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拐彎,走向磨坊,他受不了老惡作劇專家。

但是她跟過來,快步和他並肩走,並低聲說:

“請到普裏契克家看一看——還有菲利普家——我求你。”

“我若幫得上忙……”

“他們求我來請你——拜托去看他們!”

“好,不過我得先見見社區長。”

“謝謝,上帝保佑你!”

她吻他的手,雙唇發顫。他很吃驚:她跟他通常處於交戰狀態。

她又說:“任何人都有一段時間像被驅趕的野狗,樂於被一隻慈愛的手撫摸。”他還沒想出話回答,她已匆匆離去。

他聽說社區長已不在磨坊主家,跟憲兵駕車進城了。法蘭克請他到自己的小房間,有幾位麗卜卡村和鄰村的人坐在那兒等穀物磨好。羅赫本來想在那邊等,但是軍人之妻苔瑞莎跟別人坐在一塊兒,怯生生暗自走到他麵前,打聽馬修·葛布拉的消息。

“你見過犯人,一定知道。他的身體和精神好不好。他們什麼時候放他出來?”她垂著眼皮問道。

他用嚴厲又悲哀的表情望著她。“你當兵的丈夫呢,他好嗎?他身體好不好,快要退伍還鄉了吧?”

她滿麵通紅,逃進磨坊裏。

他搖搖頭,暗想道:“盲目的可憐兒!”並追進去找她,但是燈火模模糊糊,空中又暗蒙蒙滿是麵粉屑,他看不出她躲到哪裏去了。水車嚓啦嚓啦運轉,流水鬧哄哄奔向車輪,狂風在屋頂和牆壁四周怒吼,像一個大布袋倒出來的麵粉,萬物都不停戰栗,仿佛要碎成千片萬片。於是羅赫不再找她,遵守諾言去看那些可憐的村民。

現在天已經黑了,燈光在搖曳的樹影間閃爍,像惡狼明亮的眼睛。但是四周亮得出奇;遠處的房屋輪廓很清楚,天高無雲,呈深藍色,隻有一兩片飛雲像零落的雪花;星星愈來愈多,風勢愈來愈強,籠罩整個大地。

狂風吹了一整夜,很少人能合眼。它在屋裏造成可怕的氣流,吹得樹枝猛撞牆壁,弄破玻璃窗,像公羊拚命撞擊房子,村民深怕麗卜卡村會被卷到半空中。

黎明前風勢稍微轉弱,但是公雞剛唱出晨曲,疲憊的居民剛落入夢鄉,悶雷忽然響了,閃電在空中劃出一道道紅光,大雨傾盆往下灌。事後聽說有雷電落在森林的某處。

天色大亮時,天氣放晴了。風停雨歇,田地冒起暖流,小鳥高興的啾啾叫,雖然太陽還躲著不出來,白色的低雲塊卻裂成兩半,露出蔚藍的天空。村民預言會有好天氣。

哀歎和怒喝聲響遍村頭村尾。疾風帶來不少災害,路麵鋪滿一排排倒地的樹幹、被風卷走的籬笆和部分殘破的屋頂,簡直無法通行。普洛什卡家的豬欄倒塌,鵝被壓死了。沒有一棟房屋不受暴風摧殘圍牆內站滿淚汪汪的婦女。

漢卡正出門查看農舍建築物,看看有什麼損害,正好碰見席科拉太太衝進院子。

“什麼!你沒聽人說?斯塔荷的房子倒了!他們沒被壓死,真是奇跡!”她老遠叫道。

“耶穌瑪麗亞!”

這個消息把她給嚇杲了。

“我來找你。那些人都嚇得發狂了!”

漢卡用圍裙遮住腦袋,奔到出事的地方。

一點都不錯。斯塔荷的房子隻剩幾麵空牆。屋頂整個不見了,惟有一兩根斷椽懸在上空。煙囪也倒了,那兒立著僅存的斷片,像一根斷牙。地板滿是木片和茅草屑。

薇倫卡坐在牆外的廢物堆上,摟著小孩,母子哭作一團。

漢卡擠過人堆,跑過去安慰她,但是她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還是拚命痛哭。

“噢,我可憐可悲的孩子!”她呻吟道。好幾個女人聽了,灑下同情的眼淚。

“我們這些可憐人要上哪兒去呢?要睡哪裏呢?”她緊緊摟住小孩,瘋狂哭喊道。

這時候,白利特沙老頭幹癟,憔悴,臉色自得像死人,正在廢墟四周走來走去,一會兒聚攏家禽,一會兒拿幾束幹草去喂櫻桃樹下綁的母牛,一會兒蹲在牆邊,吹口哨叫老狗,像瘋子般瞪著別人。

他們真的認定他發瘋了。

突然間,他們紛紛讓路,行鞠躬大禮,原來是教區神父意外來看他們。

“安布羅斯剛才告訴我這場災難。斯塔荷大嫂呢?”

