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啊,它踢過我的兒子,不過它仍是了不起的動物。”

“雖然一隻腿患了關節內腫,卻隨時能賣四十盧布。”

“頑皮得像小貓!曾拉下圍牆頂晾曬的床褥!”

“我們一時找不到同樣的馬兒。”大家齊聲附和,仿佛正談論一位死去的基督徒!巴爾瑟瑞克大媽每次看馬槽一眼,又悲從中來,空馬廄像新掘的墳墓,叫她想起自已的損失和賊人對她的殘酷傷害。等她聽說村長調了波瑞納家的彼德、神父家的瓦勒和磨坊主家的夥計去追乞甘黨,她心情稍稍好轉。

有一個人說:“還不如到平原上去追西北風呢。‘會偷自會藏’。”

他們很晚才回來,宣布那些人的行跡像水裏的石頭,杳無蹤影。

社區長終於露麵了,雖然天色很黑,他卻帶村長向警局報案。巴爾瑟瑞克大媽和瑪麗則到鄰近的村莊去探查。

她們無功而返,隻知道別的村莊也有很多竊案。這一來又有新的苦難折磨大家:他們得為財產的安全而憂慮。社區長組織一個“守夜隊”,因為沒有年輕的男人,隻好每天晚上叫兩個女孩子和大一點的少年晚上巡邏全村和守夜。此外姑娘們還得睡牛舍和馬廄。

這一切都沒有效。第一天夜裏,幾個小偷到河水對岸的菲利普卡家,偷走了剛要生產的母豬!

就算她親生的小孩被劫走,她也不會比現在更傷心。她完全指望這頭母豬撐到收獲時節,她用腦袋撞牆壁,絕望的呼喊聽來真可怕。她跑去向神父訴苦,神父給她一盧布,並答應收獲時節他家生的小豬仔要給她一頭。

他們手足無措,不知道要如何防止這一類的竊案。人人都滿懷淒涼的預感,怕下一夜會出事。

幸虧傍晚羅赫露麵、帶來難以置信的好消息:星期四——後天——一整隊鄰居要來幫助麗卜卡村民種地!

不,他們無法相信,但是,神父鄭重證實這個消息,最後他們樂不可支。那天雨停了以後,水窪在夕陽下紅光閃閃,村民蜂擁在馬路上。大家興奮極了,大家跑出來和鄰居大談這個消息和奇跡,竊案被拋到腦後。突如其來的外援使他們高興到極點,很少人費心守夜。

第二天一早,村民準備待客:打掃房屋,烤麵包,準備板車,切好要種的馬鈴薯;田地上一堆堆的肥料也鋪撒好了。每一家都費心替未謀麵的客人準備食物和飲料,人人都明白,他們得接受地主農夫該受的好招待。他們打算要賣的許多雞和鵝都下了鍋;還有很多人向酒店老板和磨坊主告貸。總之,麗卜卡村仿佛正歡度某一個大節日的前夕。

最歡喜最激動的莫過於羅赫本人。他整天跋涉,催人做必要的準備,神采飛揚,談話的興致很高,他到波瑞納家的時候,漢卡不舒服;又躺在床上了,她忍不住說:

“你兩眼發亮,好像發燒似的!”

“是高興得發燒。我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噢,想想看:這麼多農夫到麗卜卡整整兩天,代行一切最緊急的工作,我怎麼能不興奮呢?”

“不過我想不通他們怎麼會免費幫忙——隻用一句‘上帝酬賞你’為代價。”

“是的,他們為這幾個字來幫助我們,不愧為真正的波蘭人和基督徒。是的,以前沒見過種事,所以噩運彌漫全國……情況會好轉。你看好了,我們的人民會取得默契,知道我們隻能靠自己,除非自救,緊急時互相幫忙,外人不會幫助我們;你看好了,那一天會來的!”他大聲說話,容光煥發,伸出手臂,仿佛要擁抱全民,用愛的鎖鏈將大家連成一體。

但是,村民問他奇跡是誰造成的,他連忙溜走,在民宅之間亂逛,很多女孩子在家準備明天的衣裳——幾乎等於假日的華服,希望有未婚的男子來訪。

清晨的第一道光線剛照上屋頂,全村就準備妥當了:煙囪冒煙,女孩子在房舍間穿梭,小男孩爬上屋梁脊眺望各條道路。四處安詳又寂靜。天氣不晴朗,有點陰沉沉的,但是很暖和,空中有憂鬱的氣息。小鳥在果園啾啾叫,人聲壓得很低,與溫暖又潮濕的天氣很相襯。

他們等了好久,彌撒前公路上才傳來沉悶的馬蹄聲,一列板車從遙遠的藍霧中出現了。

“他們來了,有佛拉莊來的——爾茲普基來的——德比沙來的!普奇勒克來的!”

