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子弟要回來了!”
這個消息像閃電,像野火傳遍麗卜卡。
他們真的要回來了嗎?如果是真的,什麼時候回來?
誰也不知道。
隻有一件事可以確定:公社的警官曾帶一張文件到社區長家,對趕鵝到水車池的克倫巴大媽提過這件事。她立即衝到鄰居家,巴爾瑟瑞克家的女孩子大聲對最近的幾戶人家傳送消息,大約一篇“萬福瑪麗亞”的時間內,全村都歡欣鼓舞,所有的房舍都鬧哄哄的。
那是五月初的早晨,陰森森下著毛毛雨,開花的果樹濕淋淋的。
“他們要回來了!”所有的民宅都回蕩著快樂的呼聲,每顆心都暖洋洋,每個喉嚨都大聲叫嚷。
大家愈來愈興奮,門砰砰響,孩子奔進奔出,女人在屋前穿衣服,隔著遮掩路麵的果園眺望雨絲。
“全部都要回來——地主農夫,傭仆,小夥子,每個人都回來!他們來了!由森林回來!走上白楊路!”她們相繼呼喊,生性較熱情的人跑到外麵,簡直樂瘋了。
木屐哢哢涉過泥灘,她們往前趕,經過教堂到白楊路。但是整條濕濕的公路隻見深車轍和汙泥灘,雨中無止盡的白楊拱廊街連一個人都沒有。
她們很失望,匆匆趕到村子另一頭,男村民也可能走那個方向回來。
另一條路也空空的。滿是坑洞的路麵細雨漾漾,造成一片活動的薄紗,陰溝的泥水流到毗連的田畦,衝出大量的浮泡,靠近綠色田地的黑莓樹上,鮮花瑟縮在冷風中。
她們又走了一段距離,有人從波德萊西的焦土廢墟出來,走上路麵,慢慢貼近她們。
原來是一個瞎眼的老“化緣叟”,大家都認識他。他牽的狗拚命叫,想掙脫繩子攻擊她們。那人聆聽了一會兒,拐杖預備出手,聽到她們的聲音,連忙把狗喝住,以上帝的名義問候大家,高高興興說,“你們是麗卜卡村民,是不是?而且人數很多,我想。”
女孩子圍在他身邊,搶著說話。
“一群喜鵲哇啦哇啦攻擊我了,真的!”他一麵咕噥,一麵更注意聽她們走近。
於是她們一起回村莊,“化緣叟”也在內,拄著丁字拐杖一跛一跛的,畸形的雙腿在下麵擺蕩,巨大的盲臉向前伸,他身材微嫌矮胖,臉頰又紅又鼓,眼睛有一層白膜,灰眉毛很濃密,大鼻子紅紅的。
他耐心聽,終於弄清楚她們出來幹什麼,便說:
“我就是趕來給你們送這個消息!有個沒受洗的人偷偷告訴我,貴村的男人明天會回來,我希望率先報告好消息。何況麗卜卡村是做客的好地方。喏,圍在我身邊的是誰呀?”
她們說了幾個名字。
“咦,麗卜卡村的鮮花嘛!喔嗬!你們出來接貴村的小夥子……卻看到一個瞎眼的老乞丐,對不對?”
她們吼道:“不!我們都是來找父親的!”
“哎呀!我雖然瞎了,耳朵卻不聾呢!”
“我們聽說他們要回來,就出來迎接。”
“太早了。戶長中午能到家就不錯了,小夥子天黑也許還回不來哩。”
“假如一起出獄,他們一定會同時回家。”
“噢,不過城裏有很多遊樂節目!那邊的姑娘還少得了嗎?有什麼力量吸引他們回來?哈,哈?”他取笑說。
“讓他們玩玩!我們才不掛心呢!”
娜絲特卡繃著臉說,“對。城裏有很多保姆,還有猶太人的女傭。對於喜歡這情調兒的人來說,那些人正合他們的意。”
“他們若喜歡城裏的貧民窟和獸穴,就不是我們理想中的男人!”
有一個人問道:“你是不是離開麗卜卡村很久了,老爹?”
“很久了,事實上,去年秋天就沒有來過。我跟好心人一起過冬,一直住在貴族領地。”
“什麼!在佛拉莊?我們的大地主家?”
“正是。我一向深得那邊老爺們和家犬的歡迎,全都認識我,對我好極了。我在爐邊有一個溫暖的角落,我一直編草繩,讚美上蒼……我長胖了,我的狗也胖了。嗬,嗬!大地主是聰明人。他是‘化緣叟’的好朋友,知道他們一切都讓他分享。哈!哈!”他捧腹大笑,眨眨眼睛說:
“但是上蒼把春天送回我們麵前,我不喜歡住在他們的深閨裏……我想念農夫的木屋和廣大的世界。啊,這毛毛雨!真是金雨,暖和,豐富又肥沃,使遍地的嫩草又香又甜。姑娘,你們要跑到哪裏去?”
