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赫為村子裏的一切噩運而傷心,沿著水塘岸慢慢走。是的,麗卜卡村的情況很差,簡直壞得不能再壞了。
疾病蔓延,有人餓死,村民時常吵架和鬥毆,死亡的人數比往年增多,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一點。這些事情村民都習慣了,乖乖地接受,認為不可避免。最糟糕的是,田地未耕,沒有人手來耕作。
春天來了,一群群小鳥回到去年的舊窩,高地的田野漸漸幹了,水到處排走,田地渴望有人犁,有人施肥,能有幸得到播種者的恩賜。
但是誰能下田呢?男子漢都坐牢了。村中隻剩女人,臂力不行,腦筋也不行,辦不了大事。
而且,春天照例有人生孩子,母牛生小牛,家禽孵蛋,母豬生小豬。菜園播種和栽植的時節也到了。馬鈴薯等著選種,糞肥要運到田裏,田地的積水必須引出去。沒有男人幫忙,就算她們把手臂累斷了,也完成不了全部的工作。何況還要喂牛吃草和喝水,割草當秣料,劈柴或到森林去撿柴,以及其他一千種任務(例如照顧亂跑的無數兒童)——啊,算了!累死人,噢,主啊!晚上骨頭和肌肉疼得要命,工作還沒幹完一半呢!
田地躺在那邊期待著。它被陽光曬暖,被和風吹幹,吸進肥沃的軟雨和春夜的甜美氣息,開始長出綠油油的厚草葉和迅速發芽的小麥。雲雀在平原上空宛轉歌唱,鸛鳥在濕濕的草地徘徊,沼澤有許多花兒如今抬頭麵對光明的天空,天空像他們頭上的一頂美麗大帳篷,似乎一天天升高,離地麵愈來愈遠。現在他們渴望的目光可分辨出遠處的森林和村莊的輪廓,冬天灰蒙蒙的日子是從來看不清楚的,整個鄉村宛如由死亡的昏睡中醒來,像大喜日子的新娘,高高興興裝扮自己。
麗卜卡村周圍,凡是肉眼看得到的地方,農夫們都拚命工作。無論晴天或雨天,空氣中總洋溢著快活的歌聲,犁田機在田野中閃爍,男人踩著沉重的步伐,馬兒長嘶,篷車隆隆響。隻有麗卜卡村的田地荒蕪又沉默,像一片巨大又悲哀的墳場。
除了這一切慘境,村民更為獄中的親人擔心。
幾乎每天都有幾個人跋涉進城,背著一包包食物去探監,陳情說他們無罪,應該開釋,卻沒有效果。
總之,村子的情況很可悲。附近的人漸漸看出,鄰居受傷害,等於傷害到整個農民階級。他們說,“隻有猿類敵視猿類,我們是人,應該支持鄉親,免得我們遭到同樣的命運。”
其他村子的人以前為村界和類似的理由,或者忌妒麗卜卡村人高高在上,自以為高人一等,曾跟麗卜卡村民吵架——現在撇下一切爭端,常暗中到麗卜卡村來確定事實的真相;有些來自盧德卡,有些來自佛卡或德比沙,甚至有爾茲普基的“貴族”趕來。
頭一天,他們來做複活節告解,會殷殷探問入獄者的近況,聽到以後,臉拉得很長,破口咒罵當局不公,對受苦的村民十分同情。
羅赫想到這一點,正考慮采取一個重要的步驟,他經常止步避風,目光茫茫然地望著遠處。
現在天氣明朗多了,也暖和多了,但風勢不斷加強,颼颼吹遍全鄉。比較細的樹苗都彎著腰,喃喃用鞭狀的樹枝拍打水塘,狂風掀掉屋頂的茅草片,折斷脆弱的樹枝,用力掃過頭頂,每樣東西似乎都在移動和搖晃:果園啦,欄杆啦,房舍啦,孤立的樹木啦!一切好像都隨風移動,不,連飛雲間偶爾露麵的慘白太陽都好像在天空疾行。教堂上空有一群野鳥雙翼平伸,順風滑翔,抵擋不住風勢。
盡管狂風帶來災害,卻也吹幹了土地,幫了大忙,它除去路麵的積水,地麵的顏色從早上就逐漸轉淡。
聽到吵架聲,羅赫從冥想中驚醒過來。他匆匆走上去。
