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他技巧嫻熟:知道什麼時候尖聲唱,什麼時候粗聲粗氣——尤其知道怎麼拐別人的錢。”

“換了別人,也許會把收入喝光,他卻培養兒子當神父。”

“全是為他自己的光彩和利益。”可恨的老太婆駁斥說。

談到最有趣的地方,他們突然住口。雅歌娜進來了,楞楞站在門檻上。

雅固絲坦卡笑著問她:“是不是豬仔這麼大,嚇著你了?”

她臉色紅得像牡丹,支支吾吾地說:“你們不能在另一邊做這件事嗎?我的房間弄髒了。”

“那就洗一洗刷一刷呀!你有的是時間。”漢卡冷冷強調最後一句話說。

雅歌娜做了一個憤怒的手勢,沒再說什麼。她在屋裏走來走去,開始念“耶穌受難玫瑰經”,用一塊大圍巾罩著沒整理的床鋪,默默踏出房門,極力掩飾怒火,氣得嘴唇直抽搐。

幼姿卡在走廊碰見她,對她說:“你最好幫幫忙,我們有好多事要做!”

她隻痛罵小丫頭幾句,發狂般衝出門。懷特克注意到她走的方向,說她直接走到鐵匠家。

“她怎麼會不去呢?說說她的委屈,可以減輕痛苦。”

雅固絲坦卡壓低了嗓門說:“不過,他馬上會來……那可就要大戰一場囉!”

漢卡靜靜地說:“好女人,我這一輩子除了戰爭還有什麼?”但是她覺得老太婆的話沒有錯,激烈的爭端眼看要來了。

“他一眨眼就會來。”雅固絲坦卡稍帶同情地說。

“別怕——我來抵擋頭陣。”

雅固絲坦卡點頭讚佩,意味深長地看了放下工作的安布羅斯一眼。

他說:“我得到教堂看看,並敲奉告祈禱鍾。我馬上回來吃午餐。”

他真的回來用餐,告訴大家神父正在吃飯,磨坊主送來一網魚當禮物,下午他們要繼續聽告解,因為有許多民眾正在等候。

午餐吃得簡短又倉促,但是有烈酒佐餐。安布羅斯抱怨說:配這種成得要命的青魚,伏特加酒還不夠烈。接著他們又著手幹活兒,他肢解肉豬,切下適合灌臘腸的部位;雅固絲坦卡解下一扇門板當桌麵,把屍體兩側放在上頭,忙著切成豬肋肉,仔細醃好。這時候鐵匠進來了,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努力克製自己。

他諷刺說:“我不知道你買了這麼大的肉豬。”

“咦,我買了——還宰了它呢。”

她心裏有點驚慌。

“上好的畜生。一定花了你三十盧布左右。”

他細細檢查屍體。

“很難找到油這麼厚的豬仔。”老太婆說著,笑嘻嘻拿醃肉給他檢查。

“這是老波瑞納的豬!”他再也控製不了怒氣,脫口而出。

雅固絲坦卡冷笑說。“猜得真準!咦,要知道是誰的豬,隻需看尾巴就行了!”

“你有什麼權利敢殺這頭豬?”他忿忿不平地嚷道。

“不要大聲嚷,拜托。這不是酒店。憑什麼權利?因為安提克叫羅赫傳話叫我殺。”

“安提克憑什麼下命令?豬是他的嗎?”

“當然。”她答道。現在她不再恐懼了。

“不,是我們的!你做這件事要付出大代價。”

“這件事我不必對你負責!”

“不必?那對誰負責?”

“安靜!閉嘴。豬仔的主人生病躺在這兒。”

“吃的是你,不是他!”

“反正你連聞都聞不到!”

他改變口吻說:“給我一個豬肉樣子。你不希望我鬧起來吧?”

“你連一根豬爪都休想強奪!”

“那你自動給我四分之一——外加一條肋肉。”

“安提克叫我給,我就給,否則你連一根骨頭都要不到。”

他又發火了,大聲說:“安提克!安提克!那麼這頭豬是安提克的囉?你瘋啦?”

她堅決地說:“是爹的,但是安提克現在代替他處置一切。以後天主愛給誰就給誰。”

“讓他在監獄處置他手頭的一切吧!他若喜歡農耕,他會去西伯利亞當農夫!”他口吐白沫尖叫道。

她雖然為安提克擔憂,芳心欲碎,卻凶巴巴地回嘴說:“他也許會上那兒,但是,你就算更陰險出賣別人,你也得不到一寸土地。”

鐵匠激動得雙腳在地上挪動,兩手痙攣般擺弄著頭巾外套,恨不得掐她的喉嚨。但是他仍然克製自己,身邊還有別人。現在她絲毫沒有懼意,揮舞著她用來割肉的刀子,用安詳又輕蔑的眼光麵對這個男人。過了一會兒他坐下來,點一根煙,用眼眶發紅的雙眼打量屋內,心裏盤算幾件事。接著他站起身,靜靜跟她說話。

“到屋子另一邊來,有些方麵我們也許能做個協議。”

她擦擦手,走出房間,卻讓房門半開著。

他抽一口氣說,“我希望不打官司,甚至不吵架。”

“因為這樣行不通。”她回嘴說。

“昨天嶽父有沒有跟你說什麼?”

