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幹活兒,今天是聖徒紀念日囉?”

“我不披頭散發出去。”

“天亮到現在,你可以梳十次頭發。”

“可以,但是我沒梳。”

“雅歌娜,我不願受人蔑視,當心!”

她凶巴巴回應道:“當心什麼?當心被趕出門,被解雇,呃?我不是照你的意思來的,也不住在你家!”

“請問是誰的家?”

“我自己的家,我要你記住!”

“萬一爹死了,我們看看你在這裏有什麼權利!”

“但他在世期間,我可以請你出去。”

“什麼?你說什麼?”

“你叫人受不了!我沒對你說過一句閑話,你卻老是跟我吵。”

“你該感謝上帝我沒做更嚴重的事!”她以威脅的態度向前彎。

“你盡量試吧!我孤單單一個人,沒人幫助我;但是我們看看誰占上風。”

她將頭發在後一甩。兩個人眼睛布滿凶光,像刀刃彼此攻擊。漢卡完全失去自製力,用力揮拳大罵。

“什麼!你威脅我。那就動手啊,噢,受害最深的人!是的,是的,全教區都知道你的作為。他們不止一次地看見你跟社區長上酒店!前幾天夜裏我為你開門,你放蕩回來,喝得醉醺醺——醉得像一頭豬!說實話,鬧嚷嚷生活的人會被悄悄議論的。啊!不過你的魅力快失靈了,到時候社區長和鐵匠都不會保護你——你!——你!”

她尖聲怒罵。

“我做的事情已經做了,叫大家別管我……否則要當心!”雅歌娜狂喊著,突然把美麗的亞麻色頭發甩在肩膀上。

她氣憤到極點,恨不能打一架,兩手緊張兮兮地在臀部周圍亂揮,眼光含著恨意,漢卡不禁畏縮了,雅歌娜一言不發跨出門,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口角透支了她的體力,她隻得抱著小孩坐在窗邊,讓幼姿卡端早餐給工人吃。

她們走了以後,她覺得體力稍稍加強,想撇下工作去看她父親,老人家已經生病好多天了。但是她體力不濟,半路又折回來。

過了一段時間,她的體力恢複了一點,能呆呆板板做些手工,思緒則隨安提克飄得老遠。天氣漸漸好轉,大家指望中午出太陽,現在燕子飛上高空,一團一團金邊的雲彩飄過去,白花點點的果園有鳥兒大聲唱歌。

麗卜卡村漸漸像蜂巢嗡嗡響,煙囪各冒出一股炊煙,室內正準備香噴噴的餐點呢。女人喋喋不休,喜氣由這一家傳到那一家,大姑娘把緞帶結在發辮中當飾物。有人匆匆去買伏特加酒,猶太人慶幸農夫要回來,不管誰開口,他都賒東西給人家。不時有人爬樓梯上屋頂,探查通往城區的一切道路。

很少人下田,大家都忙著準備。他們甚至忘了趕鵝出門,任它們在院子裏嘎嘎亂叫;小孩沒人管,跑來跑去玩些調皮的鬼把戲。大一點的男孩手持長竿,爬上白楊樹,把烏鴉窩打下來;母鳥在空中有如大煤汙,四處盤桓,傷心地啼叫。其他的少年追神父的瞎老馬,它身上套著帶滑輪的水桶,他們把水桶推進池塘,覺得很有趣。母馬抵抗了一會兒,終於被它鼻孔中的火煙味嚇慌了,衝進波瑞納家的庭院,撞倒大門,困在木條間;於是他們趁機逼近來打它。

它拚命逃,險些摔斷一條腳,幸虧雅歌娜走上來,把頑童趕走,救出這可憐的畜牲,看他們還等著欺負它,就牽它回神父家。

這一來她得走神父花園和克倫巴家之間的窄巷,風琴師的俄式馬車正好開過來。亞涅克在門階上觀家人道別,他母親已坐在車上了。

她故作矜持說:“我把神父的老馬帶回來。有一群頑童虐待它。”

風琴師太太嚷道:“孩子他爹,叫瓦勒來牽馬。”瓦勒出現後,她說:“你這懶崽子!讓馬自個兒出去!差一點摔斷腿!”

亞涅克看到雅歌娜,瞥了父母一眼,把手伸給她。

“雅歌娜!上帝與你同在!”

“回學校?”

他母親得意洋洋說:“我帶他去開始學做神父。”

“神父!”

