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妨呢?”她覺得鐵匠一直盯著她,就用圍裙蓋住光光的手臂。
他在屋子裏走來走去,茫然偷看牆上掛的畫像後方。
他偷看一眼隔壁關著的小門說:“你有沒有儲藏室的鑰匙?”
“掛在窗口附近的十字架旁邊。”
“大約一個月以前,我借他一把鑿子,我現在要用,到處找不著。我想大概在裏麵,撇在雜物堆裏。”
“你自己去找吧。我不替你找。”
他聽見走廊上傳來漢卡的聲音,匆匆退離儲藏室的小門,把鑰匙重新掛好。
他拿起帽子說:“那我明天來看看。羅赫有沒有來過這兒?”
“我怎麼知道?問漢卡嘛。”
他逗留一會兒,抓抓滿頭紅發,眼睛鬼鬼祟祟東瞄西瞄,然後滿麵笑容走出去。
雅歌娜扯掉圍裙,著手鋪床,不時瞟她丈夫一眼,但是盡可能不正視他瞪大的眼睛。為了丈夫以前對她的虐待,她真心討厭他,怕他又恨他。他叫她,向她伸出黏冰冰的老手,她覺得好惡心好可怕:這個人身上散發著死亡和墳墓的氣息!盡管如此,最希望他活命的也許是她哩。
她現在才知道他若死了,她的損失有多大。有了他,她自覺是女主人,大家都聽她的,別的女人不管願不願意,總得讓她坐第一把交椅。為什麼?隻因為她是老波瑞納的妻子。馬西亞斯·波瑞納雖然愛發脾氣,在家裏苛待她,在別人麵前總是對她彬彬有禮,使大家敬重她。
漢卡攻進屋內,占了上風,她才看清這一點,她終於感到無依無靠,受到了苛待。
田地她一點兒都不放在眼裏,土地在她心目中算得了什麼?根本沒什麼。雖然她習慣下命令,為自己的身份和財產而得意,但是她在家過得很舒服,不會為財物損失而難過。她最痛心的是,她得順從漢卡——安提克的妻室,這一點她覺得受不了,勾起她最深的怨恨和敵意。
她母親和鐵匠也一直鼓動她。不然她也許很快就投降了,瑣碎的口角叫她心煩,她恨不得拋棄一切回娘家。
但是多明尼克大媽厲聲說:“他還活著,絕對不行!你得照顧你丈夫,那兒是你的地盤!”
所以她留在夫家,隻是厭煩得難以形容,沒有談話、微笑和懇求的對象!
在家裏,身邊有可怕的病人,漢卡又隨時想吵架——戰爭——戰爭,簡直叫人受不了!
有時候她帶著卷線杆到鄰居家串門子——不過那也是難熬的考驗。村子裏隻有女人,無聊,沉重,淚汪汪,不然就像三月天充滿暴風雨,鬧哄哄的。到處隻聽見抱怨聲,看不到一個農家小夥子!
現在她的思潮又回到安提克身上。
不錯,大難發生的前一段日子,她確實跟他疏遠了,每次和他幽會都覺得痛苦和害怕,最後竟受到他的苛責,想起來就痛心和惱火。但是那時候,隻要她想跟他見麵,晚上他老是在草堆後麵等她……盡管怕被人發現,他又常常怪她遲來,但是她情願赴約,他一把摟住她——不問她肯不肯——他真是一條火龍!她頓時把一切忘得精光。
現在她孤單單一個人。耐心的追隨者,固執的守候者,專橫的愛人已經不在那兒了。社區長確實在樹籬間愛撫她,跟她調情,或者帶她到酒店喝酒,想取代安提克。但是她隻容許他調調情,因為這樣能取悅感官,而且眼前沒有別的男人,誰會拿他跟安提克比?
何況她這樣還有另外一個動機:跟村民作對——安提克也包括在內!
啊!打鬥回來的最後三天,他極度蔑視她!他不是整天整夜坐在老頭子床邊,甚至睡在她床上,幾乎很少踏出房門,而她一直在他左右,像一條狗渴望他示愛,他卻假裝沒看見她。
他沒看過她一眼,眼睛隻看他父親,看漢卡,看小孩——甚至看那條狗!
