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懷特克搖搖晃晃學走路,爹就收留他,另外一個少年的情況也差不多。”
“我不是替柯齊爾大媽辯護,不,我隻是把我知道的情形告訴你。可憐的女人沒東西吃,總得了一點。”
“當然,她丈夫不在家,不能偷東西給她。”
“她跟愛嘉莎的生意也不劃算。老東西沒有死——居然康複離開她。現在她天天在村頭村尾抱怨,說柯齊爾大媽怪她活著,害得她虧本!”
“她一定會回克倫巴家,否則她到哪裏棲身?”
“她生他們的氣。克倫巴大媽念在她的寢具和現錢,本來要留她。但是她不肯,把她的櫃子搬到村長家,現在想找一戶民宅安安靜靜等死。”
“她還不會死。到處有工作等著她,哪怕是看看鵝也好。咦,雅歌娜究竟上哪兒去了?”
“她大概在風琴師家,為他女兒繡一條飾邊。”
“還以為這裏沒事可做!”
幼姿卡抱怨說:“打從複活節她就經常在那兒。”
“我要給她一點教訓,讓她永遠記得。讓我看看孩子。”
她抱娃娃上床,午餐吃完後,立即叫每個人去幹活兒。不久房間隻剩她一個人,聆聽小孩子在屋外玩耍,由白利特沙老頭照料,又思索老波瑞納一定躺著看床單上的陽光,想用手指去抓,像嬰兒哇哇說些不連貫的字句。
村子一片荒涼——天氣是一流的——能出門的人都外出工作了。
複活節以後,天氣一天比一天溫暖和明亮。
白晝漸漸拉長,黎明有霧,中午炎熱多雲,日落時分美極了,真是典型的春天。
有些日子涼爽,光明,清新,寧靜又美麗,柳樹間撒滿黃色的蒲公英、白色的雛菊和綠色的花苞。
有些日子很熱——熱得燙人,潮滋,陽光遍野,空氣中有各種清香,蘊含很大的威力,傍晚鳥兒靜止不動,村民睡著了,樹根和穀物中幾乎感覺得到生命的衝力,綻開的花苞發出壓抑的沙沙聲,現在來到世間的一切生命都在蠢蠢欲動。
但是也有其他截然不同的日子。
沒有陽光,霧蒙蒙,到處呈土灰色,濃雲低低壓在空氣中,像烈酒搞得人頭昏腦脹,樹木搖搖擺擺,萬物充滿模糊的渴望,不知道渴望什麼。人類隻想叫喊,打嗬欠,在濕草地上打滾,像他們身邊的傻狗!
還有雨天,黎明就開始下雨,萬物蒙著一層大麻色的屍衣,路麵看不清楚,房子也看不清,埋在濕透的果園中。雨下個不停,呈勻整的灰線,似乎由天地之間一個看不清的紡錘放出來,萬物淋了雨,耐心低著頭,聆聽複雜的小溪冒著白泡,汨汩流過暗色的田野。
不過這是習以為常的情況,沒有人理它,天一亮大家就去做工,傍晚才回家,連吃一口東西和喘一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麗卜卡村整天沒有人,隻剩幾個老人留守。偶爾有“化緣叟”拖著衰老的四肢走過去,或者一輛板車顛顛簸簸上磨坊,然後又到處不見人跡。麗卜卡村裏在果園一天濃似一天的綠意裏。
日子就這麼慢吞吞過去,辛勞不堪,不見得永遠暖和,有時候甚至下雪。難怪那邊沒有噪音或爭吵,他們沒時間,每個人的脖子上都套著沉重的牛軛。
清晨一睜開沉重的眼皮,第一隻雲雀開始唱歌,全村就鬧哄哄起來了,小孩哭哭鬧鬧,白鵝吱吱嘎嘎,馬兒牽出來,套上犁具,馬鈴薯一袋一袋運到田裏——看哪,一切又靜悄悄了!連聖彌撒都很少人參加,他們住在在附近田間聽到教堂的風琴聲,鍾鈴叮叮當當宣告彌撒開始了,村民就跪在田間做晨禱。