他們在旁邊站,讓神父看她,但是她淚眼模糊,沒注意這些。

漢卡對她低聲說:“薇倫卡,神父親自來看你!”

她聽了嚇一跳,看到神父,淚汪汪地倒在他跟前。

“安靜,冷靜一點,不要哭。有什麼辦法呢?這是——是的,是——上帝的意旨!”他說了兩次,深深動容,擦掉一把眼淚。

“我們得外出,到天涯海角去乞食!”

“不,不,別這麼灰心。世上有好人,他們不會眼睜睜看你毀滅。何況,天主會以她的方式幫助你。你們有沒有人受傷?沒有吧?”

“這一方麵,上帝發了慈悲。”

“真的,奇跡般脫險!”

有人說:“他們差一點像普洛什卡家養的鵝,全部被壓死。”

另外一個人說:“是的,沒有一隻幸免。”

“有沒有失落牛或牲口,呃?”

“多虧上帝安排,家畜家禽全在圍院裏,沒有遺失。”

神父拿起一撮鼻煙,回頭看那堆垃圾——是房屋僅存的殘跡——他的眼睛又湧出淚水。

“真的,真是老天爺發慈悲。你們差一點被壓扁。”

“如果那樣,我現在就不會對著這堆廢墟,也不必看著家園毀滅了。噢,耶穌,我的耶穌啊!我帶著小孩,無家可歸!我怎麼辦,我該到哪兒去呢?”她又哭了,拚命扯頭發。

神父不安地走來走去,兩手攤開,做了一個猶豫的手勢。有人在他腳下墊一塊木板說:“免得你的腳弄濕!”真的,泥巴深達足踝。他踩在木板上,又吸了一撮鼻煙,考慮要如何安慰她。

漢卡忙著安慰姐姐和父親,別的女人則圍在神父四周,一直盯著他瞧。

不斷有女人和孩子趕來,他們的木屐涉過泥地。眾人壓低了嗓子說話,薇倫卡和小孩不停地啜泣,現在聲勢不那麼凶猛了。女人的圍裙拉到眉毛頂,每張臉上都布滿悲哀和關切,像天空的烏雲,很多人流下眼淚。

但是,她們盡管關心和難過,心情倒很平靜,順從上帝對她們鄰居的安排。“不然又怎麼樣呢!如果每一個人太關心別人的事情,那他還有什麼心思管自己呢?”

靜默了半晌,神父轉向薇倫卡說:“最重要的,你該感謝天主保全你們大家的性命。”

“不錯,就算賣豬,我也要籌錢做一場彌撒。”

“用不著。你的錢留著急用,複活節以後,等禮拜規程容許,我馬上替你做一場彌撒。”

她照農夫的禮俗,吻他的手謝恩,抱他的腳,他則畫了一個十字為她祈福,又像慈父般撫摸圍上來的孩子們。

“喏,把情形說給我聽。”

“情形?咦,我們沒有油燈點,又沒有木柴燒火,很早就上床睡覺。風很大,房子搖搖晃晃,但是我不怕,因為它抵禦過更強的疾風。屋裏的穿堂風使我清醒一段時間,但是最後想必是睡著了。突然間,我聽到砰砰的破碎聲和牆壁裂開的聲音。噢,主啊!我以為世界毀成碎片了!我跳下床,剛把小孩摟在懷裏,頭頂的一切就開始倒下來。我剛到外麵的門廊,屋頂已轟隆轟隆落在我頭上。我還沒恢複神誌,煙囪也倒了,發出可怕的聲音。院子裏風勢驚人,我們幾乎站不住腳,茅頂隨風碎裂。我連夜跑向村子,大家都睡得很熟,誰也聽不見我求救。我隻好回來,跟孩子們在馬鈴薯坑躲到天亮。”

“上蒼守護著你們。綁在櫻桃樹下的母牛是誰的?”

