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姿卡,生火,所有的鍋罐都裝滿水,放在爐子上燒。我到顏喀爾那邊去買佐料。”

“那就快一點,安布羅斯馬上來。”

“別怕,他不會這麼早來。他在教堂有任務。”

“隻是敲敲彌撒鍾。其他的差事羅赫去代替他了。”

“好,我及時趕回來。你催催小夥子,叫他們快點擦水槽,搬到屋子外麵。雅固絲坦卡馬上來到,叫她洗盆子。還有儲藏室的空桶得拿出來,滾進水塘裏,讓木板浸水膨脹。別吵醒小家夥,讓他們睡覺,免得礙手礙腳。”她吩咐過了,把圍裙係在頭上,匆匆出門,踏進窒悶的清晨小雨中。

天氣陰暗,潮濕,冷得很不愉快,灰霧滴呀滴的,滑溜溜的道路積水又陰寒,土黃色的房屋依稀在雨中浮現;樹木淒然垂在水塘上空,像顫動、搖擺、瑟縮的鬼影,模模糊糊,宛如用霧氣編成的。惡劣的天氣中幾乎看不見什麼風景,而且還沒有人出門,直到彌撒鍾叮叮當當響了,才有幾件紅裙小心翼翼由泥濘問移向教堂。

漢卡快步走,以為她會在路麵轉變的地方碰見安布羅斯,但是到處看不見他。隻有神父的老瞎馬照例在這個時刻用白橇滑輪拉一個水桶到水塘,遇到每一條車印都止步和絆倒,最後憑氣味找到路回家,長工小子在灌木叢躲雨等它,正點煙在抽呢。

一輛俄式馬車由兩匹肥壯的栗色馬拉著,停在神父家門口,拉茲諾夫的紅臉牧師跨下車。

她暗想:“跟史露匹亞的神父一起來聽告解。”她找安布羅斯,給果沒找到。她由白楊路繞過教堂,那邊泥灘更多,樹木浸在毛毛雨中,像隔著一塊水氣蒙蒙的玻璃所看見的人影。她經過酒店,轉進通往她姊姊家的濕軟小徑。

她估計自己有時間探望父親,跟姐姐談談,如今她搬到波瑞納家,她們姊妹的交情好極了。

“幼姿卡昨天告訴我,爹身體不舒服!”她一進門就嚷道。

“啊,怎麼辦?他蓋著羊毛襖躺在床上呻吟,說他身體有病。”薇倫卡悶悶不樂地說。

“這兒好冷!我覺得寒意爬上我的膝蓋!”

“我哪有燃料?誰去替我找幹柴呢?家裏有好多事情要做,我怎麼能跋涉到森林,帶一捆柴回來?你看,一切都由我一個人照料。”

她們都哀歎命苦。

“斯塔荷在家的時候,我以為他在家做的事情算不了什麼。丈夫一走,啊!我們才知道他真是好幫手——你要不要進城?”

“當然,我早就想去,但是羅赫說要到複活節才準探監。所以我星期天去,帶幾口‘福佑大餐’給我可憐的丈夫吃。”

“我也想送東西給我丈夫,但是我有什麼東西可以帶給他呢?一口麵包?”

“你放心,我會準備兩人份,我們一起拿去。”

“上帝酬賞你的好心,我替你做工來償還。”

“別說什麼做工補償,這是我誠心誠意送給你的。”她壓低了嗓門。“我知道貧窮的滋味:像一條狗咬得人受不了。”

“而且忠心耿耿,至死不離開我們——我自己存了一點錢,希望春天買一頭豬來養,秋天到了可以有一大筆利潤。好啦,我不得不全部給了斯塔荷,我的積蓄像水流得精光,我現在一無所有。這就是他維護我們村民權利的下場!”