人人都拚命做工,但田地還是老樣子,跟他們不在場沒什麼差別。隻有密切觀察的人才看得出到處有犁田機,馬兒用力拖著走——板車開上田間小徑——或者紅毛蟲般的女人正在蒼穹下的大平原挖地。
他們四周,凡是果園頂看得到的村落——白牆林立在藍灰色的背景上——空氣中都回蕩著勞動者的狂吼、叫喚和歌聲。此處到地平線的小山邊可以看見一群群農夫播種或掌犁,有人忙著種馬鈴薯,耙具每次拖過,沙地上就揚起一道道塵煙。
惟有麗卜卡村的土地仿佛遭到貧瘠的災荒,成為可悲的例外。哎呀,到處是未耕的田地,就算十個女人由天亮苦幹到天黑,也抵不了一個男人的工作成果。
隻有她們,幹得了什麼事呢?隻能挖地或鋤地,種馬鈴薯或亞麻。其餘的田地上空,鷓鴣安心歌唱沒人打擾,愈來愈大膽,野兔奔逐,從容不迫,你可以數得出它尾部的白紋,或者有一群群烏鴉鼓翼飛過斜坡和小高地。
雖然天氣好得出奇,像金色的聖體匣浸在銀光中,那又如何呢?雖然綠意盎然,暖香遍野,許多小鳥唱出優美的旋律,每一條陰溝都長滿蒲公英的金花,每一道田埂都化為點綴著雛菊的綠絲帶,大平原仿佛撒滿玫瑰色的花塵,那又如何呢?雖然每一棵樹滲出可愛的翠綠,全世界慢慢沸騰,春天的大蒸氣汨汨滾動,那又如何?
麗卜卡村四周的田地沒有耕,沒有播種,沒有施肥,像健壯的鄉下青年懶洋洋沐浴陽光,肥沃土地的表麵不長穀子,倒漸漸長出野生的茉沃刺那藥草,蒺菜長得很快、鐵鏽色的酸模冒起來,春天犁過的田地布滿野芥子。毛蕊花和牛蒡擠在殘梗間。這些農作物的寄生品勇氣大增,現在蔓延很廣,以前畏畏縮縮躲著,如今大膽出頭,長得很快,一行一行侵入田地間。
看起來真泄氣,那片荒蕪鞠孤寂的田野!
山邊垂立的森林,怯生生繞過荒地的小溪:已長出白花苞的黑刺密林,田埂上散列的野梨樹,候鳥,異地來的獨行客,甚至路邊凝立的十字架和聖像——它們似乎都駭然觀望著,並質問晴天和荒廢的土地:
“農民們到哪兒去了?他們的歌聲和鬧聲哪裏去了?麗卜卡村到底怎麼啦?”
光是女人的哀哭就足以說明一切。
日子就這樣過去,情況沒好轉,反而惡化了,因為女人應付不了家裏的工作,下田的次數愈來愈少。
說真的,波瑞納家一切如常,雖然進度比以前慢,成效也不如以前好,因為彼德不習慣這種工作,不過事情總算進展下去了,家裏有足夠的人手。
漢卡在床上指揮一切,很精明,活力充沛,連雅歌娜都被迫幫忙,跟大家一起做事。漢卡的思慮很周全——想到牲口——想到病人——想到犁田的時間,想到種子和播種的位置——想到小家夥,因為白利特沙老頭生病,嬰兒施洗後他就沒有來看顧外孫。她整天孤零零地躺著,看不到一個人,隻有午餐和傍晚見見自己家人,多明尼克大媽一天來探望一次。沒有一位鄰居露麵,連鐵匠太太瑪格達也不見人影,羅赫則音訊全無,他跟神父走了以後,沒有再回來。她躺在床上煩透了,為了快一點康複,她不吝惜肥食、蛋和肉類。她甚至叫人宰一隻家禽來燉湯哩!不錯,它太老,不能生蛋了,可是在市場還能賣幾茲洛蒂。
結果她康複得很快,複活節的下一個禮拜天就起床了,不顧大家的勸阻,決心做“產後還願禮拜”,於是大彌撒之後,她立即跟普洛什卡大媽上教堂。
不過她還四肢無力,得靠著同伴的手臂。
“春天的氣味好濃,我頭都暈了。”
“過一兩天就會好。”
“咦,一個月的變化,一星期左右就造成了!”
“春天騎快馬,誰也追不上。”
“四周好綠喲,噢,主啊,好綠喲!”
