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長太太也許會買,她的腰包經常有現錢。”

漢卡再度接過來,量量長度,依依不舍還給人家。

“你一定是要寄錢給軍中的丈夫吧?”

“是的。他寫信……訴苦……缺錢用。再見!”

她匆匆離開,雅固絲坦卡忙著搗一盆馬鈴薯,突然哈哈大笑。

“你害她逃得好快,奇怪她的襯裙怎麼沒有掉下來!她籌錢是為了馬修,不是為她丈夫!”

“什麼,那他們很親密囉?”漢卡驚問道。

“你住在哪裏?在森林裏嗎?”

“但是我怎麼知道這種事?”

“噢,這是事實,苔瑞莎每星期去看馬修,整天像野狗在牢門外徘徊,把她弄來的一切都送給他。”

“我的天!什麼,她不是有丈夫嗎?”

“不錯,但是他遠在軍中,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這女人孤零零覺得寂寞……眼前正好有馬修——魁偉的小花花公子。她何必推卻呢?”

漢卡想到安提克和雅歌娜,不禁落入沉思。

“所以,他們抓走馬修後,她跟對方的妹妹娜絲特卡交朋友;兩個人很投緣,常結伴到城裏去。娜絲特卡說要去看她哥哥,其實是去看多明尼克大媽的兒子西蒙。”

“真沒想到!你什麼都知道!”

她諷刺說:“不難猜嘛,那些傻瓜掩飾不了什麼。想想看!她居然賣掉最後一條裙子,買好東西給馬修吃!”

“真的,人會做稀奇古怪的事情。我要去看安提克。”

“路很遠……憑你現在的狀況,能去嗎。說不定會傷了身子。幼姿卡不能去?或者……或者別人?”雅歌娜的名字在舌尖打轉,但是她沒有說出來。

“上帝幫忙,我不會出事的。羅赫說複活節準許探監,我要去。啊,不過我們早就該把那些醃肋肉搬到我們自己這邊了!”

“是的,泡了三天鹽水,可以了。我馬上去拿。”

雅固絲坦卡去了,但是很快就回來,神情激動,說豬肉少了一半!

漢卡跑到儲藏室,幼姿卡跟著她。兩個人站在大盆子前麵,非常驚慌,想不通豬肉怎麼會不見了。

漢卡叫道,“不是狗偷吃的!刀痕看得很清楚。若是陌生人來偷,他會全部拿去。是雅歌娜的傑作!”她像旋風奔入雅歌娜的房間。但是裏麵沒人,隻有老波瑞納照舊茫茫然瞪著眼睛。

幼姿卡想起來了,那天早晨雅歌娜踏出家門,圍裙下夾著一包東西,當時她以為是她跟巴爾瑟瑞克的女兒一起為複活節縫製的衣裳。

雅固絲坦卡說:“她把肉拿回娘家了。貪心的人不管東西是誰的。”這些話挑起了漢卡的怒火。

“幼姿卡!叫彼德。剩下的馬上搬到我的儲藏室!”

他們立即搬運。她本來想把穀物桶也同時搬過去,以便輕輕鬆鬆檢查,後來又覺得太多了,而鐵匠很可能會過來聽消息。

她到外麵找雅歌娜找了一下午,傍晚回來,當場攻擊她、咒罵她。

對方冷冷回答說:“是的,我吃掉了!那隻豬我跟你一樣有權利!”漢卡整個晚上不停地罵她,對方好像故意激她,一句話都不回嘴。她甚至過來吃晚餐,隻當沒事人似的,笑眯眯盯著仇人的臉蛋兒。漢卡鬥不過她,恨意更濃了。

那天晚上事事惹她生氣,她動不動就發火,最後提早叫每個人上床。次日是複活節之前的禮拜四,他們得開始準備過複活節。

她也比平時早睡,但是好久好久才睡著。她聽見狗叫得很凶,出門查看。

雅歌娜還沒熄燈。

她由走廊粗聲粗氣對她大吼:“時候不早了。你浪費燈油,你以為油料不要錢嗎?”