大家一麵叫,一麵跑向頭一批車輛停留的教堂前方。不一會兒,整個方場擠滿人潮和上了車具的馬匹。衣著鮮麗的農夫跳下車,和四麵擠過來的女子打招呼。小家夥照例吵吵鬧鬧迎接陌生人。

儀式開始了,他們先進去望彌撒。

彌撒結束後,村民圍在鍾塔四周,由主婦們打頭陣,少女分立兩旁,略微退後幾步;“地客”們另外站一堆,不想在神父麵前太失禮。神父馬上露麵了,衷心問候大家,跟羅赫協商誰耕誰的田,小心讓最富有的地主農夫代耕最好的田地。

不到半個鍾頭,一切都分配好了。教堂前麵隻剩幾名“地客”淚汪汪站在那兒,希望能分到一兩名代工者,卻落了空。現在每一家都很活躍,屋前擺出一條條長凳,早餐端上桌;伏特加酒則拿出來招待“好朋友”。大姑娘殷殷待客,因為大多數訪客都是未婚的男人,衣著華美,活像是來訂婚,不是來操勞一整天。

沒有時間談話。他們吃完早餐也沒有多逗留,客客氣氣說他們還不配接受款待呢。

於是他們在主婦們的指引下,匆匆走到田間。

現在鄉間出現一個肅穆的日子。大地以前荒荒涼涼,形同癱瘓,如今有了新生命。篷車隆隆駛出每戶農家庭院,犁田機開上每一條路麵;田埂上人來人往,隔著果園和圍牆彼此呼喚;馬兒長嘶,家犬汪汪叫,跟著小雄駒亂跑:強烈的生命喜氣漲滿每個人的心田,溢滿田地問!馬鈴薯田和大麥田,空地和雜草叢生的休耕地,到處傳來歡喜和興奮的噪音,簡直像舞會開始前的跳舞廳。

後來就靜悄悄了,隻有皮鞭咻咻響,馬具吭啷吭啷。馬兒用力拉犁,犁田機還有鐵鏽,深深插入田裏,翻起第一道又黑又粗的犁溝。大家深呼吸,在胸前畫個十字,眺望田野,彎腰努力耕作。

真像初行禮拜式的大教堂。他們彎身麵對大地,心境虔誠地扔下神聖的種子,全心奉獻,信賴大地媽媽,希望明天就長出很多果實。

他們像一群蜜蜂,包圍芬芳的大地——眾多、辛勞又沉默的一群。雲雀在頭頂歌唱,張著看不見的翅膀;春風吹拂,擺蕩樹枝,翻起女人的衣裳,吹倒黑麥葉,然後笑嘻嘻逃進森林。

他們一連苦幹了好幾個鍾頭,隻偶爾伸伸肩膀喘口氣,他們連中午都沒離開,隻坐在田埂上休息一會兒,吃各家用鍋子端來的食物,馬兒吃草一吃完,男人又回去使犁具,片刻都不拖延。直到暮色低垂,他們才收工。

現在村內燈火通明,每家的門口和窗口都射出強光,屋裏的人忙著弄晚餐。吵鬧聲愈來愈大,孩子叫囂,馬兒長嘶,大門吱吱嘎嗄旋轉,草地趕回家的小牛哞哞叫,白鵝嘎嘎啼。全麗卜卡村熱鬧極了。

晚餐時間安靜了一會兒。訪客應邀上桌,以貴賓之尊被迎上大位,主人殷勤逼他們吃最好的餐點,肉很多,酒也大大方方倒出來。

隔著敞開的門窗可以看見一圈腦袋圍著餐桌,湯匙吭吭刮盤子,炸鹹肉的香味一直飄到路上。

羅赫挨家挨戶走,播下佳言的種子,像節儉的農夫對田地滿懷關切——但是他卻跟村子裏的任何人一樣快樂,說不定比大家更快樂呢。

漢卡家也分享到喜悅的氣氛。雖然他們不要幫手,但是為了幫助別人,他們請兩位在薇倫卡和葛拉布家耕田的爾茲普基人來吃晚餐。

她選這兩個人,是因為爾茲普基社區自稱有貴族血統。

說真的,麗卜卡村的人嘲笑他們的宣言,但是他們一進門,漢卡就看出他們一切作風的微妙特性。

他們體型瘦小,學都市人穿黑色的緊身外套,他們的髭須呈大麻色,又硬又僵,他們的表情端莊,儀態斯文,說話像紳士。他們是言行甚佳的人,看到什麼都彬彬有禮誇獎一番,言談好悅耳,女人覺得很高興。