“不,別這麼說。他自願保衛權利,你們將會得到一英畝左右的森林。”

“將會!是的,但是‘草料生長期間,馬兒餓死了’!而且‘樂師隻為付錢的人奏樂’,‘窮人啊,把血汗鑄成錢鈔吧,有東西吃就該高興了。’”

“你缺錢缺得很厲害嗎?”她遲疑不決地說。

她絕望地伸出雙手說:“除了猶太人或磨坊主賒給我的東西,我在世上一無所有!”

“我若能幫助你就好了!但是我住的農莊不屬於我。我受盡騷擾,身邊好像圍了一群狗輩,得隨時當心,怕人家趕我出門,有時候簡直都快瘋了。”

她不禁想起頭一天夜裏的經驗。

她姐姐插嘴說:“雅歌娜倒不在乎。她很精明,充分享受!”

“怎麼?”

她由座位上站起來,惶然望著姐姐。是不是雅歌娜找到那筆錢,拿走了?

“噢,她隻是盡量享受人生的樂趣,穿好衣服。拜望好朋友,一個禮拜休息七天。昨天有人看見她跟社區長坐在酒店的客廳,猶太人給他們端飲料都來不及!”

“事情總會有個了結。”漢卡繃著臉咕噥,並把圍裙係在頭上,準備走了。

“對,但是‘享受過的樂趣,誰也搶不走’——她知道這一點。”

“一個人若沒什麼可操心,這一方麵不難做聰明人——薇倫卡,我們今天殺豬,你傍晚來幫忙。”她打斷了姐姐無止盡的牢騷,走出門外。

她父親睡在她以前住過的房間裏,哀哀呻吟,身子幾乎整個被茅草遮住了。

“爹,你怎麼啦?”

她坐在父親身邊。

“沒什麼,我的乖女兒,沒什麼,隻是打擺子很難受,我的內髒整個扭曲了。”

“因為這裏跟戶外一樣濕,一樣冷。起來,到我們家去。你可以看顧孩子們。還有——我們要殺豬……你可想吃豬肉?”

“吃?是的,吃一點。昨天他們忘了給我東西吃。——我會去的,漢卡,我會去的!”他爬出茅草鋪,歎了一口氣,但是心情很好。

漢卡一心想著雅歌娜的事情,盡快趕到酒店。

猶太人不再叫她先付錢了,奴顏婢膝地稱出她要的一切,另外還擺出好多物品來誘惑她。

她對他很失禮,傲然說:“顏喀爾!我要什麼就給我什麼,別的都不要。我不是小孩,我知道要買什麼。”

猶太人滿臉笑意。她買了十茲洛蒂到二十茲洛蒂的東西,另外還買了複活節要用的伏特加酒,以及幾十個卷餅,幾條上好的麵包,八條醃青魚……最後還加上一小瓶甜酒。結賬之後,她簡直扛不動。

“什麼!雅歌娜會享受,我這麼辛苦,吃的用的還不如一條狗嗎?”

不過,她起先雖然存這種念頭,馬上又後悔了。這種開支是不必要的。要不是怕丟臉,她會叫猶太人收回那瓶甜酒。

回到家,每個人都忙著準備。安布羅斯坐在火爐邊,跟雅固絲坦卡鬥嘴,雅固絲坦卡正在燙各種要用的容器,屋裏熱氣騰騰。

“我們正等你回來,好動手敲小豬的腦袋!”

“你們來得真早!”

“我叫羅赫代替我在聖器室的職務,神父的傭人拉風琴的風箱,瑪格達掃教堂。我安排好,免得你們失望。神父們要吃完早餐才聽告解——但是今天好冷喔!我覺得冷到骨髓了。”他煩躁兮兮地嚷道。

“在爐邊烤火,你還說冷?”幼姿卡訝然叫道。

“你真是傻丫頭,我身子裏麵冷,連木腿都麻麻的!”

