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黑漆漆,屋裏很沉悶。

一陣寒雨傾盆落下來,冷風拍打著牆壁,咻咻吹過果園,使樹木沙沙作響,有時候順著煙囪往下灌,吹得柴火七零八落的。

工作完成時已經是午夜了——雅固絲坦卡還沒有回來。

“這種惡劣的天氣,她一定不願意摸黑回來!”漢卡一麵思索,一麵做睡前的巡視。

真的,這種寒夜,趕狗出門都嫌太狠心!屋頂被狂風吹得吱吱嘎嘎響;天上烏雲密布,灑下傾盆大雨;沒有一點星光。別人早就上床睡覺了;冷風在田野大吵大鬧,由池塘刮起一大攤一大灘的塘水。

所以他們不再等她,上床睡覺。

她第二天早晨露麵,臉色陰沉沉的,比得上潮濕又泥濘的天氣。她在火邊烤烤雙手,然後走到穀倉,由傾倒在打穀場上的馬鈴薯裏挑出下種的材料。

這個工作隻有她一個人幹,幼姿卡得去撒彼德大清早載去的糞肥。彼德昨天挨了漢卡一頓臭罵,現在設法補償,痛罵懷特克,又氣衝衝打馬,逼它們全速涉過泥灘。

老太婆咕噥道:“這流氓,自己偷懶卻懲罰馬兒!”

幼姿卡跟她說話,她不答腔,悶悶不樂地坐著,用圍裙包頭,遮住紅腫的淚眼。

漢卡隻進來過一次。她正在等雅歌娜出來,好找個機會把豬肉搬到她這一邊,並檢查穀物桶。但是雅歌娜仿佛故意跟她作對,始終不出門。

漢卡失去耐心,終於走進去看老波瑞納,然後——表麵上是要找東西——走進儲藏室。

雅歌娜大聲說:“你要什麼,我可以替你找!”看她進去,連忙跟進去,漢卡剛把手伸進穀物堆——沒什麼結果,不過錢也許藏在底下。她離開那兒,相信雅歌娜正在提防她,決定延宕到更方便的時機再下手。

她淒然地望著橫竿上掛的一排臘腸,暗想道:“現在我們得送肉給人家。”波瑞納和所有大農夫殺豬的時候,習慣送一條臘腸或其他精肉給近親和好朋友。

白利特沙老頭猜出女兒的想法:勸她說,“說實話,很難割舍;但是你不能不送,否則人家會說你吝嗇。”

所以,她雖然很想規避這個義務,仍用許多大大小小的盤子裝上要送的禮物,一會兒把大塊換成小塊,一會兒反過來,一會兒加塊豬血糕,一會兒減一塊等等,等她分完,已是傷心又疲倦,忙叫幼姿卡來。

“穿上最好的衣服,去分送這些禮物。”

“噢,主啊!好多肉哇!”

“我有什麼辦法?不能不送。我們得跟人一起過日子。‘傑克可以一個人揮鏈枷,卻不能自個兒跳舞。’這一大塊給嬸嬸。她討厭我,常常罵我,但是沒辦法;這塊給社區長,他是流氓,但是和公公很要好,而且將來說不定能幫我們的忙;給瑪格達和鐵匠一整塊豬血糕,一條臘腸和一塊鹹肉。他們不至於說我們獨吞了爹的豬仔。他們當然會說我們的壞話,但是會少說幾句,這條臘腸給普裏契克大媽,她粗魯,說話刻薄,卻是我們的好朋友之一。——最後一塊給克倫巴大媽。”

“多明尼克大媽沒有份嗎?”