對方反駁說:“你可以通宵燒油,我才不在乎呢!”這一來她心情很壞,直到第一聲雞啼還睡不著。

第二天一大早,一向貪睡的幼姿卡最先跳下床,一心想要到城裏去。她迅速喚醒長工,叫他們準備馬匹,漢卡曾吩咐彼德隻用那匹赤褐色的母馬拉車,她氣衝衝回來跟漢卡吵架。

她流淚嚷道:“我不要搭瞎馬拉的蹩腳車!我難道是乞丐,乘糞肥車出門?城裏的人都知道我是波瑞納家的女兒!爹若有知覺,絕不會讓我這樣出去。”

她拚命吵,終於順了心,乘較大的馬車出門,用兩匹好馬拉車,由駕駛員坐在前座,遵照農場女主人的作風。

懷特克在菜園叫道:“買點鍍金紙、紅紙和各種顏色的色紙!”他從天亮就在菜園裏挖土,漢卡打算當天在那兒種卷心菜。但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沒有來。於是他跑到路上跟別的男孩子在樹籬邊玩嘎嘎響的玩具(複活節之前的星期四照例聽不到鍾聲)。

天氣比頭一天安寧,卻不如頭一天愉快。晚上很冷,早晨有露水,有霧,涼颼颼的,快到中午才改變。燕子在屋簷下發抖,啁啾不休,大鵝被趕到水塘,叫聲特別響,特別難聽。但是全村的人天不亮就起來忙個不停。

早餐時間還沒到,到處已傳來忙碌的嗡嗡聲,大人怕小孩礙手礙腳,打發他們出去,他們玩旋轉玩具,弄得滿巷子噪音。

那天的彌撒不敲鍾,不彈琴,很少人參加。

誰也沒時間上教堂。過節的必要準備都得現在弄好。主要的工作是烤麵包和蛋糕,幾乎每一家的門窗都緊緊關著,怕麵團發不起來。火光通明,炊煙冒上多雲的天際。

牛常對著空秣槽哞哞叫,豬仔在菜園掘土,禽類在路上徘徊,孩子們隨意胡鬧——打架啦,爬樹找鳥窩啦,全是這個原因。所有的女人都專心揉麵,滾麵團做麵包和蛋糕,忙活相關的工作,別的事情幾乎全忘光了。

每一家都同樣忙碌和興奮:無論是磨坊主家,風琴師家或神父家;無論是地主、農夫或“地客”都是如此。就算再窮,——靠借貸也好,賣掉最後半蒲耳式的小麥也好——他們總得準備“福佑大餐”,至少一年一度飽食肉類和其他精品。

因為每一家不見得有烤爐,大家在果園搭臨時灶,小姑娘跑來跑去,添上柴火和圓木頭。經常有女人衣冠不整,滿身白花花的麵粉,小心翼翼端出廚桌和揉麵槽,裏麵放滿沒有烤而用覆蓋物防風的糕餅,活像遊行中高舉的聖塚。

教堂也有差事要辦。神父的仆人由森林裏找來不少小樅樹枝,風琴師、羅赫和安布羅斯正在布置主耶穌的聖家。

到了複活節之前的星期五,準備工作更繁忙,很少人注意到風琴師的兒子亞涅克回家,他回來度假,在村子裏走動,不時探探每戶人家的窗口。

要進屋簡直不可能,走道上,甚至果園的小徑都被櫃子、床柱和各種家具堵死了:因為那天他們趕著粉刷房舍,刷地板,把聖像拿到外麵清洗。

到處慌慌張張,亂糟糟的,大家跑來跑去,催別人快一點,這一來騷亂更加強了。連孩子們都忙著清屋裏屋外的爛泥,四處撒黃沙。

星期五到周日複活節之間不吃熱食,這是古老的慣例,民眾願意為天主略微挨餓,隻吃幹麵包和事先烘烤的馬鈴薯。

波瑞納家一樣匆忙和紛亂,所不同的是工作人手較多,金錢的煩惱較少,一切都早一點就緒罷了。

星期五天一亮,漢卡就跟彼德粉刷住宅和外屋,然後匆匆梳洗,趕去教堂,別的女人已經聚在那兒參加抬聖體入聖塚的儀式。

家裏的煙囪火勢很旺,爐子上擺著一兩個男人都幾乎扛不動的大鍋,整隻豬臀和後腿在鍋裏沸騰,臘腸則在較小的鍋子裏嘟嘟響,滿屋子濃香,懷特克正為小家夥削製玩具,一再鼓動鼻翼深呼吸。

雅歌娜和幼姿卡坐在爐邊的亮光下,和和睦睦塗複活節的彩蛋,隻是彼此競爭,不肯透露方法。雅歌娜先把蛋放在微溫的水裏洗一下,擦幹,然後以融蠟塗上圓點和斑塊,相繼投入三小鍋沸騰的材料中。這種工作很無聊,蠟質偶爾會剝落,蛋偶爾會捏破,或者沸騰破裂,但是她製成了三十枚左右。噢,實在太美了。