此時鐵匠相當友善,笑眯眯的。

“噢,沒有。他跟現在一樣躺著。”她滿心狐疑,留心不泄露秘密。

“那頭豬是小事,我們別再為它費心了。切開……你自己吃掉,隨你高興,對我不算大損失。人往往會失言,事後又懊悔。請忘掉我剛才的話。我要談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你該知道,村子裏有人說這棟房子藏有現金——一筆大數目……”他打住了,一雙利眼盯著她。“現在值得找一找,免得他萬一死掉,(上帝不許!)錢會遺失,或者落在陌生人手裏。”

“不過,他會說錢藏在哪裏嗎?”

“隻要你用精明的字眼套問他,他也許會告訴你。”

“好,我盡量試試,不過得要他再度蘇醒。”

“你若保密,我們找到錢就平分。不,如果數目夠大,也許能拿一部分來保釋安提克。不要讓別人知道,他們何必知道呢?雅歌娜的贈與契約使她很有錢,我們甚至可以打官司,讓合約失效。至於喬治,想想他當兵期間收過多少錢!”他更貼近她。

“你說得對……很對很對,”她結結巴巴,設法不泄露一絲她所知道的秘密。

“我想他一定藏在屋裏的某一個地方,你認為呢?”

“我怎麼知道?他從來不跟我談這件事。”

“但是他昨天晚上說了幾句話……提到穀物,我想?”鐵匠提示說。

“是的。他說要播種了。”

“還提到桶子,有沒有?”他緊盯著她的麵孔追問說。

“當然。種子在桶裏嘛,”她假裝聽不懂問題的要旨。

他默默詛咒一聲,非常失望。但是他愈來愈覺得她會參與密事。她麵孔僵僵的,眼睛仔細掩飾一切表情。

“別把我的話告訴任何人。”

“我豈是搬弄是非、愛講閑話的人?”

“好,好,我隻是提醒你。現在好好當心。老頭子已經有了朦朧的意識,他的神誌隨時會清醒。”

“但願上蒼趕快恩準!”

他雙眼一直盯著她。最後他拉拉胡子,撇下她一個人走出去,她以輕蔑的眼神目送他。

“奸詐之徒,叛徒,小偷!”

她憎惡到極點,跟著他走了幾步。他不是第一次在她麵前提起西伯利亞開礦的可能性,說安提克會拴在手推車上,在那兒做苦工!

她私下並不完全相信他的話,她知道他是記恨才故意說的,想叫她害怕,憑威嚇盡量榨取她的東西。

然而,她非常恐慌,仔細打探安提克會受到什麼處罰,她不敢奢望他無罪開釋。

不錯,他是保護父親才下手的,但是打死林務官一定會受罰,一定會!

比較明智的人都抱這種看法。她曾帶著神父的介紹信,進城去請教一位律師。那人解釋說,刑罰可能很重,也可能很輕,需要耐心,而且要大大方方花錢。但是她被村民嚇慌了,他們的看法跟鐵匠差不多。

因此他現在的話壓得她受不了。她繼續幹活兒,卻差一點支持不住,談話更不可能。而且鐵匠走了以後,他太太來照顧病人,趕蒼蠅(其實一隻都沒有),必然在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不過,鐵匠太太瑪格達很快就厭倦了病床前的差事,說要幫她幹活兒。漢卡答道:

“別費心,我們自己忙得過來,你家的工作還不夠多嗎?”

她的語氣很堅決,瑪格達不再嚐試,偶爾怯生生加入閑談,她天生是害羞又沉默的女子。

那天傍晚,雅歌娜居然由母親陪著又露麵了!

她們問候她,仿佛彼此交情很好似的,融融洽洽,討好巴結,漢卡受到感動,也以同樣的態度作答,雖然處處留心,卻說了不少好話,拿出伏特加酒來待客。但是多明尼克大媽推出酒杯。

“什麼!複活節前一周?這時候我怎麼能喝酒呢?”

漢卡堅稱:遇到這種場合,又在自己家裏,這一周喝酒也不算罪過。

多明尼克大媽哼道:“啊!人總是想找借口放縱和享樂!”

安布羅斯大聲說:“女主人,敬我吧,我不像風琴師那麼忌諱。”

多明尼克大媽一麵為病人上繃帶,一麵咕噥道:“對你來說,酒杯一響就是大誘惑。”

她同情病人,嚷道:“可憐的老頭!躺著不省人事,對上帝的世界完全沒有知覺!”

“永遠不能吃臘腸或者喝伏特加酒!”雅固絲坦卡隨聲附和,把同情心化為譏諷。

多明尼克大媽厲聲責備她:“你樣樣都當笑柄,你!”