他瞥見一大群穿紅襯裙的婦人在水塘對岸的村長家門前和附近的院牆內,圍著一群男人。
他迅速上前,一心想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他認出那些男人是社區長和一隊憲兵,連忙拐入最近的圍牆裏,貼近民眾,小心翼翼由一處果園爬到另一處果園,不知為什麼,他不想和警方打照麵。
亂局漸漸增大。女人占多數,孩子們也由四麵八方湧上來,擠在大人之間,互相推推擠擠,溢出圍院,轉到馬路上,不在乎深泥,也不在乎拍拍打打的樹枝。大家七嘴八舌,偶爾有一個聲音壓過別人,但是誰也聽不清他們的話。風勢太強了。羅赫隔著樹叢,隻看見普洛什卡大媽站在最前麵。她是紅臉的胖女人,叫聲比別人大,氣衝衝對社區長揮拳頭,害他嚇得在後縮,別人則尖聲附和,像一群生氣的火雞。柯伯斯太太也在場,擠在人群外,想接近憲兵,結果擠不進去,很多人對著憲兵揮拳頭,問或有人揮動棍子或髒掃帚。
社區長很尷尬,想平息大家的怒火,猛抓頭,讓婦女以他為攻擊的目標,憲兵們設法脫身,在磨坊方向退去。社區長殿後,繼續回嘴,威嚇用泥巴打他的小男孩。
“他們要什麼?”羅赫問那群婦女。
“他們要我們村子供應二十組車馬和男人,到森林去修路!”普洛什卡大媽告訴他。
“有個大官要經過那條路,他們希望把路上的坑洞填平。”
“沒有車,沒有馬,沒有男人,我們說過了。”
“這裏有誰能駕車?”
“叫他們先放了我們的子弟,我們才考慮路麵的問題!”
“大地主!叫他們召他去趕車!”
“不然就自己動手,永遠別上我們家。”
“啊!這些獵犬,這些腐屍,這些下流胚!”很多人齊聲叫嚷。
“他們跟社區長在酒店商量了一早晨。”
“是!是,共飲伏特加酒,然後挨家挨戶去找苦力!”
羅赫說:“但是社區長深知本村的情況。”他想叫亂民聽他說話,卻沒什麼效果“他在局裏應該解釋過了。”
“他!他是我們最大的敵人!”
“他隻想撈錢!”他們又齊聲大叫。
“是的,他勸我們每戶人家給他們二十枚蛋或者一隻家禽,那他們就會饒了我們,找其他村子的人去做工。”
“寧願給他二十粒石頭!”
“安靜,好女人,你們會因藐視長官而受罰。”
“我不在乎。讓他們抓我去坐牢好了。我要麵對最大的官吏,告訴他我們得忍受多少冤情。”
普洛什卡大媽叫道:“怕社區長?什麼,我?腐敗的壞人!說我怕他,還不如說我怕稻草人呢!他忘了我們選他當社區長,我們選誰也可以罷免誰。”
“他要罰我們,是不是?我們不是交了稅,送男孩子去當兵,樣樣順從他們嗎?他們這樣還不夠,還要帶走我們的男人?”
“他們每次露麵,總有災殃。”
“去年收稅時節,他們在田裏射殺了我的狗!”
“我的煙囪著火,他們押我上法庭!”
“小古爾巴斯向他們扔石頭,他們狠狠抽他一頓皮鞭!”
大家都圍著羅赫,一起叫嚷。他大聲說:
“尖叫對你們有用嗎?靜一靜!”
“那你去找社區長,跟他提這件事!”火爆的柯伯斯大媽建議說。
“否則我們去——拿著掃帚去!”
“我會去,但要等你們先解散再說。現在,拜托,你們走吧,每個人家裏都有好多事要做!我會好好跟他談。”他說得很認真,惟恐憲兵會再來。
鍾塔傳來午時的奉告祈禱鍾。她們慢慢離開那兒,一群群站在家門外,激動地討論事情。
羅赫當時在村子另一頭酒店那端的席科拉氏空屋裏教小孩念書,住在村長家,如今匆匆趕去找村長。但是村長不在家,駕車送稅金到區域城鎮去了。
梭哈太太一五一十道出事情的原委,但是嗓門壓得很低,最後又說:“天保佑這場騷亂不會招來禍害!”