“下午再說。當然有份。對她要像對付髒東西,小心又疏遠……現在一一分送這些東西,不要跟別的女孩子聊天,家裏還有事要你做呢。”

幼姿卡哀求道:“拜托給娜絲特卡一點嘛,他們好窮啊!他們連買鹽的錢都沒有。”

“叫她來吧,我會送她一點。爹,這塊肉拿去給薇倫卡,她昨天原本該來這兒。”

“下午她得替磨坊主打掃房屋,他們預料有客人。”

漢卡送走了幼姿卡,穿上一件暖和些的衣裳,跑出去監督小夥子工作,並協助雅固絲坦卡。

她對悶聲不響的老太婆說:“我們以為你昨天會回來吃晚餐。”

“我看到的場麵叫我什麼都吃不下——現在還悶在胃裏。”

“我相信是愛嘉莎吧?”

“是的,可憐兒!在柯齊爾家……等著斷氣!”

“她為什麼不留在克倫巴家?”

“因為那些人看親戚沒什麼要求,或帶著財物回來,就承認對方是親戚;反之就放狗去咬他,管他多親!”

“你說什麼?他們沒趕她出門吧?”

“算了,她星期六到他們家,那天晚上就病了……聽說克倫巴大媽搶走她的羽毛被,幾乎光裸裸趕她出門。”

“克倫巴大媽?怎麼可能?這麼好的女人!不,一定是毀謗。”

“我沒捏造什麼,我說的話全是親耳聽來的。”

“住柯齊爾家!誰會想到那女人心腸這麼好?”

“‘為了現金——說來奇怪,卻是真的——連神父都會善待你!’柯齊爾大媽得到愛嘉莎二十茲洛帝的現款。為了這筆錢,她收留對方到她去世——她隨時會死……當然啦,葬禮另外算。她這幾天就會斷氣,不會再等了。噢,不!”

她情緒激動到極點,忍不住啜泣。

“你怎麼啦,親親?”漢卡和和氣氣地說。

“我飽嚐人類的悲哀,吃得太飽了!人心不是石頭,我們對每個人鬧脾氣,想要使心腸硬一點,根本行不通。總有一天感情實在受不了啦,會痛得碎裂!”

她突然痛哭流涕,全身發抖,過了一會兒繼續說話,卻很激昂很尖酸,字字句句燒進漢卡溫柔的心坎。

“淒慘的情況真是沒完沒了的——沒個完!神父離開愛嘉莎以後,我留在她身邊。接著河對岸的菲利普太太跑來叫道,她的大女兒快死了……我跑去看她。主啊,好一棟破房!冷得像冰窖!沒有玻璃窗,用一束茅草代替,隻有一張床,其他的人睡草薦,像狗窩裏的家犬。是的,那個女孩快要死了,死因是什麼?是餓死的!他們吃光了最後的馬鈴薯,賣了羽毛被,每一公升的燕麥片都是向磨坊主求來的,收獲季以前,誰也不肯借錢給他們渡過難關。誰來還?菲利普跟大家一起坐牢。我剛踏出他們家,喬治的太太告訴我說,佛羅卡·普裏契克太太分娩,需要人幫忙……他們雖然是壞胚,又騙過我,但我還是去了。他們家也慘相畢露!一大堆小孩——佛羅卡躺在床上——沒有一科培的積蓄——而且沒有外援。不錯,田地是他們的,但是他們能吃土地嗎?——沒有人替他們烹煮……他們的田地也沒有耕,因為她丈夫亞當也在坐牢。她生了一個兒子——健壯的小家夥——但是他有糧食活命嗎?佛羅卡瘦得像板條——一滴奶都沒有,他們的母牛剛生小牛。到處都慘兮兮:沒有人幹活兒,沒有工作可找,四處借不到錢,也沒有人相助……噢,但願天主讓最窮的人好好死掉,免得他們受罪。”

漢卡說:“村子裏誰有東西可以送人?大家都窮,到處都是可憐的呼聲。”

“‘沒有誠意的人規避責任。’這句話不是針對你,農莊不是你的,我知道你得苦撐。不過有些人也許能幫幫忙,磨坊主啦——神父啦——風琴師啦——另外還有許多人。”