“我們的,它養活我們。我們隻靠它活命。”

“一定是好乳牛,腰直得像梁柱。——懷了小牛吧,我看?”

“再過幾天就要生小牛了。”

牽到我的牛舍去,空間夠大,它可以待到青草長出來再走。現在,你們要住什麼地方?告訴我。

這時候,一隻狗汪汪叫,拚命攻擊那邊的人。被人趕開後,它坐在門檻上悲嚎。

神父被它的攻勢嚇得在後縮。他問道:“這條狗是不是瘋了,誰家的狗?”

“是我們的狗克魯契克。是的,噩運逼得它發狂。很好的看門犬。”白利特沙老頭連忙製止它,並結結巴巴地說道。

神父告辭而去,臨行叫席科拉的太太跟他走。他伸出兩手,讓擠上前的主婦吻一下,慢慢走開,但是在馬路上跟婦女們談了一會兒。

村婦對不幸的鄰居表示了恰當的同情,突然想起早餐和眼前的工作,遂匆匆告辭。

除了親屬,沒有人留在廢墟附近,他們正想從破屋中多救回一點東西,席科拉太太上氣不接下氣地走過來。

她匆匆說:“你們不妨住在我家,住羅赫教書的那一側。當然沒有煙囪,但是你們可以安置一個克難火爐,暫時用一用。”

“但是,好太太,我怎麼付得起房租呢?”

“別想那個問題。你若有錢,愛給多少就給多少;如果沒錢,就幫我們做事,或者隻說聲‘謝謝’也行。咦,房間空著嘛!我誠心誠意邀請你。神父送你這張紙幣救救急。”

她打開一張三盧布的鈔票。

薇倫卜親吻禮物,大聲說:“願天主賜他健康!”

漢卡說:“世上沒有一個人比他更好心!”

白利特沙老頭也說:“我們的母牛在神父的牛舍一定過得不壞!”

他們立刻搬家。

席科拉的房子在路邊,離這兒不遠,他們把廢墟中臨時救出的用品搬過去。漢卡叫彼德幫忙,羅赫過一會兒也來了,迅速支援,中午的奉告祈禱鍾還沒響,薇倫卡已在新居安頓下來。

她環顧四周,辛酸地抱怨說:“現在我跟乞丐婆差不多!四麵牆壁加一個火爐,一座聖像都沒有。一個破碗都沒有。”

漢卡安慰她說:“我拿一座聖像給你,凡是騰得出來的容器也帶給你用——斯塔荷很快就回來,找人跟他一起修房子。爹呢?”

她要父親跟她到波瑞納家。但是老頭子留在破屋,坐在門檻上為老狗包紮傷口。

她說:“你跟我來。薇倫卡的住處不大,我們在我那兒找個地方給你住。”

“不,不,漢卡,我留在這兒。我是這裏出生的,情願死在這裏。”

不管怎麼爭論,怎麼哀求,硬是動搖不了他的決心。

“我在走廊搭一個茅草鋪……你若願意,白天我去照顧小家夥,在你家吃三餐,算是薪酬……但是老狗你帶去,它受傷了……它可以看家——一條好看門狗。”

她說:“但是走廊的牆壁也許會垮下來壓到你!”

“不,不,這幾扇牆會比很多人活得更久……老狗你帶去。”

她終於讓步了。波瑞納家的空間確實不大,可能不容易安頓老頭子。

她叫彼德在克魯契克的脖子上套一根繩子,把它牽回家。

“布瑞克不見了,克魯契克可以頂替它。噢,你這沒用的家夥!”她看彼德管不住那條狗,大聲叫道。

白利特沙老頭幫忙拉狗,厲聲斥罵它。“你這傻布魯契克!這裏沒東西吃,那邊有很多,而且有個暖和的地方睡覺!”

她先走,想到姐姐的新居去看看,然後才回家。

出乎意料之外,她發現薇倫卡又在哭哭啼啼,好幾位女人陪著她。

“我哪配接受你們的好意?”她泣啜說。

“我們隻能送一點點,我們也很窮。不過我們帶來的東西請你收下,都是誠心誠意送來的。”克倫巴大媽說著,塞一個大包袱到她手裏。

其他的人附和道:

“這麼大的災禍!”