她抬頭用讚佩的眼神打量他,他坐在前座,但是背對著馬兒。

“這樣我可以多看麗卜卡村一會兒!”他歎道,並用愛憐的目光看看他家苔蘚密布的屋頂,看看四周帶露又開滿鮮花的果園。

馬兒小跑步出發了。

雅歌娜跟著馬車走,亞涅克再度跟屋前含淚的姊妹們道別,眼睛卻隻望著她那隻濕潤潤的藍眸子,美得像五月的天空,正和他四目交投呢。望著她金黃的腦袋,發辮在頭上盤了三圈,鬢角有好多卷發,望著那張臉蛋兒,好白,好嬌嫩,宛如一朵野玫瑰!

她一直向前走,為他明亮的眼睛而著迷。她的嘴唇抖得好厲害,嘴巴都閉不攏了。她心跳得好快喲!她謙卑地目送他,滿心甜蜜,差一點暈倒!一股奇異的昏睡感湧上心頭,一陣催眠的異香似乎鈍化了她的感官……

直到俄式馬車拐上白楊路,他們再也不能對望了,她才察覺四周的空虛,不再目送他。亞涅克最後一次用帽子揮別,他們消失在白楊樹陰裏。

她揉揉眼睛,仿佛大夢初醒。

她突然說:“主啊,主啊!那雙眼睛能拖我下地獄!”

“風琴師的兒子。活像大地主少爺。當個神父,神父。也許他會奉派來麗卜卡村!”

她再次回頭望,雖有車聲傳來,卻看不見俄式馬車的形影了。

“這麼一位少年!簡直還是小男生嘛。但是他看我的時候,我覺得像被人擁抱,頭暈目眩。”

她微微發抖,舔一種紅唇,熱情地挺挺身軀。

突然間她打了一個寒噤。她的腦袋和雙腳光光的,她現在才發覺。她幾乎沒打扮——隻穿罩衫,肩頭裏一件破圍巾!

她羞得麵紅耳赤,走偏僻的小徑回家。

“你知不知道那些小夥子要回來了?”少婦、女人和小孩在圍牆內向她歡呼道。她們都高興得喘不過氣來。

“回來不回來,又有什麼差別?傻瓜!”她喃喃低語,看她們為丈夫返家而高興得發狂,心裏十分懊喪。

她回娘家看看。隻有安德魯在家。那天他第一次下床,斷腿還綁著繃帶。他坐在門階上編竹籃,對跳來跳去的喜鵲吹口哨,“雅歌娜,你知不知道?我們的親人要回家了!”

“我一整天就沒聽到別的話!”

“娜絲特卡為西蒙回來高興得發瘋!”

“為什麼?”她的眼睛發出嚴酷的光芒,跟她母親的眼神一樣淩厲。

他怕泄露秘密,結結巴巴說:“噢,不為什麼。我的腿傷又痛了。”他扔一根細棒去打幾隻咯咯叫的母雞,叫道:“安靜,瘟生!”

然後他假裝揉腿,焦急地打量她的怒容。

“娘呢?”

“到神父家去了。雅歌娜!關於娜絲特卡……我……我說了……不該說的話……”

“你這蠢驢!以為沒人知道!他們會結婚,一切就完結啦。”

“但是——娘肯嗎?娜絲特卡隻有一英畝地。”

“他若問她,她會拒絕。但是他年紀夠大了,知道該做什麼,如何做法。”

“是的,雅歌娜,他若跟娘吵架,不聽話,違背她的意思結婚,那他會取得他分內的土地,移居到那邊。”

“你盡管嘰嘰呱呱亂講吧,當心別讓娘聽見。”

她覺得氣憤。什麼!那個娜絲特卡!她也有個心上人,艱別人一樣關心!每個人今天都要回到心上人的懷抱,她想起來就發火。

“是的,是的,他們都要回來了!”

但是,她心裏突然感到興奮!安德魯很怕她,她撇下安德魯直接回家,像別人一樣為返家的親人打扮,也像她們,心焦地等待獲釋的囚犯。

她仔細化妝,唱出喜悅和思慕之歌,不時跑出去眺望他們回來要走的那條路。

“你在守望誰呀?”有人出其不意問她。

她手臂垂在兩旁,像小鳥的斷翼,心情很不安。

真的,她的眼睛在盼望誰呢?沒有人趕回她身邊。“隻有安提克,也許吧!”她低聲呢喃,歎了一口氣,記憶湧上心田,像一場美夢,啊,卻是好久以前的夢!

“但是昨天鐵匠還告訴我,他不會跟別人一起出獄,會關在監獄很多年。”

“不過,萬一他獲釋——那又如何呢?”她再度說這句話,仿佛她的心靈渴望見他。然而,她並不開心或興奮,反而有點厭惡感。

她使性子說:“他回來又怎麼樣?如今他在我心目中一文不值!”