他聽見她們的腳步聲匆匆跑走,把他撇在磨坊附近,他再叫一回,還是沒有用。她們看見幾位婦人走向社區長家,也往那邊跑。
這時半村的人都在那兒,急著打昕肯定的消息。
社區長好像剛起來,穿襯衫和褲子坐在門階上,叫妻子拿皮靴,用裹腳布包製,代替短襪。
大家衝向他,氣喘籲籲,貪心和焦躁到極點。
他讓大家說話,自己穿上抹過油的皮靴,在走廊洗臉,一麵在敞開的窗前梳一頭濃密的頭發一麵很不客氣地回答說:
“想男孩子想得這麼厲害,你們?別怕,他們明天一定回來。孩子他娘,把謦官送來的文件拿給我,在圖畫後麵。”
他把文件翻過來,用手指輕彈道:
“喏,寫得明明白白。‘郡台慕夫社區麗卜卡村的基督徒居民……’喏,你們自己看吧!社區長跟你們說他們會回來,他們就會回來。”
他扔給她們的文件一手傳過一手,雖然沒有人看得懂半個字,但她們知道這是公文,以喜悅和害怕交織的心情傳遞著,最後傳到漢卡手上,她用圍裙去接,然後交回去。
她怯生生間社區長:“好朋友,他們是不是全部放出來——全部?”
“公文這麼寫,一定是這樣!”
社區長太太說:“寶貝,進來躲雨,否則你渾身都會淋濕的。”但是漢卡不想久留,用圍裙蓋住腦袋,首先告辭。
但是她走得很慢,心裏又歡喜又是害怕。
她自言自語說:“安提克——安提克要回來了!”她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暈眩感,很想扶著圍牆免得摔跤。她掙紮好久才透過氣來,全身軟弱無力,眼看要昏倒了。“安提克要回來——回來了!”要不是心裏充塞著恐懼、不安和盲目的驚畏感,她會大聲歡呼!
她扶著籬笆慢慢走。路上有好多女人,興奮得滿麵紅暈,大笑大嚷。有人不惜淋雨,聚在屋外聊天,有人站在水塘附近,全都興奮極了。
雅固絲坦卡在路上碰見她。
“你終於知道了?好,這是好消息。我們等太久了,現在消息傳來,我反而大吃一驚。你見過社區長沒有?”
“有,他說是真的,還拿文件給我們看呢。”
“那麼——那麼一切都會好轉——噢,主啊,榮耀歸於你!可憐的男人要回來了。我們的農夫要回到我們身邊!”她雙手合十說。
昏花的老眼不停地落淚,漢卡覺得很驚奇。
“咦,你凡事都氣憤和不滿,我以為這回你也會生氣哩。看,你哭了。噢,真奇妙!”
“你指望什麼?這種時候誰會生氣呢?不錯,有時候出於辛酸,我亂嚼舌頭,但是我心底另有一種情緒使我跟別人同樂或同悲。不,人不能孤立生活。”
現在他們來到打鐵鋪附近,鐵錘照節拍一起一落,熔爐射出桃紅色的火焰,鐵匠正在滾一具火紅的車胎,擺在牆邊的一個車輪上冷卻縮小。一瞥見漢卡,鐵匠停下手邊的工作,挺挺胸,盯著她的臉蛋兒。
“噢,麗卜卡村終於有理由高興了?聽說某些人要回來。”
雅固絲坦卡糾正他:“某些?不,全體!社區長不是這麼宣讀的嗎?”
“全體?但是他沒指重犯。不,犯罪一定會受罰的。”
聽了這些殘忍的話,漢卡頭暈目眩。她傷心地往前走,臨行說,“願你的壞舌根裂到齶頂!”
他的獰笑像野狼的尖牙扯碎了她的芳心,她匆匆走開,逃避那種聲音。
到了家門口,她才恢複正常。
雅固絲坦卡說:“今天濕氣重,田地大概不好犁。”
她卻認為:“‘晨間的濕氣,和老太婆的舞步,維持不了多久!’”
“這時候我們得用鋤頭種育種的馬鈴薯。”
“我正等那幾個女人。她們為好消息耽擱了,但是一定會來的。昨天晚上我傳話給她們,她們答應不忘記。”
屋裏火光熊熊,比戶外溫暖和明亮。幼姿卡正在削馬鈴薯皮,嬰兒餓得大哭。漢卡跪在搖籃邊,喂他吃奶。
“幼姿卡,彼德必須從佛羅卡的棚席運糞肥到我們家靠帕奇斯麥田的那塊土地。雨停之前,他可以載好幾車呢。”
“你不是這些懶骨頭的朋友!”