“若有人一五一十告訴他們,他們也許會幫忙。”漢卡為他們辯護說。

“有善心的人用不著人家講,自己會發現。親親,他們知道窮人要吃什麼苦頭,他們就是靠窮人發達,肥了自己。咦,現在村民擠在磨坊主身邊借麵粉和燕麥片,交出最後一文錢,或者借高利貸,以後做工償還,正是磨坊主最好的收獲良機,就算一個人得把被褥賣給猶太人,夥食錢總是要先籌措。”

“真的,誰也不願意免費送人家東西。”漢卡想起前一陣子的經曆,深深歎口氣說。

雅固絲坦卡繼續說。“我陪佛羅卡坐了好久,很多女人進來,告訴我們麗卜卡村發生的事故。她們說——”

“老天爺發慈悲!”漢卡突然跳起來說。一股疾風把門往裏吹,門板差一點就脫離鉸鏈掉下來。她仔細關好門,用木樁撐著,抵擋強風!

“風這麼強,怕馬上要下雨了。”

“野外的馬拉車連車軸都陷在泥裏!”

“不過,隻要出幾天太陽,地麵馬上又幹了,現在是春天。”

“啊,我們若能在複活節以前種馬鈴薯多好!”

她們繼續談話,忙著幹活兒,馬鈴薯在地板上不停地咚咚響,太小的扔一堆,一損壞的扔在另一堆。

“這些可以喂豬,湯汁給母牛喝。”

但是漢卡幾乎沒聽見,她正在盤算怎麼取得公公的錢。有時候她隔著房門看樹木隨風搖擺,風兒又冷又濕,充滿附近糞堆的臭氣。院子空空的,隻有幾隻家禽翹著羽毛跑來跑去。大鵝都趴在樹籬邊的一角,用翅膀護著嘎嘎叫的小鵝。彼德不時趕著空車進來,用手臂直拍體側,給馬兒吃一捆草,由懷特克幫忙裝滿一車糞肥,將車子推過車轍和孔穴,再度駛到田間。

幼姿卡也多次奔進來,大嗓門,紅著臉,上氣不接下氣,要到某人家去送禮,來時和去時一路喋喋不休。

沒人問她話,她自己講了又講,端著一碟用餐巾仔細包好的禮物,馬上又出發了。

“這丫頭是碎嘴子,卻不是傻瓜。”雅固絲坦卡說。

“真的不傻,但她腦子裏成天隻想著惡作劇和玩鬧。”

“你指望什麼?小東西一個!”

漢卡突然叫道:“懷特克!有人進屋。看看是誰。”

“是鐵匠,剛進來。”

她感到不安,立即走到公公的住處,他照舊仰躺在那兒,雅歌娜則在窗邊縫衣服。沒有別人在場。

“麥克呢?”

“在附近吧,找一根不久以前他借給馬西亞斯的鑰匙。”她解釋說,眼睛沒看漢卡的臉。

漢卡跨進走廊,回到她自己的房間,白利特沙老頭跟孩子們坐著烤火,做小玩具風車給他們玩——她甚至到庭院中的附屬農舍,到處看不到鐵匠的人影。於是她直接奔回公公那一邊的儲藏室,房門關著。

她看到鐵匠在屋裏,站在一個穀物桶旁邊,兩手埋進穀物堆,連手肘都伸進去了,正用力找東西。

她張口叫道:“什麼!你的鑰匙藏在穀子裏,是嗎?”她以威嚇的態度站在他麵前。

“不……我正在看……穀子有沒有發黴……適不適合當種子。”他嚇一大跳,結結巴巴地說。

“關你什麼事?說,你為什麼來這兒?”她大叫說。

他心不甘情不願,勉強抽出雙手,掩不住滿腔的怒火低聲說:

“你偵查我,當我是個小偷!”