這時候老波瑞納含含糊糊亂說話。她知道他是討東西吃,但是她嫌惡地轉過身子背對他。

“去死,一了百了!”她突然含怨說,然後走到門廊,不看她丈夫。

水塘畔傳來搗衣聲,綠枝間露出浣衣少女的紅裙。一陣幹爽的和風吹動了柳樹。太陽不時由白雲間露出來,照得小水窪亮閃閃,金波在水塘蕩漾。雨霧散了,果樹聳立在低低的灰色石牆上方,樹上鮮花點點,像巨型的花束,飄出香味和吱吱喳喳的音符。

“也許我會見到他!”她做夢般冥想道,並轉臉向著春風和花葉滴下來的露珠兒。

幼姿卡在院子裏大叫:“雅歌娜!你到不到馬鈴薯田去幫忙?”

是的,她不反對。她甚至心甘情願服從命令,擺脫自我和滿懷的不安,隻是她還感受一種憂鬱的影響,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她誠心誠意幹活兒,很快就把雇工撇在後麵,一直苦幹,不理會雅固絲坦卡的辱罵和譏笑,也不在乎其他女人的目光,她們時時盯著她,活像凶狗準備咬人。

不錯,有時候她會挺胸片刻,像梨樹被疾風吹彎了腰以後,挺起來向四麵撒一撒香花,回憶冬天的暴風雨。

她偶爾想到安提克,但是更常想到亞涅克炯炯的目光,想起亞涅克嫣紅的嘴唇,亞涅克的聲音在她耳邊回響。她全力堅守回憶中的思慕,心中充滿陽光!她生性像酒花藤,要生長、開花和活下去,必須攀附別的植物,若沒有人支撐,就會倒地枯死。

“地客們”說悄悄話說夠了,如今扯下頭頂的圍巾和圍裙,因為天氣愈來愈暖和,她們大聲說話,伸懶腰,打嗬欠,一心等著中午的休息時間。

“柯齊爾大嫂,你的位置最高,拜托看一看白楊路有沒有人走過來。”

她踮起腳尖,卻回答說:“沒看到半個人!”

“他們不可能這麼快回來,路途遠,黃昏會到。”

雅固絲坦卡照例尖酸地說:“何況路上有五家酒店!”

“可憐兒!他們哪在乎酒店?”

“這一段時間他們得吃好多苦!”

“噢,真的!他們得忍受沒有溫暖的床鋪和許多糧食!”

“菜色跟蕁麻和麩皮差不多!”

“而且,自由自在吃馬鈴薯比最好的監獄強多了!”喬治的太太說。

雅固絲坦卡沉思道:“我們喜好的自由真是怪東西——挨餓而不付罰款,也不被憲兵抓的自由。”

“很對,親愛的,但是囚禁總是囚禁嘛。”

雅固絲坦卡答道:“而一盤豌豆鹹肉不是一道白楊木釘煮的湯!”她學對方的聲音,學得好像,大家不禁笑出來。

她乘勝追擊,大罵磨坊主“借腐壞的麵粉給人家,顧客若付現金,他則偷斤減兩”。然後跟柯齊爾大媽聯合毀謗麗卜卡村的每一個人,連神父也不例外。

喬治的太太想維護某些人,柯齊爾大媽叫道:

“你連教堂盜匪都肯維護!”

她柔聲答道:“我們都需要別人維護!”

“你舉起手搖碾壓機對付喬治的時候,他尤其需要人保護!”

“是非與你無關,你這位巴特克·柯齊爾的老婆!”她厲聲回嘴,全力顯威風。

大家都很緊張,以為兩個人馬上會打起來,但是她們隻怒目看對方。這時候懷特克來叫她們吃午餐,並收回她們的簍子,下午放半天假。

漢卡在屋外請她們用餐,大家很少交談。豔陽高照,萬物顯得很美,白花撒得到處都是。

天氣一直很好,和風輕輕搖動樹梢,像母親的手撫摸孩子的麵頰。

那天不再下田了,連牛群都趕回家,隻有幾位最窮的村民用繩子牽著牛(他們的衣食父母)到田埂或溝渠附近吃草。

太陽照出的影子漸漸拉長,聚在教堂前麵的人低聲談話,聲音低得像教堂屋頂上空的高楓樹和枝繁而葉不茂的菩提樹上鳴叫的小鳥。

早晨下過雨,陽光的溫度照例很高。女人穿著假日服,一群群站著,有些急切切隔牆眺望白楊路;瞎眼的“化緣叟”帶著狗坐在墓園門邊,吟唱著讚美詩,專心聽每一種聲音,伸出淺盤向行人乞討。

過了一會兒,神父出來了,身穿聖袍係著聖帶,頭上沒帶東西,光頭在太陽下發光。

彼德拿十字架,因為路途太遠,安布羅斯拿不動,社區長、村長和幾位最強壯的姑娘拿旗幟,旗幟隨風招展,呈現許多耀眼的色澤。風琴師的學生麥克擺蕩聖水缽,揮動灑水枝,安布羅斯分小蠟燭,風琴師手持書本,站在神父身邊。他們默默出發,穿過鮮花遍野的村落,走過水塘邊,靜止的水麵映出整個壯觀的行列。