“我自己也不是懶鬼!”她一麵遮好胸部,一麵反駁說。
“噢,我忘了。今天是半假日,有聖馬克遊行,結果延後八天!”
“咦,進行隻能在聖徒祈禱日舉行的!”
“他宣告今天有一場,我們走到路邊的‘聖像’那兒,為村界祈禱,不舉行聖徒祈禱旅行。”
幼姿卡對剛剛進來的懷特克大聲說:“哈!你們男孩子會在村界挨一頓好打,要你們記得界限。”
“幫工的女人來了,你跑去照料她們。我待在屋裏安排,並準備早餐,幼姿卡和懷特克把馬鈴薯搬到田裏去。”
漢卡下了命令,眼睛看看門外的“地客”,她們穿罩杉和圍裙,手持籃子和鋤頭,在牆邊排成一列,木屐猛敲牆麵,清除鞋底的汙泥。
不一會兒,她們都在田裏做工,兩個兩個並肩做,每塊長形地四個人,麵向同伴,在地下挖坑,扔進一粒馬鈴薯,再用土蓋好,一直種過去。
雅固絲坦卡擔任監工,防止偷懶。
不過,工作的進度很慢。她們的手凍僵了,木鞋裝滿濕地的積水,雖然毛毛雨並不冷,但是一直下個不停,她們渾身都濕透了。
幸虧天氣很快就變了,天空出現或深或淺的藍斑,陽光的拓荒者燕子開始飛來飛去,烏鴉離開屋頂,在大地上空飛翔。
女人彎腰低頭,繼續掘土,看起來真像一堆堆潮濕的破布。她們優哉遊哉幹活兒,休息時間很長,邊做邊說話。雅固絲坦卡在一行行馬鈴薯之間播扁豆種子,過了一會兒,她看看四周大叫說:
“今天隻有幾位家主婆出門!”
“啊,不!她們的丈夫要回來了:她們想的不是工作問題!”
“不,真的,隻想煮肥嫩的餐點,烘暖羽毛被!”
柯齊爾大媽說:“噢,你笑!你自己還不是為他們興奮得要命!”
“沒有男人,麗卜卡村簡直不能住,真的。我雖然老了,我坦白告訴你——他們雖是無賴、告密者和暴徒——隻要最醜的粗人一露麵,世界馬上快活多了,也輕鬆多了。誰否認誰就是撒謊家!”
有一個人歎息道:“是的,我們女人盼望男人,像風箏渴望下雨天!”
“啊,不止一個人要為相思付出大代價,尤其是姑娘家!”
“明年春天以前,神父要舉行數不清的嬰兒受洗儀式!”
“老太婆,你說廢話。天主創造女人是幹什麼用的?生小孩算罪過嗎?”歪嘴喬治的太太老是愛抬杠,她說。
“永遠不改,你!什麼?維護私生子!”
“當然,我到死都會對任何人說這句話:無論是不是私生子,小孩是我們的骨肉,有權利生存。主耶穌會照他們的善惡公平審判他們。”
大家喝止她,嘲笑她,但是她隻用力打手和點頭。
漢卡由柵欄邊向她們大叫:“上帝祝你們進度快一點,怎麼樣?”
“多謝。很好,但是有點濕。”
“馬鈴薯夠不夠?”她坐在柵欄的橫木上。
“很多,但是我覺得該切成更小塊。”
“不,都剖成兩半:磨坊主家小一點的馬鈴薯還整個種下去哩。羅赫說這樣收成會多一倍。”
古爾巴斯大媽惱怒地說:“那一定是德國人的做法。自有麗卜卡村以來,我們總是有多少芽就切多少塊。”
“好女人,現在人不比以前笨。”
“不,真的!雞蛋想教導母雞,統治養雞場。”
“你說得對。不過,有些人的智慧並不隨歲月而增長,這也是事實。”漢卡說著,離開柵欄。
柯齊爾大媽斜眼目送她,咆哮道:
“太自信,以為她真是波瑞納家的女主人!”
雅固絲坦卡大聲說:“別說她的壞話!她不是普通的女人,是純金的勇士。我沒見過比她好,比她機靈的人。我日夜跟漢卡在一起,我有眼睛,而且不是傻瓜。噢,那個女人得承受多大的痛苦!”
