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蠅已經聚在暖融融的屋牆上,不時有蜜蜂在雛菊或灌木間嗡嗡飛,灌木冒出小小的綠色火舌。
外圍的田地和林地繼續吹來一陣濕風。
現在彌撒大概進行到一半,遙遠的頌讚聲和風琴聲交織在一起,偶爾有小鈴叮當響,惟有在安詳的春風裏才聽得見。
時間慢慢過去,日正當中時,四周好靜好靜,隻有一隻鸛鳥嘎嘎叫著,低低飛過原野,幾隻烏鴉想偷小鵝,飛過塘麵,惹得公鵝大聲怒吼。
漢卡繼續祈禱,同時留心小家夥,或者進去看公公,他躺著一動也不動,照樣癡癡看前麵,點點滴滴趨向死亡,像陽光下的麥穗,等待收獲者的鐮刀……他誰都不認識。甚至他呼叫雅歌娜,抓著她的纖手時,目光也望著遠方。但是漢卡以為公公聽到她的聲音,掀動嘴唇,他的眼睛也表現出說話的欲望。
她進去看他,暗想道:此情此景真可憐。
“主啊!誰料得到呢?這麼能幹的農夫,這麼聰明,這麼有錢的人!如今像雷霆劈倒的大樹,靜靜躺在這兒,枝葉仍在,卻已經向死神投降了——沒死,卻也不再活著。”
“真的,雖然上帝全能,人類的命運仍然很殘酷,逃也逃不了……”
此時中午已過,得去擠牛奶,於是她歎一口氣,念完祈禱文。歎息歸歎息,工作是責任,得先完成。
她提著滿滿幾桶奶汁回來,發現大家都回家了。幼姿卡告訴她布道的情形,說明教堂有哪些人物,接著屋裏就鬧哄哄的,她帶回幾個年齡相若的女孩子,她們開始吃供奉過的棕櫚枝花苞(一般相信可以預防喉嚨痛的毛病),她們笑得很開心,不止一個人覺得毛茸茸的柔荑難以下咽(害她們咳嗽得好厲害),得喝點水,或者捶捶背,才勉強吞下去,懷特克樂於幫人捶背。
雅歌娜沒有回來吃午餐,有人看她跟母親和鐵匠走出去——家人剛吃完飯,羅赫來了。大家熱烈歡迎他,覺得他們的關係比血親更密切。他對每一個人說一句好話,吻吻每個人的頭頂,但是他不肯吃東西。他累得要命,憂心忡忡環顧屋裏的情形,漢卡追隨他的目光,卻不敢發問。
他眼睛不看她,低聲說,“我見到安提克了。”
她由五鬥櫃上跳起來,情緒激動,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他身體健康,精神很好,現場有獄卒,不過我跟他至少談了一個鍾頭。”
“他是不是——套著枷鎖?”她用窒息的嗓音說。
“胡思亂想!跟別人一樣嘛……他沒有受虐待,你別嚇唬自己。”
“但柯齊爾說他們在監獄挨打,而且用鐵鏈拴在牆邊。”
“別的案件也許如此,但是安提克說沒有人碰他。”
她高興得兩手交握,容光煥發。
“我臨走的時候,他說複活節以前你一定要殺豬,他也想嚐嚐福佑大餐。”
“哎呀!可憐他在那裏一定餓壞了。”她傷心地說。
幼姿卡大膽插嘴說:“但是爹叫我們養肥了就賣掉。”
漢卡毅然說:“他說過。隻是現在安提克吩咐要殺豬,他的意旨取代了爹的話。”
羅赫繼續說:“他還傳話叫你做必要的田事。我對他說你開頭做得好極了。”
“他聽了怎麼說?”漢卡一臉喜色說。
“他說你想怎麼做,一定做得成。”
“是的,我做得成——一定做得成!”她大聲說著,眼神充滿決心。
“但是當局會不會馬上釋放他?”她焦急地問道。
“也許複活節以後就放人,但是也可能晚一點。反正偵查完畢就會放。拖了好久,”他避開她的眼神,說出部分的事實,“因為被告太多了——等於全村。”
“他有沒有問起這個家……小孩……或者我?”