一路上又有許多女人和兒童來參加,最後磨坊主人和鐵匠擠到神父身邊。老愛嘉莎一麵咳嗽一麵走,遠遠落在後麵,瞎眼的老“化緣叟”拄著丁字杖,搖搖擺擺跟過來,不過他在橋邊轉彎,向酒店走去。

他們過了磨坊才點蠟燭,神父戴法冠,畫十字,朗誦《聖經·詩篇》第九十一篇:“凡住在……”

整個行列跟著念,他們由河邊繼續遊行,穿過水窪遍布的草地,不止一次陷入及踝的泥灘中。他們用手遮住蠟燭,繞行窄徑,女人的裙子構成一串念珠般冗長的大紅行列。

河水在陽光下閃爍,蜿蜒流過開滿白花和黃花的翠綠草坪。

旗幟在頭頂飄揚,像鳥兒揮動紅色和金色的翅膀。前麵的十字架慢吞吞移動,歌者的慢嗓音由透明的空氣中傳來。

金盞花叢生的河岸上,水嘩嘩流著,宛如詩篇的回音,隆隆滾向每個人凝成的地平線,滾向遠處高崗上的各村莊,隔著泛藍的霧網,村落在白花綻放的果園間若隱若現。

神父和助手們跟在十字架後麵,和大家一起唱詩。

他看看右邊,低語道:“好多野鴨!”

磨坊主答道:“是水鳧。”他俯視河岸,那邊布滿去年的幹蘆葦和赤楊,偶爾有一群群野雞拖著沉重的翅膀飛出來。

“鸛鳥也比去年多。”

“它們發現我的草地有很多東西吃,於是由各地飛來。”

“啊!我的鸛鳥不見了,複活節左右遺失的。”

“大概跟一群過路的同伴飛走了。”

“你的泥地長些什麼?”

“有一畝地播了玉蜀黍種子。土壤相當濕,不過聽說夏天會轉幹,所以我可能有點收獲。”

“但願別像我去年種的玉蜀黍!作物不值得采收。”

磨坊主格格笑:“除非由鷓鴣來采。那些作物喂飽了好幾群哩。”

“是的,鷓鴣上了大地主的餐桌,我可憐的牲口卻沒有秣料。”

“我若種成功,會送一車給神父。”

“多謝;我去年種的苜蓿收成不好,萬一幹旱,我就慘了!”他歎一口氣,繼續唱詩。

他們正好來到第一處界標——一座長滿山楂樹的小岡丘,美輪美奐,白花密布,一群群蜜蜂嗡嗡飛。

他們拿著燭火在岡丘四周圍成一個圓圈,十字架高高聳立著,旗幟傾斜,迎風招展,大家跪在附近,宛如麵對一座聖壇,壇上的春神挺立在花朵和蜜蜂嗡嗡聲中。

接著神父念一篇祈禱文,希望別下雹,又用聖水去灑四基點,灑樹木、土地、水和善男信女的頭顱。

村民接著又唱一首讚美詩,繼續前進。

這同他們向左拐,爬緩坡穿過草地。孩子們在後麵多待一會兒,古爾巴斯的幾個兒子在懷特克幫助下,依照遠古的風俗,用力打了好幾位男孩子,激起一場大騷亂,神父不得不出麵喝止他們。

再過去,他們來到教區邊界的一個大牧場,邊緣長著小小的柏樹叢。這塊牧場彎來彎去,像綠色的小河,草波蕩漾,開滿了鮮花,連舊車轍都長了許多雛菊和蒲公英。某些地方有大樹,四周被荊棘困住了,沒辦法走近,還有野梨樹,聳得半天高,全部開滿鮮花,蜂群環繞,外形很美很神聖,叫人恨不出倒地親吻生出花樹的大地!

還有樺樹哩!可愛的樹幹變成可愛的弧形,樹皮呈銀色,上罩綠穗和綠發,叫人想起年輕的處女,初行聖餐拜受儀式,激動得抖個不停!

他們漸漸上坡,由北麵繞行麗卜卡村,沿著磨坊主的黑麥田走。十字架打先鋒,然後是神父,接著是少女和少婦,然後是三三兩兩並肩拖行的老者,愛嘉莎一麵咳嗽一麵蹣跚跟在後頭。

他們來到平原,寂靜加深了,風勢減弱,旗幟軟綿綿垂著,行列拖到一浪長(約八分之一哩,二百二十碼),女人的彩衣在綠葉綠草的襯托下格外明顯,燭焰像金蝴蝶不停地顫動和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