“我怎麼知道你為什麼來這兒?有個家夥闖進別人家。為什麼?我發現他伸手掏穀物桶。誰敢說他不會把掛鎖弄壞,撬開櫃子呢?”她的嗓門提到尖叫的程度。

“昨天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們要找什麼嗎?”他力求鎮定說。

“你的話全是幌子。你想蒙蔽我,其實你在找別的東西。但是我看透了你的陰謀,你這叛徒,你!”

他尖聲嚇唬她:“漢卡!別再說了,否則我會堵住你的嘴巴!”

“真的?你動我一根汗毛,我就大叫大鬧,讓半村的人一眨眼就趕來,看清你是哪一種惡棍!”

她出聲威脅,他再度環顧四周,然後詛咒一聲,踏出房門外,臨別看了她一眼,恨不得刺穿她的心髒。

漢卡大鬧了一場,心情煩亂,但是她喝下一杯水,心情立刻恢複正常。

她走回穀倉,心想:“非找出來不可!而且藏在安全的地方,那個人找到錢,一定會拿走。”她走到半路,又停下來回到屋裏,開門對雅歌娜說:

“你坐在屋裏看家,怎麼會讓陌生人走進最裏麵的房間?”

雅歌娜蔑然說:“麥克不是陌生人,他在這兒跟你一樣有權利。”

“小狗汪汪叫,你撒謊!你們兩個串通好了。但是你聽好——如果家裏掉了什麼東西,皇天在上,我會控告你跟他同謀。記住!”她氣極叫道。

雅歌娜抓起手邊的武器,由座位上跳起來。

“你要跟我打架?那就試試看,我會扯爛你的俏臉,弄得血紅血紅,連你娘都不認識你!”

她提高嗓門,凶巴巴地痛罵對方,糟蹋對方。

誰也猜不出這場糾紛會如何收場。她們正要互相肉搏,羅赫剛好來了。漢卡恢複理智,不再開口。但是她奔離那個房間,閃電般關上房門。

雅歌娜靜默了一段時間,心口撲騰撲騰跳,嘴唇像打擺子一樣抖個不停。最後,她把手上的小碾壓機扔在屋角,趴在床上痛哭。

這時候,漢卡在房屋另一側向羅赫報告剛才的事情。他耐心聽她說話,但是她語氣不連貫,又夾著嗚咽,他簡直一個字都聽不清,他厲聲責備她。他推開她端來的食物,忿忿不平伸手去拿帽子。

“你們這樣做人,我要走了,永遠不再來看麗卜卡村!噢,惡靈看了一定很高興,是的,還有那些嘲笑基督徒,叫我們白癡的猶太人!噢,慈悲的耶穌啊!這裏的苦難、疾病、饑餓還不夠嚴重嗎?女人居然來湊熱鬧,互相攻擊!”

他說完直喘氣,漢卡滿心後晦,怕他氣得離開他們,就吻他的手,懇求他原諒。

她又說:“啊!你知道跟她住多辛苦,她每做一件事,都是為了氣我和傷害我……她嫁過來,就是我們吃虧……公公交給她好多畝田地。而且——你難道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女人?她跟年輕人做了什麼事?”(不,她說不出安提克的名字)她壓低了嗓門繼續說,“現在聽說她跟社區長亂來!——所以我一看見她,心裏就恨,甚至想殺人!”

“天主說:懲罰是我的事!她也是人,若有人欺負她,她也會感覺難受。她犯了罪,有一天會接受重罰。我告訴你,別欺負她。”

“什麼!我哪一點欺負她了?”

她訝然站著,想不出雅歌娜受了她那一方麵的欺侮。

羅赫吃一口麵包,眺望屋外空茫茫的遠方,冥想出神。最後他告辭而去,小家夥跑到他膝前,臨行他先拍拍他們的腦袋。

“改天我傍晚再來。但是現在我隻跟你說一句話:別惹她,盡你的職責,其他的事情主耶穌會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