脫他……愛情!像昨天一眨眼就過去了。就算你為它犧牲性命,也留不住它。愛情——像假日的珍饈,天天吃的人根本不想吃。俗語說:‘戀愛使我們俏麗又活潑;一旦結婚,我們就死氣沉沉了!’也許很對,不過跟丈夫兒女死板板度日比違法的自由強多了。別哭,趁現在來得及,趕快自救。萬一你丈夫為你失節而不再愛你,把你趕出家門,那怎麼辦呢?你要上哪兒去?完蛋,成為大家的笑柄!傻瓜!每個男人都有短褲,馬修和庫巴都差不多,人人發同樣的誓,情分在時都甜如蜜糖。現在好好想一想,記住我的話;我身為你阿姨,是為你好。”
苔瑞莎不肯聽下去。她逃入田間,坐在黑麥田徹底發泄她的痛苦。
她斟酌雅固絲坦卡的話,但是沒有效。她對馬修的情感太強了,想到要放棄他,她就像受傷的野獸在地上打滾。
過了一段時間,附近有人吵架,她連忙跳起來。
社區長家門前有一場尖銳的口角。
社區長太太和柯齊爾大媽凶巴巴地對罵。
她們麵對麵站著,中間隔著馬路和彼此的圍牆,身上隻穿罩衫和襯裙,憤怒喘氣,盡情對罵,並猛揮拳頭。
社區長正搬東西上車,不時望著一位摩德利沙來的農人,他坐在門廊上看熱鬧看得津津有味,替兩個女人加油。
呼聲傳得老遠,馬上有很多顆腦袋由鄰近的樹籬和屋角伸出來。
天哪!她們真凶!社區長太太平時很文靜,脾氣很好,今天暴跳如雷,怒氣時時增高;柯齊爾大媽故意逗她、嘲笑她,想盡辦法惹她生氣。
她嚷道:“說呀,說呀,說呀,社區長夫人!盡量說個夠,沒有一條狗能吠得比夫人更大聲!”
“我家沒有一個禮拜不丟東西!下蛋的母雞——小雞——連老鵝——都不見了。是的,在菜園和果園,我的損失不計其數!啊,願我吃的虧能毒死你!把你給噎死!”
“好極——叫啊,老母牛!叫啊,社區長夫人!這樣能給你一點安慰!”
她對站在馬路上的苔瑞莎說:“咦,今天我拿出五件衣物到果園來曬……吃完早餐,我出來灑水——少了一件。我東找西找,活像被土地吃掉。看,我用石頭壓著,又根本沒有風。上好的亞麻製品,上好的亞麻!任何店鋪都買不到更好的貨色……看哪,不見了!”
“你的眼皮油脂太厚,看不清楚!”
“我看不見,因為被你這賊婆偷走了!”她大聲說。
“我,賊婆!說,噢,再說一遍!”
“你這賊婆!你這賊婆!而且我要在大家麵前作證,等我用刑具拴著你去坐牢,你就會承認了!”
“她——她叫我賊婆,鄉親,你們聽到沒有?皇天在上,我要告她。——你們都聽見了。我偷了你什麼東西,你這笨瓜?你的證人在哪裏?”
社區長太太聽了,抓起一根木樁,瘋狂地衝到馬路上,尖叫說:“我要用棍子當證人!我會作證!我……”
“來呀!社區長夫人!唷!碰我一根汗毛看看,你這頭豬!碰我看看,你這醜母狗!”她也叫著衝過去。
她丈夫想攔她,她一把推開丈夫,兩腿分立,兩手叉腰,冷笑道,“打我呀,打我呀,社區長夫人,你會因此而坐牢!”
社區長幹涉說:“閉嘴,女人!否則我先送你去坐牢!”
柯齊爾大媽氣得要命,尖聲嚷道:“把你家的瘋狗鎖起來,這是你的責任,用繩子綁好你太太,免得她咬人!”
他威脅道:“女人!我說話的時候,請尊重我的官職!”
“我啐你的官職!”不過她用字更大膽——“你懂我的意思嗎?他威脅人,他?看看他!他說不定自己偷了那件東西,給他的姘婦買罩衫去了!咦,社區的錢都用到那個地方,你把錢喝光了,你這酒鬼!噢,我們知道你的作為,別怕!是的,社區長老爺,你也會坐牢!”