也許這一招悶熄了她對他的情焰。他套著刑具被捕時,她覺得他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陌生人。她內心無法為他難過,她幸災樂禍望著漢卡扯頭發,用腦袋撞牆壁,像母狗對著淹死的小狗哀聲嚎叫。
她為漢卡的苦難而高興,惡心兮兮轉頭不看安提克可怕的瘋臉。
她記不清安提克現在的樣子,印象跟一個隻見過一麵的人差不多,他們之間太疏遠了!
但是她更清晰想起往日的安提克——甜蜜相愛的日子——幽會和擁抱,親吻和狂歡的日子——她夜裏醒來一再思念他,熱情又悲哀攪在一起,大聲叫他,瘋狂痛哭著,渴慕著。
她的靈魂呼喚往日的他——隻是,現在世界上可有那個人存在?
此時他浮在雅歌娜心中,成為甜蜜的幻影,漢卡的尖嗓門突然把幻象趕走了。
幻影一消失,她就思忖道:“那個女人真吵,活像一條狗被人活生生剝皮似的!”
太陽光斜照進屋內,染紅了陰暗的房間。小鳥輕唱,暖意漸漸增高,夜晚的白霜呈水晶粒由屋頂落下來,她聽見大鵝在水塘裏尖叫和玩水。
她把房間收拾整齊,今天是星期日,她接著要準備上教堂,備妥儀式用的棕櫚枝。她有頭一天砍下的紅柳嫩枝,上麵開滿銀色花苞,如今插在水瓶裏,她正要仔細捆紮和裝飾,懷特克由門口大嘁:
“女主人說你的母牛餓得哞哞叫,要你去喂它。”
她提高嗓門還嘴說:“告訴她,我的母牛不幹她的事!”
她暗想:“噢,隨你叫啞了嗓子,今天你休想惹我不高興!”
於是她優哉遊哉挑選要穿去教堂的衣裳。但是一股淒涼的思緒突然襲上心頭,使她的世界陰霾重重,——她何必打扮呢?給誰看?
給那些女人看嗎?讓她們的眼光計算每一條緞帶的開支,讓她們的舌頭大肆毀謗她?
有了這個叫人痛心的念頭,她避開華美的衣裳,著手梳她茂密的頭發,並淒然望著窗外陽光普照、露珠點點的村莊,望著果園間浮現的白屋和屋頂上的藍煙,望著許多女人紅裙搖曳的倩影,眺望綠樹那一端的塘岸和水中的影像,望著一列列大鵝宛如遊過天堂的藍影,形成暗暗的半圓形,像蛇慢慢伸長盤卷的身軀,望著白腹的燕子在水麵飛上飛下。
接著她把視線轉開,抬頭看深藍色的天空,白雲像一群綿羊在草地上移動,再上去,鳥兒在看不見的地方飛翔,飛得好高好高,隻聽見它們長長的哀叫——惹得她滿心悲愁,淚眼模糊,她又垂下眼皮看四周的世界,看滾動的塘水和搖擺的樹木。隻是她現在什麼都看不見,隻覺得灰心,眼淚滴下蒼白的麵頰,一顆顆往下淌,像一串斷了線的念珠,由內心深處滾出來!
她現在怎麼啦——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覺得有一種力量抓住她,抬舉她,帶著她遠走高飛——一種克服不了的渴望,無論它帶她上哪兒,她都願意去。所以她不自覺痛哭,心裏並不怎麼難受,正如一棵樹開滿鮮花,被陽光照暖了,在春天的晨風中搖曳,滴下許多露珠兒,從土壤吸收活命的汁液,然後抬起滿樹的枝椏和花簇。
漢卡的尖嗓門又叫了:“懷特克!請問那邊的貴夫人要不要過來吃早餐。”
雅歌娜由失神狀態中醒來,擦掉眼淚,把頭發梳好,匆匆跑進去。
大家都坐在漢卡的房間吃早餐。一大盤馬鈴薯熱騰騰的,幼姿卡剛才在上麵加了很多奶油,炸過又加了洋蔥當佐料,他們吃得津津有味,湯匙猛挖個不停。
漢卡居中,坐上位;彼德坐一頭,懷特克蹲在他身邊的地板上;幼姿卡站著吃,負責添菜。孩子們在火邊享受滿滿一碟,拉帕想吃他們盤裏的東西,他們用湯匙去趕它。
雅歌娜的座位靠門邊,與彼德相對。
這頓早餐吃得很沉悶,大家一直垂著眼皮。
幼姿卡照例嘰嘰呱呱說話,但是沒人理她;彼德偶爾說一句半句,漢卡被雅歌娜沉思的目光所感動,勉強交談。但是客人一句話也不說。
“懷特克,誰害你皮膚瘀血?”漢卡問道。
“噢,我的頭不小心撞到飼料槽!”但是他臉色紅得像龍蝦,伸手去揉傷痕,又意味深長地看了幼姿卡一眼。
“你有沒有拿些棕櫚枝進來?”