“你馬上就有東西取暖。幼姿卡,快浸一條青魚。”

“就這樣帶著鹽巴給我好了,沒有一樣東西比伏特加酒更能去鹽分——如果灑量夠多的話。”

雅固絲坦卡罵道:“你本性難移,就算半夜聽見酒杯響,你也會當場起來喝一杯。”

“對,好女人。但是你的舌頭也很幹,對不對?你也想用伏特加滔潤一潤舌頭,呃?”他笑著搓搓手。

“老祖宗!我隨時奉陪,跟你一杯對一杯。”

漢卡打斷他們的話,他們一再提到伏特加酒,惹得她心裏很不舒服。

為了轉變話題,她說:“上教堂的人還很少。”

“還早嘛。待會兒他們會一窩蜂去擺脫他們的罪孽。”

雅固絲旦卡說:“是啊,消磨時間,聽點新見聞,準備再犯罪!”

幼姿卡的尖嗓門說:“姑娘們昨天晚上就準備告解了。”

雅固絲坦卡說,“因為她們羞於在自己教區的神父麵前懺悔。”

“幹巴巴的老太太,你還是坐在教堂門廊上數念珠懺悔吧,別在背後說鄰居的壞話!”

“木腿子,我會的!隻要你陪我坐在那兒!”

“噢,我不急。我打算先替你敲喪鍾,用鏟子送你去安息!”

這句話惹火了她。她吼道:“別惹我,否則你會後悔的!”

“我的拐杖會格開你的利牙,你牙齒掉光就慘囉!”

她沒有答腔。這時候漢卡倒了一杯酒,敬他們兩個人,幼姿卡拿一條青魚給安布羅斯,他抓著青魚在木腿上拍幾下,剝了皮,在炭火上烤一烤,吃得津津有味。

“幹活兒吧!我們閑混太久了!”他大聲說完,脫下外套,卷好襯衫袖子,用磨刀石再磨一次刀鋒。然後抓起一根搗馬鈴薯的大棒子,匆匆出去,大家都跟著他。

彼德當他的助手,豬仔雖全力掙紮,仍被拖到院子裏。

“快備豬血缽!”

大家站在四周,打量它肥厚的肋肉和拖地的肚子,果園的濃霧水蒙蒙淌在地麵,把它的腹部弄濕了。幾個女人站在院子外頭,幾個小孩子想看熱鬧,爬到欄杆頂。

安布羅斯在胸前畫個十字,斜斜走向豬仔,短棍呈斜角舉在一邊。然後他突然止步,猛抬起手臂,用力扭轉身子,脖子上的襯衫鈕扣飛走了,他的武器正好落在豬耳朵之間。豬仔前腿一癱,躺在地上哀鳴。他再敲一棍,這次用兩隻手。豬身滾到一側,抽筋似的亂踢亂蹬,於是安布羅斯跨騎著它的肚子,明晃晃的刀刃整個刺進它的心髒。

手邊有一個盤子,豬血像溫水流個不停,抑揚頓挫地向外噴,發出汩汩的聲音。

“走開,拉帕!瞧那條壞狗!四旬齋還沒過完,就想舔豬血!”他趕開老狗,氣喘籲籲叫道。對一位百歲老頭來說,剛才花費的力氣很可觀哩。

“我們是不是在走廊上燙?”

“寧可把水槽搬進豬肉肢解前要懸掛的房間。”

“屋裏空間不嫌小嗎?”

“大房間不至於——你公公的房間。他沒什麼感覺。但是我們要快一點,屍體還溫熱的時候,拔毛比較容易。”

他一麵吩咐,一麵拔背部的長毛。

屍體很快就燙好,拔了毛,整個弄幹淨,掛在老波瑞納屋裏,用板子完全撐開,綁在屋椽上。

雅歌娜不在,一大早就上教堂去了,做夢都沒想到他們如此放肆。她丈夫照例躺著,失去光澤的雙眼呆呆瞪著前方。

起先他們無聲無息工作,常回頭看他;但是他們對豬仔很有興趣,豬油遠比他們預料的肥厚多了,大家很快就忘了老波瑞納的存在。

安布羅斯在水槽上洗手,大聲說:“我們誘它睡覺,我們把它扛進來,我們該為它喝點伏特加酒了。”