她想加上一句:“或者雅歌娜?”但是她不敢問得這麼坦白;她又不懂得迂回套話,引他說出她想知道的事情。何況現在來不及了。羅赫來的消息已傳遍全村,晚禱鍾還沒有晌,婦女都湧進來打聽親人的音訊。
他坐在屋外的圍牆邊,一五一十就他所知說出每個人的情況。他沒說什麼泄氣話,但是聽他說話的婦人馬上就開始嗚咽,甚至大聲啼哭。
後來他到村子去,幾乎探望了每戶人家。憑他那聖徒般的外貌和白色的長胡子,加上他的安慰語,他給每一家帶來光明、安慰和希望。但是他們的眼淚流得更凶,悲痛的感覺回到心坎,他們為過去的苦澀回憶而悲哀。
頭一天克倫巴大媽曾經對愛嘉莎說,現在麗卜卡村像一座開口的墳墓。她說的是實話。這個地方就像當年瘟疫流行期,大多數居民都進了墳墓;或者像田地受戰爭摧殘時一樣,住家荒荒涼涼,隻聽見女人的哀聲,孩子們的哭聲,牢騷,悲歎,深切的折磨叫人憶起往日的痛苦。
他們現在吃的苦頭簡直難以形容。
事情已過去三周,麗卜卡村不但沒有靜下來,傷痛和委屈的感覺反而一天天加深,不,隨著每天早晨、中午和日落而加劇;屋裏屋外回響著憤恨不平的呼聲,複仇心像撒旦播種的地獄草,在每個人的心裏萌芽和茁壯。很多拳頭緊握著,很多凶話說出口,很多詛咒聲轟轟傳來。
所以羅赫安慰他們的話——正如一根棍子不經意間插入將熄的餘燼,說不定又掀起熊熊的火勢——反而挑起悶在心中的酸楚和受冤的回憶——那天下午很少人參加晚禱。她們一群群擠在圍牆內,或者站在馬路上,甚至聚在酒店裏,滿心哀愁,凶巴巴地詛咒。
隻有漢卡稍稍得到安慰。她丈夫的讚美使她充滿力量和期望,她渴望幹活兒,讓丈夫知道她可以應付危機——渴望得難以形容。
別的女人都走了,鐵匠太太跑去坐在老波瑞納床邊,漢卡跟幼姿卡到豬欄去。她們放出那頭豬仔——它身體好胖,跌在泥地中打滾,不肯再移動半步。
“今天別再給吃它東西,清一清它的腸子。”
“那我今天下午忘了喂它,沒什麼關係囉。”
“好,如果這樣,我們明天殺。你有沒有叫雅固絲坦卡來?”
“我叫了。她說傍晚來。”
“換件衣服跑去找安布羅斯。他最遲明天做完彌撒得來這兒,把必要的東西都帶來。”
“他能來嗎?神父說明天有兩位神父要來此地聽告解。”
“他知道我會請他喝伏特加酒喝個痛快,他一定會抽出時間來。沒有誰殺豬、切肉、醃肉比得上他……雅固絲坦卡也幫得上忙。”
“那我可以一大早進城去買鹽和其他的佐料囉?”
“小浪女,你不如說是去溜達——不,要用的東西顏喀爾家都買得到。我馬上去那兒。還有,幼姿卡!”她在小丫頭背後叫道,“彼德和懷特克呢?”
“我猜一定在草地上。我看見彼德帶了小提琴。”
“你若碰到他們,叫他們來這兒。他們得把外屋的水槽搬過來,放在屋子前麵,明天早上我們燙一燙,擦一擦。”
幼姿卡很高興到戶外,直接跑去看娜絲特卡,兩個人一起去找安布羅斯。
但是,漢卡當時沒去酒店,她父親悄悄過來看她。
她弄了一點東西給他吃,高高興興把羅赫敘述安提克近況的話說給他聽。鐵匠太太瑪格達突然闖進來大聲說:
“爹不太對勁,快來!”
老波瑞納坐起身,兩腿伸在床鋪外,環顧房間。漢卡跑過去扶他,免得他跌倒。他細細打量她,然後盯著意外奔進屋的鐵匠。
“漢卡!”
他大聲說話,清清楚楚,語氣害她嚇一跳。
“我在這兒。”她全身發抖說。
“屋外的情形怎麼樣?”
聲音很怪——陌生又嘶啞。
她結結巴巴地說。“春天到了,天氣很暖和,”“他們還沒起床嗎?他們該下田了!”
大家茫然不解,想說話卻說不出來,瑪格達放聲大哭。
“保衛你們的財產,鄉親們!別讓步!”