是的,每一處果園都浮著綠雲,除了白白的煙囪頂,房子整個被綠雲遮住了。密林深處鳥兒吱吱喳喳,下麵的田地吹起陣陣微風,樹籬間的雜草波濤起伏,水車池興起漣漪和旋渦。
“櫻桃樹的花苞很大,我們馬上看得見鮮花。”
“除非有嚴重的蟲害,今年水果一定很多。”
“古語說:‘作物收成少,水果有得剩。’”
她歎了一口氣:“麗卜卡村恐怕就是這樣子。”她望著沒播種的田地,熱淚盈眶。
“產後還願禮拜”很快就完了,嬰兒哇哇大哭,漢卡不一會兒便筋疲力盡,隻得一回家立刻躺下來。但是她躺下不久,懷特克衝進來叫道:
“女主人,乞甘黨來了!乞甘黨來了!”
“真是壞消息!我們的災禍還不夠多嗎?叫彼德,要他鎖好一切門戶,免得他們扒走東西。”她慌得暈過去。
不一會兒,全黨遍布在村裏村外,黑臉,衣服破破爛爛,背上背嬰兒,這些乞丐纏入到極點,到處亂跑,要幫人算命,甚至想硬闖進民家。他們一共才十個人,鬧聲倒比全村人還要大。
“幼姿卡!把鵝和母雞趕到院子裏,帶小孩進屋,否則會被偷走!”
她坐在門廊上守望,看見一個乞甘黨女人想闖進圍牆裏,就放狗去咬她。
拉帕凶巴巴攻擊來人,乞丐婆揮棍趕它,喃喃說了不少話,念了許多有魔力的咒語,硬是趕不走它。
“你的詛咒對我不生效,你這小偷!”
“你若放她進來,她就不會對我們施魔咒了。”雅歌娜顯得很懊惱說。
“不會,但是我們的東西會被偷!就算你眼睛一直盯著她的手,也防不住這種人——你若想算命,咦,你去追她嘛。”
她猜中了雅歌娜未啟齒的願望,雅歌娜跑進村,一下午到處追乞甘黨人。她解除不了模糊的恐懼,也克服不了對前途的好奇心,多次同到屋裏又出去,等暮色降臨,乞甘黨人到森林去了,她看見其中一位踏進酒店,就恐怖兮兮地跟進去,在胸前一再畫十字,不顧別人圍觀,叫那人算命。
晚上在波瑞納家,彼德跟他們談乞甘黨人的故事。說他們有王,他全身披著銀盾,族人都聽他的話,就算他開玩笑叫其中一個人上吊,他也會立刻服從!
懷特克低聲說:“賊王!大家放狗咬的權貴!”
老太婆附和道:“可惡的異教徒!”她走近來,敘述乞甘黨人如何在各村綁架小孩子。
“為了讓小孩膚色變黑,他們把孩子放在赤楊樹皮的鹵水中,泡得連孩子的親娘都認不山他們,然後拿一塊磚,磨去他們施洗時沾過聖油的皮肉——磨到骨頭都露出來,把他們變成小惡魔。”
一位少女尖聲說:“聽說他們會對人施魔力和符咒!”
“嗯,真的,他們隻要對你吹口氣,胡須就馬上冒出一尺長!”
“聽說史露匹亞教區有一個人曾放狗去咬一個乞甘黨的夜叉婆,她隻在他麵前搖一麵鏡子,他就失明了!”
“可能,他們愛把人變成什麼就變成什麼——甚至變成畜牲!”
“哈!喝太多酒的人真的會變成一頭豬!”
“摩德利沙那位汪汪叫,四肢著地爬行的農夫又是怎麼回事呢?”
“他中了惡靈,神父為他擺脫了。”
“天哪!真有這種事?我一想起來就起雞皮疙瘩。”
“是的,惡靈潛行在四方,像野狼繞著羊欄打轉!”
他們萬分恐懼,大家貼近一點,懷特克嚇慌了,結結巴巴地說:
“不過這個地方也鬧鬼!”
雅固絲坦卡立即罵他:“別當傻瓜,別胡說八道。”
“我沒有。我知道晚上有一樣東西走進馬廄,把草料抖出來,馬兒一直哀嘶……接著它走到草堆後麵,拉帕過去,先是怒吼,然後搖尾巴,但是沒看到半個人……一定是庫巴的幽靈,”他低聲說完,恐怖兮兮地看看四周。
“庫巴的幽靈!”幼姿卡說著,在胸前畫了好幾個十字。
大家都深深動容,脊骨發冷。門吱吱嘎嘎開了,他們都嚇一跳,原來是漢卡站在門檻上。
“彼德,乞甘黨今天晚上睡在什麼地方?”