“都怪社區長。憲兵隻是奉命行事。但是他明明知道村子裏隻有女人,自己的田地都沒有人耕種,更別說是替政府做工了。我去叫他安排安排,免得罰款。”
“看來像是為森林的事情而報複。”她說。
“誰?大地主嗎?好主婦,他跟行政當局有什麼關係?”
“有身份的人跟有身份的人總是意氣相投,彼此要好6何況他說要跟麗卜卡村的人算賬。”“老天!沒有一天太平的日子——老有新的災禍!”
“但願我們不遭到更嚴重的噩運,我祈求上蒼!”他雙手合十禱告說。
“她們像一群喜鵲嘰嘰喳喳叫,天保佑我們!她們可真嘮叨!”
“養了就要抓嘛!”
“但是這樣沒有好處,說不定會惹來更大的禍害!”
他十分不安,深怕有更大的災禍臨頭。
她問道:“你是不是要回去教小孩子?”
他已經從座位上站起來。
“我叫他們回家了。複活節假日已到,何況家裏有那麼多事情要做,需要他們幫忙。”
“今天早上我到佛拉莊去雇工人,出三茲洛蒂的日薪,外加膳宿,卻一個都雇不到。人人都要先耕自己的田。他們答應來,但要過一兩個禮拜。”
他歎口氣說:“天哪!一個人隻有兩根手臂,他能做什麼?”
“啊,不過你對村民很有幫助,而且用處還不少哩。要不是你頭腦好,心腸好,不知道我們會變成怎麼樣。”
“我想做的事情如果都能辦到,世界就不再有苦難了!”
他伸出雙手,做出無可奈何的手勢,匆匆奔向社區長家。但是他很久才到那兒,一路上很多戶人家吸引了他的注意。
村子略微靜下來。幾位比較衝動的女人還在門外高聲說話,但是大多數進屋煮午餐去了。隻有狂風依然咻咻吹過路麵,掃過樹梢。
午餐吃完後,盡管刮大風,該地卻擠滿了人,菜園和院子四周,屋前、走廊和房間裏,女人饒舌的聲音逐漸加大。因為那兒隻有婦女和小姑娘在幹活兒,男性則隻有小男孩。
由於頭一天神父來聽告解,大家等於放了半天假,今天又為憲兵耗掉了一個早晨,她們拚命趕工。
複活節快到了,聖周二已經來臨,該做的事情還有好多好多!她們得做春季大掃除,為孩子縫衣裳,有些大人也要添製衣服;穀物待輾,“福佑大餐”得準備妥當!每一家的主婦都絞盡腦汁,不知道如何完成這一切工作。她們仔細查看儲藏室,找找看有沒有東西可賣給酒店老板,或者拿進城去換些必要的資金。有幾個女人甚至一吃完午餐就駕車出去,車上的草薦下藏著要賣的東西。
羅赫告誡古爾巴斯太太說:“我希望路上別倒下一棵樹壓住你!”她用駕馬拉車,幾乎擋不住風勢。
說完這句話,他踏進她家的院子,姑娘正在糊牆縫,隻夠得到窗戶頂,再高就沒有辦法了。他上前幫忙,調了一盆石灰糊當粉刷的材料,又做了一種草刷當工具。
接著他走到瓦尼克家,女孩子們正在運糞肥,笨手笨腳,一半掉在路上,她們拉著悍馬的籠頭。羅赫走上去,把糞肥裝上車,安頓好一切,又鞭打馬兒,叫它乖乖聽話。
再過去是巴爾瑟瑞克家,全村公認最漂亮的姑娘瑪麗正在樹籬邊施過肥的黑土上播豌豆種子。但是她彎來彎去,像樹脂上黏著的蒼蠅,圍巾在腦袋四周扭動,襯裙外罩著父親的頭巾外套,在地上拖拖拉拉。
他走過去,微笑說:“不用這麼急,你有的是時間!”