漢卡留心他們的一切需要,她備了豐盛的晚餐,桌上鋪了潔淨的白布,用餐時家人始終殷勤待客。至於雅歌娜,她為這個場合刻意打扮,芳心飛上九重天,眼睛一直盯著若其中年紀較輕的漢子。

雅固絲坦卡耳語道:“他隻想他自己圈內的淑女,赤腳的姑娘在他心目中算不了什麼!”她滿麵羞紅,連忙回到自己的房間。

這時候羅赫進來,看看餐桌。

他說:“我們村子的男人聽說爾茲普基人來幫助我們,不知道多麼驚訝!”

年長的一位說:“我們在森林跟你們打架,不是我們的私務,我們之間沒有怨尤。”

“兩雄相鬥,第三者一定獲利!”

“羅赫,你說得對。如果這兩個人做朋友,第三者不是得吃苦頭嗎?”

“可能。先生,你的話真有道理。”

“今天麗卜卡村的苦難,說不定明天就落在爾茲普基。”

“各村若打來打去,不肯團結,每一個村莊都會變成敵人的犧牲品。精明又友善的鄰居像牆壁和鐵欄一樣穩固,沒有一頭豬仔能溜進他們田裏去翻地。”

“羅赫,我們知道這一點,但是我們的年輕人還不知道,真可悲。”

“啊,那一天快到了,高貴的先生,他們一天比一天精明!”

他們說著來到門廊上,彼德正在拉小提琴給身邊圍攏的姑娘聽。

那夜很安靜,隻有一點風,白霧盤旋大地,田鳧在沼澤叫喚,水車輪照舊哢啦哢啦轉。但是麗卜卡村鬧鬧嚷嚷好一段時間,水車池邊有笑聲和快活的耳語,男男女女一起散步和談話,長輩坐在屋前跟年紀大一點的客人聊天,享受休息和涼風。

第二天東方還沒泛出紅光,人人都趕來了。

天氣晴朗,因為夜裏有霧,風景在清晨的寒影中泛著銀光。鳥兒尖叫,樹木呢喃,水潺潺流著,擺動密林的強風帶來急促、喧鬧、怒吼的聲音,和大姑娘上工的歌聲。

有一段時間,田地在曙光下結著霜,靜靜酣眠,蘊含生命,但是勞動者很快由四麵八方湧上陽光和泥塵中鼾睡的土地,默默奔向每一塊田。如今土壤、樹木、灰藍的遠方、亮晶晶的溪流區、蒼穹的紅太陽——一切的一切都泛出春天的氣息,叫人陶醉,使大家高興得屏息靜觀,麵對春風中最微賤的小草所表現的生命聖跡,幸福的感受油然升起,叫人流淚,叫人屈膝膜拜,胸部一起一伏。

因此大家用敬畏的眼神瞻望良久,在胸前畫十字,做完晨禱就默默幹活兒,彌撒鍾還沒響,人人都在崗位上了。

濃霧很快就散開,田地在陽光下閃爍。村裏道路被秋天播種的一長條一長條綠帶隔開,觸目所及,路上滿是紅裙子,犁具亮晶晶,間或有女孩子拖的耙具和一列列種馬鈴薯婦人所扛的鋤頭。狹長的黑土上常常有農夫走過,腰上纏著一大塊帆布,他身子微微彎曲,攤開手掌,畢恭畢敬地把穀子扔在期待的土壤上。

人人都熱心工作,神父做完彌撒,立即來到路邊犁地的長工身旁,很少人注意到他。他們看他到每一塊麥田,就高高興興地和教區民眾打招呼,請他們吸鼻煙,說幾句友善的話,拍拍小孩的頭,跟年輕的婦女開玩笑,抓一根樹枝趕走大麥田的麻雀,賜福給第一把待種的穀子,甚至親自撒一把,同時又精神勃勃地催人趕工,比任何監工更高明,大家都非常吃驚。