幼姿卡豈是雅歌娜的對手!她的彩蛋是加黑麥穗和洋蔥皮煮的,蛋皮布滿漂亮的紅棕色,她再畫上斑駁的白色和黃色圖案,看起來非常順眼……但是,她一看到雅歌娜的傑作,驚訝得張大了嘴巴,接著是氣惱。咦,那些蛋呈紅、黃、紫色和藍亞麻花田的各種色調,叫人眼睛都看花了!背景上再畫些叫人不敢相信的美景:有一枚畫的是公雞棲在籬笆上張嘴喔喔啼,另外一枚是幾隻鵝對著泥地打滾的母豬嘶嘶作聲。這兒可以看見一群鴿子在紅色的大地上空飛翔,那兒則出現迷人的怪花紋,像冬天玻璃窗上的白霜圖案。

她詫異極了,一再盯著看。漢卡跟雅固絲坦卡由教堂回來,也端詳了一會兒,但是沒說半句話。隻有老太婆全部看完後,驚歎說:

“你怎麼會有這些幻想?天哪,天哪!”

“怎麼會?咦,直接由腦袋流到手指尖。”

她對自己很滿意。

“你不妨拿幾粒給神父。”

“我會送給他幾個,他說不定會接受哩。”

雅歌娜跨出房門後,漢卡諷刺說:“神父,當真!從來沒見過這種奇跡,會大吃一驚!”

那天晚上很多村民熬到深夜。

天上黑漆漆的,烏雲密布,隻是相當安靜。水車一直喀噠喀噠地運轉,民宅窗口的燈光點到午夜左右,射出許多道光芒,照亮了巷道和顫抖的水塘。

星期六到了,天氣暖和有薄霧,但是比頭一天亮。因為艱難的工作已完成,大家便高高興興起來迎接新的日子。

教堂外又吵又亂,依照遠古的習俗,這天(四旬齋的最後一天)他們一大早就趕來為四旬齋期間吃的“祖爾”湯和青魚舉行出殯儀式。現在麗卜卡村沒有成年的男人,由少年安排葬禮,以“顛三倒四”亞斯葉克領頭。他們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大鍋“祖爾”湯,在裏麵加上不少穢物。

大家慫恿懷特克端鍋,湯鍋放在網子裏掛在他肩頭,另外一個小家夥在他旁邊,拖著一條綁著繩子的木刻青魚。他們打先鋒,其他的人跟在後麵,說話和叫喊的聲音震耳欲聾。

亞斯葉克指揮遊行。他雖然有點癡呆,玩這種傻遊戲智力倒還足夠。他們繞著水塘和教堂遊行,拐到要舉行葬禮的白楊路……亞斯葉克突然用鏟子打湯鍋,把它擊得粉碎!“祖爾”湯和裏麵的穢物都倒在懷特克的衣服上!

這種惡作劇使大家笑得很開心,隻有懷特克例外,他撲向亞斯葉克,跟他及別的男孩子打架,寡不敵眾,隻得大吼大叫逃回家。

他回家又為弄壞衣服而挨了漢卡一頓好打,接著漢卡叫他到樹林去拿鬆枝來布置房屋。

此外彼德也嘲笑他,連幼姿卡對他都不同情。她忙著用教堂墓地拿來的沙子撒房屋四周,直灑到路麵,墓地的沙土顏色最黃。她撒遍通門廊的車道和屋簷四周,替房子圍上一條鮮黃色的沙帶。

現在波瑞納家的人開始擺出要請神父賜福的食品。

大房間仔細擦過,覆了細沙,窗戶擦得幹幹淨淨,牆上聖像的蜘蛛網也撣掉了。雅歌娜的床鋪更罩上一條漂亮的大圍巾。

漢卡、雅歌娜和多明尼克大媽一起幹活兒,隻是都悶聲不響,把一張大桌子拖到角窗附近,跟老波瑞納的床鋪平行,上麵罩一張白色的大桌布,布邊加上一圈雅歌娜用紅紙剪成的裝飾品。中央的窗戶對麵立起一個大十字架,點綴著紙花,前麵有個翻倒的碟子,上置一隻雅歌娜用奶油塑造的綿羊,簡直像活的一樣。眼球是念珠做的,尾巴、耳朵、羊膀和頭上的旗幟都是紅羊毛做的!綿羊後麵是第一排大麵包和大大小小或自或褐的小麥糕餅;有些撒遍了葡萄幹(一部分是特別為幼姿卡和小家夥做的);有些是非常考究的食品,全部用凝乳製成,或白花花布滿糖粉,撒著罌粟子。末排的一端有個大盤子,裝滿一卷卷臘腸,中央放些水煮蛋(白色的,殼已經剝掉了)做裝飾品;另外一端是一個鍋子,盛著整隻後腿肉和一大塊所謂的“豬頭肉膏”,前後左右鋪上彩蛋。但是,畫麵得等懷特克拿小枝花和鬆針回來潤飾才算完成。