他的嗓音化為狂嘯,接著突然住口,向漢卡懷裏拚命搖晃,鐵匠夫婦想代替她。她雖然手臂和背脊發疼,卻緊緊扶著他。三個人凝視他的麵孔,等待下一句話。
“大麥要先播種。去救他們,鄉親!在我四周集合!”他突然用可怕的聲音尖叫,身子僵僵在後仰,合上眼睛,喉嚨汨汨響。
“噢,主啊!他快死了——快要死了!”漢卡大叫,並全力搖動他的身軀,對自己的舉動毫無知覺。
瑪格達在他手上塞一支聖燭,點上燭火。
“麥克!神父——快去!”
但是她丈夫還沒出門,老波瑞納又睜開眼睛,小蠟燭由他手中滑落,摔斷了。
麥克彎腰耳語道:“過去了……看,他在找東西。”但是老頭子現在恢複知覺,一把推開他,大叫說:
“漢卡,叫這些人走開!”
瑪格達含淚拜倒在父親跟前,但是他好像不認識她。
“別來這一套……沒有用的……叫他們出去。”他執意說。
“拜托你們走吧——至少到走廊去,別惹他發火。”她哀求道。
鐵匠噓道:“瑪格達,你走,我不離開半步。”他猜老波瑞納有事要告訴漢卡。
但是老頭子聽到了,在床上坐起身,惡狠狠看他一眼,又指指房門,麥克詛咒一聲,跟瑪格達走出去,瑪格達在外麵痛哭。但是他立即恢複鎮定,溜到老波瑞納床前的窗戶外邊,盡可能不離太遠,盡可能偷聽裏麵的談話。
鐵匠走了以後,老波瑞對漢卡說,“來我身邊坐下。”她很感動,乖乖順從他的意思。
“你會在儲藏室找到一點錢,藏好,免得人家搶去。”
“放在什麼地方?”她激動得發抖說。
“在穀物堆裏。”
他說得很清楚,一字一頓。她克製滿腔的恐懼,盯著他出奇閃亮的眼睛。
“保釋安提克……寧可賣掉一半的財產……千萬不能舍棄他……”
他不再說話,身子靠回枕頭上,結結巴巴想說一兩句話,想挺起身子,但是沒有用,如今他的眼睛沒有光澤,模模糊糊的。
漢卡嚇慌了,大聲叫嚷,鐵匠夫婦衝進來服侍病人,給他喝點水。但是他沒有清醒,一動也不動僵臥著,直視的目光好像沒有看見周圍的情形。
他們陪他坐了很久,兩個女人悶聲不響含著淚。暮色降臨了,房間黑漆漆,他們來到屋外。白日將盡,隻有西方的餘暉染得水車池一片紫光。
鐵匠轉向漢卡問道:“他跟你說些什麼?”
“你們倆都聽見啦。”
“但是他跟你單獨說些什麼?”
“沒有別的話。”
“別惹我生氣,漢卡,否則你會後晦的!”
“我哪在乎你的威嚇?”
“老頭子拿東西給你。”鐵匠試探說。
“那你到糞堆去找找看。”
他衝向她,想出手傷人,幸虧雅固絲坦卡正好走上來,照例用尖酸的口吻說:
“喔嗬!你們好和睦,全村都在談你們兩個人!”
他詛咒一聲而去。
黑夜來了——沒有星星,夜風在樹林間沙沙哀歎,可見天氣要變了。
漢卡的房間點了燈,很熱鬧,劈劈啪啪的火爐上正在煮晚餐,年長的婦人和雅固絲坦卡談各種話題,幼姿卡和娜絲特卡及“顛三倒四”亞斯葉克坐在屋外;彼德用小提琴演奏哭淒淒的曲子,害大家滿心哀愁。隻有漢卡一個人坐不住,繼續思索老波瑞納的話,一再回頭看他歇息的房間。
她嚷道:“彼德,夠了!咦,聖周一眼看要到了,你還猛拉小提琴——真罪過。”
她罵長工,隻因為自己心情不好,很想哭。他不拉了,大家都走進大房間。
那天晚上她幾度聽見家犬在圍牆內大聲叫,就鼓動它們說:
“撲向他,拉帕!撲向他,布瑞克!撲向他!”
但是,狗叫聲每次都突然中斷,它們心滿意足搖著尾巴回來。
這樣一連好多次,她起了可怕的疑心。
“彼德,當心把每一扇門窗鎖好閂好。有人在附近徘徊,而且不是陌生人,狗認識他!”
最後人人都上床睡覺——隻有漢卡例外。她確定所有的門戶都鎖好了,還站著聆聽好久好久。
“在穀物堆——一定放在某一個桶子裏……啊,萬一有人先下手怎麼辦?”
這個念頭害得她心跳得好厲害,眉毛冷汗直流。那天她幾乎一夜沒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