“聽說在森林,波瑞納的十字架那一端。”
“今天晚上你們必須守夜,免得他們扒走我們的東西。”
“離他們的本營這麼近,他們不太可能偷我們的東西。”
“有可能。兩年前他們住在那個地方,帶走一頭梭哈的母豬。”漢卡警告說。就寢時分,她留心牛舍和馬廄有沒有鎖好,回來還到公公的門口看一眼。
“幼姿卡!跑去找雅歌娜,叫她馬上回來,今天晚上我可不為她開著門不鎖!”
幼姿卡立即回來。多明尼克大媽的窗口沒有燈光,幾乎全麗卜卡村都睡了。
“浪蕩鬼!算了,我不讓她進來。她可以露天過夜。”漢卡拉上門閂說。
大概很晚了,她被推門聲吵醒,起來開門,惡心得直往後縮,原來是雅歌娜,渾身酒味。看她摸門閂,就知道她喝醉了。那邊接著傳來她撞倒家具和咕咚一聲跌在床上的聲音。
“就算是市集日,她也不可能比現在更醉!啊,算了!”
那天晚上注定有麻煩。天還沒亮,一陣哀號響徹麗卜卡村,還在睡覺的人都披上衣服跑出門外,以為村子著火了。
巴爾瑟瑞克大媽母女跑來跑去,尖聲怪叫。她們剛剛發現馬兒被偷走了!
村民立刻來到她家門外,她們衣冠不整,哭哭啼啼,說瑪麗天亮前去放草料……發現門開著,馬廄空空如也!
“噢,主啊,發發慈悲!好鄉親,幫幫忙,想個辦法!”老婦人一麵尖叫,一麵扯自己的頭發,身子猛撞圍牆。
村長來了,派人去請社區長,他立即趕到,卻醉得站不直,隻結結巴巴地說些叫人聽不懂的話,下令民眾走開,最後村長隻得帶他離去。
不過失竊案很可悲,很少人注意他的情況。人人都驚慌失措,由路麵走到馬廄又回來,彼此交談,不知該采取什麼行動,完全喪了膽。突然有人叫道:
“這是乞甘黨幹的!”
“是的,他們還在森林,昨天才找過我們。”
古爾巴斯大媽高聲說:“我們快去找他們,把馬兒搶回來,狠狠揍他們一頓!”
她的話掀起暴動,正好是日落時分。他們動手拔圍牆的木樁,握拳跑來跑去,彼此挑激,準備出動了,這時候事情有了新的發展。
村長太太含淚跑來,說他們的板車被偷了!
這個消息有如晴天霹靂,他們屏息站了一段時間,用驚慌的眼神彼此對望。
一匹馬和一輛板車同時失竊!從來沒聽過這種事情。
“麗卜卡村遭到天譴了!”
“兩星期比一星期嚴重!”
“以前一年的災難還不如現在一個月來得多。”
“噢,結局不知會怎麼樣!”他們嚇得耳語說。
他們立即趕到巴爾瑟瑞克大媽的果園,一匹馬的腳印在含露的草地和濕地上非常清楚;他們順著足跡來到村長的穀倉。馬兒是在這裏被套上馬具,繞經磨坊主家附近的小徑,走上通拂拉莊的大馬路。
一半村民順著馬蹄印跡那個方向走,不過到了波德萊西燒毀的穀堆附近,痕跡完全消失了,一點線索都沒有。
這件竊案讓他們非常沮喪,盡管天氣好極了,卻很少有人幹活兒。他們垂頭喪氣地走來走去,扭絞雙手,安慰巴爾瑟瑞克大媽,人人都為自己的財產安全擔憂。
至於受害的老婦人,她站在馬廄門邊,活像站在靈柩附近,哭得至極,陣陣言語夾著歎息,“噢,我的栗毛馬,我惟一的馬兒,我的心肝寶貝,你是我最好的仆傭!哎呀!它才10歲,從它生下來就養到今天!簡直像我的孩子……是我的斯塔荷出世那年生的!沒有你,我們怎麼辦,哎呀!”
因為當時農莊上沒有男人,她的訴苦更顯得真摯,此時失去馬兒,跟失去雙手一樣嚴重。
當然鄰居都圍著她,設法安慰她,並一致讚揚她那匹馬的優點。
“一流的牲口,還在盛年,又像小羊一樣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