“流淚能減輕我的痛苦嗎?笑聲是我惟一的財產。”

安布羅斯說:“讓那些播過惡種的人收獲悲哀,靠懺悔來補過!”這句話暗指多明尼克大媽,她冷冷瞪著他,反駁道,“大家說得不錯,安布羅斯雖然在教堂當差,卻逢迎罪惡,求取生活的享受!”她壓低嗓門威嚇說,“惟有不考慮日後懲罰的人,才回避善者,結交惡人!”

大家悶聲不說話。安布羅斯繃著臉繼續幹活兒。他想好一句厲害的話,卻忍住沒說,知道自己的每句話第二天都會傳進神父的耳膜,最遲等彌撒做完一定有人向他報告,多明尼克大媽整天上教堂,有她特殊的用意。何況每個人都被她那雙夜梟般的眼睛嚇住了,連違抗感性的雅固絲坦卡也嚇得要命。

是的,全村皆然。不止一個人感受過那雙邪眼的威力;不止一個人被她下了符咒,如今輾轉呻吟或患著可怕的怪病!

於是他們低頭繼續做事,屋裏隻見她那張枯萎多皺的老臉,自如漂蠟,聳在他們之間。她跟雅歌娜也沒開口,但是她們很活躍很勤勞,漢卡不敢拒絕她們幫忙的好意。

等安布羅斯被神父的仆人召回教堂以後,她們單獨留下,不辭辛苦地把醃肋肉和新鮮豬肉放在盆子和桶子裏。

“豬肉放在這一邊的儲藏室會涼爽些,因為這邊的火小多了。”老太婆說著,立刻把桶子滾到那兒,由雅歌娜當助手。

她們動作好快,漢卡還來不及抗議,東西已放進儲藏室了。她覺得十分屈辱,立即叫彼德和幼姿卡來幫忙,把剩下的豬肉都搬到她那一邊。

傍晚他們在燈下做蠟腸、豬血糕和壓縮醃肉。漢卡的火氣還沒有消,一麵生悶氣一麵剁肉。

“東西留在這兒,給她吃或者偷拿?我才不幹。不過,噢,那狡猾的夜叉婆!”她咬牙噓道。

“明天早晨她上教堂以後,你可以不聲不響全部搬到你的儲藏室。她絕不會闖進門搶回去!”這是雅固絲坦卡的忠告,她正把臘腸的原料塞進曬幹的腸子裏,腸子像大蛇在桌上扭動,她不時把臘腸掛在煙囪裏熏。

“啊!這一招她們計劃過了,她們是故意來的!”她怒火中燒。

“安布羅斯回來以前,臘腸可以全部做好。”老太婆說。

漢卡不說話,專心做事,盤算要如何搶回火腿和醃肋肉。

爐火劈劈啪啪冒出烈焰,滿屋子紅光,豬血糕的各種原料在幾個大鍋裏咕嘟沸騰。

“噢,主啊!聞那個味道,我都流口水了!”懷特克猛聞個不停,歎口氣說。

漢卡叫道:“別站在這兒聞香,否則我要追究的!拿水給母牛喝,放些草料在秣槽裏,它們身體下麵也鋪些幹草。天色不早了……你什麼時候弄得完?”

“彼德快來了,我一個人做不了這麼多。”

“他上哪兒去了?”

“什麼,你不知道?他正在另一邊幫她們整理房間。”

“喔嗬!嘿,你,彼德!”她向走廊喊道。“去照顧牛群過夜——馬上去!”

她下命令的語氣好嚴苛,彼德立即出來,走進院子。

漢卡倒出一鍋熱騰騰的豬肝和豬腸,氣衝衝地說:“讓她至少動動手,清理她自己的房間!看看她,貴夫人——不肯弄髒兩隻手——得雇男傭人侍候呢!”外麵傳來鈴聲和喀噠喀噠的車聲,她的注意力隨之轉向門口。

原來是神父帶臨終的聖餅去看某一個人,她父親白利特沙老頭正好進來,告訴她這件事。

“會是誰呢?就我所知,沒有人重病嘛。”

“他經過社區長家!”懷特克氣喘籲籲,在窗外大嚷。

“去看某一位‘地客’?我想不是吧。”

“也許是去看你的親屬普裏契克家人,雅固絲坦卡,他們住在那個方向。”

“啊,他們從來不出毛病,這些壞人,從來沒遭過噩運!”她用戰戰兢兢的口吻說,雖然她經常跟兒女不和,此刻卻非常擔憂。

“我去看看情形,馬上回來。”她匆匆出去。

那天晚上她遲遲不回來。安布羅斯回來說神父去看克倫巴家的親戚愛嘉莎,她上星期六才乞討返鄉。

“怎麼會呢?她不是住在克倫巴家嗎?”

“不,她搬出去等死,不是在柯齊爾家,就是在普裏契克家。”

後來大家就沒談下去,待做的工作太多,何況幼姿卡和漢卡常常撇下工作,到牛舍或馬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