午餐一吃完,他又來看大家一次,他告訴女信徒說,那天雖是聖馬克紀念日,但遊行要八天後的5月3日才舉行。

“我們不能打斷工作,因為幫手明天就不來了。”

他在戶外守到最後,聖袍高卷著,因為體形胖,身子倚著一根拐杖,仍孜孜不倦走來走去,隻偶爾坐下來擦去禿額上的汗珠。

他們很高興看到他,工作在他監督下似乎進行得快一點,也順利一點,神父好心來監工,農民們非常高興。

豔陽在森林方向滾落時,他們已匆匆完成最緊迫的工作,因為他們一心想在天黑前趕回家。

有幾個人甚至不留下來用餐,隻咽一兩口東西就走了,有些人迅速吞下人家端給他們的菜肴,馬兒套好馬具,在屋前等著。

神父又跟羅赫出來巡遊,謝謝每一位鄉親,尤其是爾茲普基人的善意相助。

“你幫助匱乏者,等於向耶穌本人奉獻。是的,雖然你們彌撒的獻金不豐厚,忘了教堂的需要,雖然我整年提醒你們貴牧師的屋頂漏雨——但是,因為你們慷慨幫助麗卜卡村的人,我祈禱時會經常記得你們。”他說這些話,甚至感動得落淚,親吻每一個垂在他麵前的人頭。

當時他們在鐵匠家附近,要到村子另一頭,路上被柯齊爾大媽率領的一群哭哭啼啼的“地客”終攔住了。

“對不起,神父,我們來請問這些人會不會也幫我們的忙,”她魯莽地大聲說。

“我們正等著輪到我們呢。”

其他的人齊聲附和說:“我們這些可憐的窮人就找不到援手嗎?”

神父很尷尬,滿麵通紅。

他說:“我有什麼辦法?人手不夠分配給大家……他們已好意替我們苦幹了兩天……而……而……”他逐一望著她們,結結巴巴地說。

菲利普卡嗚咽道:“是的,他們出了力——幫誰呢?唉,隻幫地主農夫……有錢人!”

“我們這些討人嫌的窮鬼沒有人關心,沒有人想起!”

“不,我們的馬鈴薯田連一兩道犁溝都沒有挖!”她們繃著臉咕噥道。

“不過,好女人,他們現在要走了……而……好的,我們會為你們想點辦法。不錯,我知道很困難……你們的丈夫跟別人一起坐牢……是的,我保證想辦法!”

古爾巴斯大媽嚷道:“那一點辦法要我們等多久呢?我們若不能種馬鈴薯田,還不如即刻上吊算了!”

“不過我會想辦法,我告訴你!你們可以用我的馬——是的,甚至用一整天……但是拜托別讓牲口累壞了……而且我會權充磨坊主人,波瑞納家的人大概也會幫忙……”

柯齊爾大媽說:“大概!草料生長期間,馬兒餓死了!走吧,婦女們!一切都為地主農夫設想,我們這些可憐的餓可以吃石頭,喝眼淚過日子!這位牧羊人隻關心有毛可剪的羊,我們沒有羊毛可以給他!”神父堵住耳朵逃走了。

她們怒氣衝衝地聚在一起。羅赫盡力安撫她們,衷心答應伸援手,終於把她們勸離馬路,現在友善的幫手們駕車鬧嚷嚷歸去,每一家的門檻上都有人大聲致謝。

“願天主酬賞你們!”

“祝健康快樂!”

“有一天我們會回報大恩!”

“每星期日記得來看我們,現在我們是一家人了!”

“問候令尊令堂!下次來,帶嫂夫人來!”

“你們若需要什麼,包在我們身上!”

“親愛的朋友,上蒼讓你發達!”

他們一麵揮手揮帽,一麵叫嚷。

姑娘們和小孩子送他們出村莊。

現在是傍晚,落日餘暉還紅豔豔照在各處的水麵上,寂靜隨夜霧降臨,但是青蛙異口同聲呱呱叫。

他們陪客人到交岔路口,分手時,又叫又笑,車輛開走時,有一位姑娘唱起一首歌。

亞西奧,你現在是不是來娶我?

我想爹的篷車來了,一路飛奔——

達達娜!

一路飛奔!

小夥子在車上回頭酬唱道:

現在太冷,凍得人發僵;

含霜的吻誰喜歡?

我們五月成親吧,達達娜,我們五月成親吧!

清新的嗓門響遍了帶露的草地上空,漸去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