“是的,她要忍受的還多著呢……雅歌娜不是跟她住同一間房子嗎?安提克回來,麻煩和苦難會再度掀起。”
菲利普卡有氣無力地說,“聽說雅歌娜和社區長來往,是不是真的?”她們笑她連麻雀都吱吱喳喳傳遞的消息居然還要打聽。
雅固絲坦卡斥責說:“別嚼舌根,免得春風聽見你們的話,傳到不該傳送的地方。”
她們又動手工作,鋤頭發著光,不時吭吭敲到石頭,但是她們一麵做工一麵聊天,不饒過村裏的任何一個人。
漢卡要到庭院看一眼,彎腰通過櫻桃樹下,濕樹枝掛滿花苞、白花和嫩葉,刮到她的頭,灑得她一頭露珠。
複活節以後,她做“產婦還願禮拜”回來,身體情況惡化,幾乎沒有踏出過大門。今天的消息使她下床走走,雖然她還覺得很衰弱,卻到處探查,愈看愈生氣。
母牛照顧得不好,身體粘著糞便,乳豬境況堪憐,連白鵝都異常沉默,似乎喂得很糟糕。
她對駕車去運糞肥的彼德怒喝道:“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擦擦馬兒的身體?”他隻管走過去,咬牙發牢騷。
又遇到一個生氣的理由。穀倉裏雅歌娜的小豬正在吃打穀場上堆積的育種馬鈴薯,家禽猛啄一堆早就該抬上閣樓的劣質穀物。為此她痛罵幼姿卡,並猛拉懷特克的卷發,小夥子掙脫逃掉,幼姿卡則又哭又鬧地溜了。
“我一直做工,你卻經常為難我。雅歌娜什麼都不做,你倒隨她!”
“喏,喏,安靜,傻丫頭!這裏的情況你看得太清楚了!”
“我怎麼能樣樣都做呢?怎麼可能?”
“安靜,我說。現在把馬鈴薯送去給她們,否則她們會停工休息。”
她看出罵人也沒用。“真的,小丫頭幹不了大人的工作,至於雇仆們——老天發慈悲!還沒到中午,他們就指望天黑了!要從雇工手上獲利,還不如找一匹狼來看羊呢。他們沒有良心!”
她懷著辛酸的念頭,拿豬仔出氣,小豬一麵叫一麵逃,拉帕凶巴巴地咬著它的耳朵。
她看看馬廄,看到母馬正在咬空秣槽,小雄駒髒兮兮的,正在吃薦床的茅草,她更加氣憤。
她說:“死去的庫巴若看到這種情形,真要傷心死了!”並放些草料在架子上給它們吃,拍拍它們又柔又暖的口鼻。
至此她突然崩潰。沮喪感襲上心頭,她覺得特別想哭,就坐在彼德的矮床邊,痛哭流涕……她也不知道為什麼。
一切精力都垮了,她的心像石頭一樣沉重。她的命運叫她受不了,又不能抵抗。她在世上孤孤單單,被人遺棄,生命像一株長在風帶的樹木,每一陣惡風都吹得到她!甚至沒有訴苦的對象,看來噩運不可能終止,隻有永恒的屈辱和悲哀,隻有無盡的煩惱,也許情況還會惡化。
小雄駒舔她的臉,她把頭擱在馬頸上,又痛哭失聲。
農場經營成功——人人尊敬她——如果她內心沒有片刻的幸福,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
她回到屋裏,嬰兒又哇哇哭著討奶吃。喂飽了嬰兒,她隔著昏暗帶雨滴的窗子茫茫然眺望屋外的風光。
但是小娃娃還焦躁地哭哭啼啼。
“安靜,小東西!爹要回來了,兒子,他會給你帶玩具,你可以騎在他膝蓋上,因為他自由了,我們將多麼幸福!”她在屋裏走來走去,抱著他邊搖邊唱歌。
“也許他真要回來了!”她自言自語,突然打住。
她滿麵通紅,挺起微駝的雙肩,想要去儲藏室為他切一片火腿,然後到酒店買伏特加……但是鐵匠的話在泣血的胸膛回響,像老鷹的利爪撕碎了她的心。她突然止步,環顧四周想求援,說不出該怎麼辦,該作何感想。
“噢,主啊!萬一他永遠不回來呢?”她呻吟著,並伸手抱住腦袋。
孩子們吵吵鬧鬧,她叫他們出去,開始準備早餐,幼姿卡不止一次次探頭進來,貪婪地等待看。
眼淚和悲哀得再度塞回去,每天的勞務重重壓迫她的靈魂,提醒她工作不能拖。
雖然兩腿發軟,她還盡量苦搏,隻偶爾掉下一滴眼淚,默默看著外麵模糊的世界。
“雅歌娜要不要去幫忙種馬鈴薯?”幼姿卡隔窗叫道。
漢卡把一鍋甜菜湯放在爐邊的鐵架上,匆匆趕到房子的另一頭。
老頭子側躺著,好像在看雅歌娜,她正在小櫥櫃的一個鏡子前麵梳她那頭漂亮的長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