“我們知道你的心情,我們不是鐵石心腸。”

“你丈夫跟我們家的男人都不在。”

“這一來你更艱苦。”

“天主給你的考驗比我們重多了。”

她們曾商量過,把能送的東西都拿來,包括豌豆、珍珠麥、麵粉等等。

“噢,好心的太太們,對我像親娘一樣!”她親親密密摟抱她們,不住啼哭,她們也陪她掉眼淚。

但是漢卡沒時間逗留,她慶幸世間仍有好人,就匆匆趕回家。

雖然沒出太陽,天氣倒十分晴朗,白雲間漏出不少陽光。天空像一塊泛藍的大帆布,上麵推著雲彩構成的白色破手巾。下麵的田野一望無際,看得好清楚,有些地方青青翠翠,有些地方呈茶褐色,有殘梗或一小塊一小塊犁過而未耕的土地,偶爾有明亮的溪流像玻璃窗閃閃發光。

雲雀大聲歌唱。春天的新氣味由原野飄來,含著潤濕的暖香和白楊花苞的甜蜜氣息。

和風吹來,輕輕柔柔的,樹枝上的綠色新芽一動也不動。

教堂附近飛來數不清的麻雀,楓樹和菩提樹的大枝頭黑壓壓落滿鳥兒,像煤煙似的,全村都聽得見它們吵鬧的叫聲。

平滑又光彩的水塘上,公鵝嘎嘎叫,守著小鵝,女人的洗衣槌砰砰響,可見她們正在洗好多衣裳。

住家的房間和走廊徹頭徹尾敞開,衣物在樹藤上晾曬,被褥放在果園裏吹風,有幾戶人家正在刷牆壁。豬仔被狗惹火了,在陰溝裏東聞西聞,到處有幾頭母牛在籬笆後麵抬起腦袋,發出哀求的吼聲。

很多車子隆隆進城去買複活節的用品,但是中午一過,老販尤德卡就駕著長形貨車來了,他太太帶一根嫩橄欖枝同行。

他們駕車挨家挨戶去推銷,後麵跟了一大群不友善的村犬,老尤德卡很少空手離開。他不像酒店老板等人欺騙顧客,他出好價錢,若有人需要借錢,等收獲時節再還,他會以寬鬆的條件借人家。他是精明的漢子,認識全村的村民,知道怎麼跟他們打交道。他常常在車後牽一頭小牛,或在車上載半蒲式耳的好穀物離去。他的猶太妻子也做生意,卻另有一套,大抵以貨易貨,收取蛋、公雞、脫毛的母雞,賣出花邊和緞帶啦,穗帶和針啦,以及女性貪羨的華美衣飾,利潤驚人。

他們經過波瑞納家,幼姿卡衝進來大叫說:“噢,漢卡,買點紅帶子吧。我們需要蘇木來塗複活節的彩蛋。我們也需要線!”

她的聲音幾近哀求。

“但是你明天可以進城,買需要的東西。”

小姑娘為明天進城的想法而興奮,大聲說:“是,是,城裏比較便宜,因為他們少騙一點!”她立即跑出去,告訴攤販說他們不買東西,也沒有東西要賣。

漢卡探身看外麵,在她背後大嚷:“把家禽趕在一堆,免得有一隻跑到他們車上去了!”

軍人太太苔瑞莎跑進波瑞納家,看來是由那個猶太女人身邊跑過來的,猶太女人正大聲對她喊話。

她奔進屋,臉色通紅,神情很憤慨。長睫毛上掛著一兩顆淚珠。

漢卡好奇問道:“噢,苔瑞莎!怎麼啦?”

“咦,那個女騙子隻肯出十五茲洛蒂買這條羊毛裙。很新哩!我正好缺錢用!”

“我看看……這——很貴嗎?”她真想買下這條裙子。

“至少值三十茲洛蒂!很新;七腕尺加半紮的材料,我用了不止四磅純羊毛,還花錢去染色呢。”

她把裙子攤在桌上,鮮明的彩虹色澤在日光下很耀眼。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美的裙子!噢,可惜我現在不能買。我複活節也缺錢用。你能不能等到複活節之後的禮拜天?”

“但是,哎呀!我馬上要用錢!”

她連忙把裙子卷好,羞得偏開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