她們的工作快要完成時,有幾個鄰居用碟子和籃子端來他們自己的複活節食物,放在大桌旁的側幾上。神父沒有時間到每一戶人家,所以他吩咐村民把複活節餐點送到幾戶最大的住宅。

麗卜卡村是他自己的住處,他通常最後為本村祈福,以往都快天黑才來。因此,村民提早準備好一切,先把自己家的火熄掉,及時到教堂參加“水火賜福式”,接著再用新供奉過的火燭點火。

幼姿卡為此而跑到教堂,但是她等了很久,回來都快中午了,仔細護著一根在教堂點燃的小蠟燭。除了火,她還帶回一瓶聖水。漢卡立即點燃事先放好的薪柴,先喝一口聖水,大家相信這樣能預防喉嚨的毛病,然後她輪流給每個人喝一點,最後用來灑牲口和果園裏的果樹,希望牛毫不困難地生下小牛,樹上多結果子。

後來,她看雅歌娜和鐵匠太太根本不管老波瑞納,就用溫水替他洗身,為他梳亂糟糟的頭發,更換衣服和被褥,他照舊躺著,眼睛茫茫然瞪得好大。

中午過後,等於是半天假期。雖然某些人還有些討厭的工作要完成,不過大抵是準備吃盛宴,為孩子們梳洗,好多家都回響著小孩的尖叫聲。

天快黑了,神父才由外圍的村莊趕來。他穿著聖袍,風琴師的學徒麥克手持聖水罐和灑水刷跟在他後麵。漢卡到大門口迎接他。

他趕時間,匆匆進來念祈禱文,灑“上帝的禮物”,然後看一看老波瑞納泛青又多毛的麵孔。

“沒有好轉,呃?”

“沒有。傷口都治好了,但是他的病情沒有起色。”

“賣給我鸛鳥的男孩——他在什麼地方?”

懷特克滿麵紅暈,幼姿卡推他上前。

“你訓練得真好,它不讓家禽進菜園,沒有一隻敢進去。喏,給你五科培——明天你們有沒有人要去探望丈夫?”

“至少有半村的人要去。”

“好,不過言行要檢點,別吵架。現在來參加複活禮拜式,10點舉行。10點,記住!”他出門的時候又嚴厲地說,“若有人睡著,安布羅斯奉命趕他出教堂。”

好幾個人跟他到磨坊主家。

懷特克拿那枚銅幣給幼姿卡看,並發脾氣說:

我的鸛鳥替他趕家禽,不會趕太久了。噢,不!

天慢慢黑了,暮色籠罩大地,房屋、果園和田地都浸在泛藍的半透明黑幕中。矮矮的屋牆到處模模糊糊顯現。果園那端亮起幾盞燈火,空中浮著半輪蒼白的月亮。

小村莊充滿複活節前夕的安詳感,隔著夜色,教堂的窗子聳立在民宅上空,灑下一大片光明,敞開的大門口更射出一道道亮光。

這時候頭幾輛車隆隆開進村子,停在教堂墓地前,遠處的村落有人徒步趕來。麗卜卡的民家也來了不少人,屋門多次打開,射出一道光線,照進漆黑的水塘,溫暖有霧的空氣中傳來各種啪啪的足音和小聲的呢喃。民眾在路上彼此打招呼,像慢慢漲起的小河,擠著去行“複活禮拜式”。

波瑞納家和四周的外宅有狗,老波瑞納和懷特克留下來看家,懷特克正跟克倫巴的兒子馬西克忙著做一個公雞模型,幾天後,它表演了驚人的技藝。

漢卡叫幼姿卡帶著小家夥和彼德先上教堂,她說她馬上去。

但是,她穿好衣服,遲遲不動身,好像在等什麼,不時到走廊去看外麵的馬路。她看見雅歌娜跟瑪格達走了,又聽見鐵匠和社區長在教堂的半路上聊天,連忙回到屋裏,默默拿一樣東西給老頭子看。於是他出去把風,她則躡手躡腳到公公的儲藏室……半個鍾頭後出來,仔細把一樣東西藏在胸衣裏扣好。她眼睛發亮,手抖個不停。

她嘴裏斷斷續續念幾句話,趕去參加“複活禮拜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