真是忍無可忍,夫婦倆像惡狼撲向她。社區長太太先用棍子橫掃她的臉蛋,然後大吼一聲,用指甲去抓她,社區長則出手亂打。
巴特克·柯齊爾立即衝去救他太太。
四個人像鬥犬纏在一塊兒,沒有人分得出哪隻是誰的拳頭,哪顆是誰的腦袋,出聲吼叫的是誰。從圍牆到路麵,從路麵到圍牆,他們像大風中吹起的麥束,蹣跚搖擺,打得起勁了,甚至成堆滾在地上。
滿天灰塵,大家仍看見他們的詛咒和謾罵,不一會兒,他們又來到路上,拚命打,高聲尖叫。
有時候一個人被摔得老遠,有時候他們都站起來,然後抓住彼此的發絲、喉嚨或頸背,又開始纏鬥。
不過,全村很快就被打鬧聲喚醒了,女人無助地徘徊在戰場四周,最後男人趕來,拉開這幾位鬥士。
但是怒罵、詛咒、哭嚎和威嚇連綿不斷,簡直難以形容。鄰居立即開溜,怕被傳去當證人,村頭村尾悄悄流傳說社區長夫婦痛揍了柯齊爾夫婦一頓。
幾分鍾後,社區長滿麵浮腫,他太太也被打傷和抓傷,兩個人一起乘車去控告仇人。
大約過了一個鍾頭,柯齊爾夫婦也動身了,老普洛什卡非常好心,免費載他們進城——為社區長袒護大地主而整他。
他們去告狀,外表跟戰鬥結束時差不多,未加一點修飾。
他們坐車慢慢經過村子,一路向人訴冤,把傷口亮給人家看。
柯齊爾的腦袋裂開,露出骨頭,所以他的麵孔、脖子和破襯衫裏的胸脯都血跡斑斑。傷勢其實不嚴重,但他一直按著身體呻吟,“老天,我受不了啦!他打斷了我的每根肋骨!救命,好鄉親,救命,否則我會死掉。”
他太太接著哀歎。
“他用粗棒子打他!啊,可憐的人!放心,你吃了不少苦,但是正義會懲罰惡徒,一定會。是的,他打算殺死我丈夫,大家費了好大的勁兒才阻止他,他們都會在法庭作證。”這些說明常夾著可怕的嚎叫。說真的,她破了相,叫人幾乎認不出來,光著頭,幾撮頭發被扯掉了,耳朵裂傷流血,眼睛也流血,整張臉布滿傷痕,像田地布滿犁溝。雖然大家都知道這個女人是什麼樣的“上等貨”,看了這個場麵,仍有許多人同情她。
“天哪,天哪!用這麼恐怖的手法對付他們,未免太壞了!”
“真罪過真丟臉!他們差一點送命。”
“是的,他們被打得好厲害。難道社區長老爺——這麼大的官,這麼大的人物——就可以胡來?”普洛什卡惡毒地插嘴對村民說。
他們都搞糊塗了,柯齊爾夫婦早已走得不見蹤影,他們還在發呆和生氣。
打鬥期間,苔瑞莎躲起來,直到雙方走了以後才露麵。
巴特克是她的遠親,她特地到柯齊爾家去看看。屋裏沒人;柯齊爾大媽由華沙帶來的三個小孩坐在屋外,縮成一堆,貪婪地吞吃一些半熟的馬鈴薯,用湯匙趕豬,怕它們來搶,並對它們大吼大叫。他們好可憐,沒人關心,髒得要命,她心裏十分同情,帶他們到走廊,免得受動物欺侮,接著跑去傳消息。
葛拉布家隻有娜絲特卡一個人。
馬修早餐前就到白利特沙老頭的女婿斯塔荷家檢查破屋,看看能不能修補。老頭子跟他在一起,不時結結巴巴說一兩句話。亞瑟克先生照例坐在門檻上抽煙,向櫻桃樹周圍繞圈子的白鴿吹口哨。
中午快到了。
熱空氣像水波在田地上空顫動,田地和果園沐浴在陽光下;白利特沙的櫻桃樹不時掉下一朵花兒,像白色的小蝴蝶搖曳而下。
馬修檢查完畢,已過了晌午。他一麵到處撥木頭,一麵宣布說,“全是朽木,都碎成粉粒了,沒辦法建房子。沒什麼用。”
斯塔荷焦急地說:“我也許能買些新木頭,然後……”
“你得買整棟房子的木料。這裏沒有一根梁能用。”
“老天爺!”
白利特沙老頭支吾道:“但是下梁也許還撐得住,我們隻要買新的上梁,將木架箝好,支起來就行了。”
馬修穿上外套,反駁說:“你那麼聰明,你自己弄嘛!我不用易燃的朽木建房子。”
薇倫卡哀歎不絕,手上抱一個孩子來到現場。
“什麼,哎呀!我們現在怎麼辦呢?”
斯塔荷為難地說:“一棟新房子大概要花兩千茲洛蒂。不過我們可以到森林選一點木材,其他的我可以想辦法……向政府委員會申請……”
馬修勸他們說:“現在森林由法庭代管,這時候他們會給我們什麼木料呢?咦,我們甚至不準去撿柴來燒,等法庭宣判後再建吧!”
“真的!好極了!請問今年冬天我們要住哪裏?”薇倫卡說著,又流下眼淚。
雙方不再說什麼。馬修收拾工具,斯塔荷猛抓頭,老白利特沙在屋角擤鼻涕。
就在那一刻,亞瑟克先生站起來,高聲說:
“薇倫卡,別哭,你們建房子的木材一定能找到!”
大家都張口站著,驚訝得發呆。馬修先恢複正常,哈哈大笑。
“聰明人許諾,傻瓜相信他們!他自己沒有容身之地,卻說要送房子給人家!”他粗聲粗氣大嚷,雙眉下的眼睛一直看人家,但是亞瑟克先生重新坐下,繼續抽煙摸胡子,眼眼盯著地平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