“咦,你不知道‘豌豆在聖周二播種,每加侖會長出一蒲式耳’嗎?”她大聲回答。
“你還沒有播完,先播種的就長出來了。但是,瑪麗!你的種子撒得太密,出苗的時候,會在地上糾纏成一堆。”
他教她學風吹的形式播種,傻姑娘從來沒想到豌豆子該平均落在每一個地方。
“瓦夫瑞克·梭哈對我說你是伶俐的姑娘。”他仿佛隨便說說,腳步順著泥畦走回來。
“你跟他說過話了?”她停下工作,突然氣喘籲籲。
她滿麵通紅,卻不好意思再問一遍。
羅赫隻笑一笑,但是他臨走的時候說:“複活節我會跟他說你幹活兒很認真。”
來到普洛什卡的田地,有兩個小男孩在路邊耕馬鈴薯田。一個趕馬,一個想犁田,但是他們的個子幾乎還不到馬尾巴高,一點力氣都沒有,犁田機像醉漢東倒西歪,母馬時時想回馬廄。他們倆拚命打它和罵它。
哥哥哇啦哇啦找借口說:“我們犁得動,羅赫,我們犁得動,隻是這些臭石頭把犁田機弄歪了,母馬又想回馬槽。”羅赫接過把手,犁出一條直畦,同時教他對付馬兒的方法。
男孩厚顏嚷道:“可是,天黑前我們原本能犁好整塊田地!”他四處張望,看有沒有人目睹羅赫幫忙。老頭子走了以後,他坐在犁田機上,背對著狂風(他見過父親如此),點一根煙來抽。
羅赫繼續走,看什麼地方需要人幫忙,就上前助一臂之力。
他製止口角,解決爭端,提供好的忠告,若有人需要他幫忙,無論工作多辛苦,他都上前協助。克倫巴太太劈不動一根多節瘤的硬樹樁——他替她劈;多明尼克大媽要用塘水——他去提;甚至小孩子任性,他都管得他們服服帖帖。
他是虔誠的智者,對人的認識遠超過一般人,一眼就看出該說什麼話,該如何說法,該怎麼說句笑話來驅除悲哀,怎麼陪人笑,陪人祈禱,以嚴肅的智慧語或嚴厲的警告來訓斥一個人。
他心地善良,對一切充滿同情心,常自動陪病人過夜:他幫了病人不少忙,他們對他甚至比神父更敬重。
村民漸漸把他當做上帝手下的聖徒,老是給他們微賤的家園帶來慈悲和安慰。
哎呀!他豈能防止一切的災難?他豈能預防各種不幸,喂飽所有饑餓的人,治好所有的病患,一個人填滿許多匱乏的手?
說真的,村子很大。單是住宅就有六十間,四周圍著大片大片的穀田,還有很多牛,很多別的牲畜,此外更有許多待哺的人口。
自從男人被抓走以後,這一切等於由上帝照管,他們的煩惱和需要,他們的牢騷和呢喃當然就大量增加了。
羅赫早就知道這種情形,但是那天他挨家挨戶走遍村莊,才看出一切衰亡得多麼可怕。
未犁或未播種的田地(因為婦孺下的一點小功夫形同孩子的把戲)還是小問題。無論你走到哪兒,都可以看見慢慢哀頹的景象:籬笆倒了,屋梁和屋椽由扯破的屋頂露出來,門板的鐵鏈鬆脫了,像斷翼掛在那兒,拍打著牆壁;很多房屋歪歪斜斜,缺少支撐的梁柱。
房屋四周全是一攤攤死水,牆壁四周有及膝的爛泥和汙物,要走路還真不簡單哩。每走一步,村子的破敗相和淒涼相便看得清楚清楚,叫人十分痛心。很多家的母牛哞哞叫著要草料,卻沒有草料吃,馬兒沒有人刷洗,身上沾著糞土。
到處都這樣。小牛渾身泥濘,在路上獨自亂跑,家用品淋雨腐環,犁田機生鏽,母豬在篷車欄中生子。任何東西歪了破了壞了,就原封不動地放在那兒,有誰去修理呢?
女人?咦,可憐她們連最急迫的事情都沒有時間和力氣做完。啊!如果男人回來,事態一眨眼就會改變!
因此她們等候男人回家,視之為上帝的大恩典,天天盼望,盡量忍耐。
但是男人一直不回來,也無法知道他們出獄的時間。
薄暮染得大地灰蒙蒙的,羅赫離開教室那端的最後一棟屋子(葛拉布家),走過去看社區長。
疾風並沒有減弱,猛跟大樹肉搏,走路很危險,不時有斷裂的樹枝落到地上。
老頭子弓著身軀,靠著圍牆滑行,古怪的灰暮色像撒了粉的玻璃,圍牆幾乎看不清。
“你是不是要找社區長?他不在家,在磨坊主那兒。”雅固絲坦卡意外出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