“來吃早餐,你會喝到伏特加酒。”

真的,他還沒坐下來吃馬鈴薯和酸味甜菜湯,已經喝掉很多伏特加酒。但是他吃得很少,急著進行工作,也催別人加速進行,尤其是雅固絲坦卡,她醃肉和調味的手藝不下於他,知識也跟他一樣豐富。

漢卡盡量幫忙,幼姿卡亦然,她一心想待在屋裏看新殺的肉豬,根本不願意出去。

但是漢卡對她大叫說:“趕快去叫他們把糞肥載走,他們施肥的時候,你也幫幫忙!這些懶骨頭!我擔心今天晚上弄不好。”

幼姿卡滿心不情願,跑到院子裏,把怨氣出在兩名長工身上,痛罵他們好一段時間。

愛說閑話的人——進來聊天,拍手,讚美肉豬,屋裏愈來愈熱鬧。

“真漂亮!油好厚!比磨坊主或風琴師家的豬仔還要好!”

漢卡很高興,為大家讚美肥豬而自豪。雖然她吝惜伏特加酒,卻不能不照農民們這種場合的慣例,請他們喝酒,吃麵包和鹽巴。村民逐一跨過門檻,進屋來看看,活像守護神的節日到教堂參觀,漢卡跟每個人滔滔不絕說話。孩子也一大群一大群圍在房屋四周,由每扇窗口偷看。

此外,全麗卜卡村漸漸有許多不尋常的活動,民眾涉行泥灘,車子哢啦哢啦由別的村子開進來,都湧向教堂去做複活節告解,無視於討厭的路況和惡劣又多變的天氣!天上不時下點小雨,有時候一陣暖風吹過果園,積雪像燕麥片撒下來,或是太陽由雲端露麵,將金光灑遍世間。春季頭幾天的氣候通常如此——像一位時笑時哭、喜怒無常的少女,她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但是現在漢卡周圍的人都不計較天氣,工作和談話同樣鬧哄哄進行著。安布羅斯東忙西忙,滿口笑話,搞得氣氛很活潑。不過,他必須經常到教堂,看看事情順不順利,回來就抱怨寒冷要一點飲料來驅寒。

“我在神父身邊安排了一大堆懺悔的人,他們不到中午不會起來走動。”

雅固絲坦卡先嘲笑拉茲諾夫的神父,使安布羅斯很氣惱,然後又說:“至於史露匹亞的神父,聽說他老是帶一個香水瓶,因為他不喜歡老百姓的氣味,每次告解完畢都用手帕掮掮身體。”

“你閉嘴,別議論神父!”安布羅斯怒喝道。

“羅赫在不在教堂?”漢卡連忙問道。她也不喜歡老太婆尖刻的舌頭。

“他一早上都在那兒,協助彌撒儀式,整理東西。”

“跟風琴師的兒子到爾茲普基去列告解名單。”

“‘用鵝毛筆耕種,將沙粒播在紙上,比耕田更賺錢!’”雅固絲坦卡咕噥道。

“確實如此。他記一個人名,至少得到一枚蛋。”

“告解券每張一點五科培!難怪他的頭陀袋堆滿好東西。上星期風琴師太太賣出將近一千五百枚蛋。”

“有人說他們走路來這兒,隻帶一個小包袱,現在他們的財物可以裝滿四輛最大的篷車還有餘。”

安布羅斯想為他辯護。“噢,他住在這兒工作了二十多年,教區很大,他辛苦、精明又節儉,當然會存錢。”

“存錢!盡可能從民眾手上刮來的錢!這個人為誰服務,一定要先查有多少利益可得。咦,一場葬禮他收三十盧布,幹了什麼事?不過是敲敲風琴,哇哇念幾句拉丁頌歌!”

“無論如何,他是那一行的好手,盡量用心辦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