“等我吃完早餐,馬上去拿。”他吃得很快。
這時候雅歌娜放下湯匙走出去。
“她怎麼搞的?”幼姿卡一麵舀酸味甜菜湯給彼德,一麵低聲說。
“有人不像你那麼愛饒舌——她擠牛奶沒有?”
“我看她拿一個桶子上牛舍。”
“對了,幼姿卡,我們得弄些油餅給‘阿灰’吃。”
“是啊,今天早上我看她的奶變成生子後的初乳了。”
“如果這樣,她過一兩天就會生小牛。”
“你要不要到教堂參加棕櫚枝降福式?”幼姿卡問她。
“你跟懷特克去吧。等馬匹照料好了,彼德也可以去。我得留下來照顧爹。說不定羅赫會來,帶回安提克的消息。”
“要不要我叫雅固絲坦卡明天來種馬鈴薯?”
“當然,光是我們人數太少了,而且要早一點選種。”
“糞肥呢?”
“彼德明天中午以前會全部載到田裏,吃完正餐跟懷特克一起施肥,等你有時間,馬上去幫忙。”
外麵傳來鵝叫聲——懷特克闖進屋,上氣不接下氣。
“什麼!你連鵝也要惹?”
“它們要咬我嘛,我隻是趕開它們!”
他拋下一大把柳枝,上麵布滿柔荑,還濕淋淋沾著露水。幼姿卡立即把它分成一小捆一小捆,用紅毛線紮好,悄悄問他:
“是不是那隻鸛鳥弄傷你的額頭?”
“是的,不過別告訴人家。”他瞥了女主人一眼,她正忙著拿出櫃子裏的星期日華服。“我一五一十告訴你……我發覺它常在門廊上過夜;所以我趁大家睡著,偷偷溜進去……它雖然啄我,我卻牢牢抓住它,正要用短襖把它包起來帶走……幾隻狗聞到我的氣味,我隻得跑開……我的褲管破了一根——但是我還要去抓那隻鳥。”
“萬一神父知道你抓了他的鸛鳥呢?”
“他的?是我的。誰會告訴他?”
“你能放在什麼地方,不讓人看見?”
“我知道一個藏匿的地方,連憲兵都找不到。過一段時間我再帶回屋裏,讓人以為我又抓到和馴養了另一隻鸛鳥。誰會發現是同一隻——隻是你別聲張,我會送你幾隻鳥——或者一隻小野兔。”
“我又不是男孩,玩什麼鳥?你這傻東西!去換衣服吧,我們一起上教堂。”
“幼姿卡,讓我拿棕櫚枝好不好?”
“胡說!你知道隻有女人能帶著去接受祝福。”
“我是指穿過村莊的時候,我們進教堂以前,你可以收回去。”
他熱切懇求,她終於答應了,並轉向盛裝走進來,手拿棕櫚枝的娜絲特卡。
“有沒有馬修的消息?”漢卡立刻問她。
“隻有社區長昨天那句話:他好一點了。”
“社區長什麼都不知道,編故事來討我們歡心。”
“但是他跟神父也這麼說。”
“那他為什麼沒說起安提克呢?”
“一定是因為馬修跟大夥兒關在一起,安提克關在另外的牢房。”
“社區長隻是胡說八道。”
“他有沒有跟你說什麼?”
“他天天來,卻隻來看雅歌娜。他說跟她有私事要談,所以他們見麵單獨討論。在庭院裏。”
她壓低了嗓門,強調每一句話,同時望著窗外。這時候雅歌娜在門廊外出現了,穿得很漂亮,一手拿棕櫚枝,一手拿祈禱書。漢卡目送她出門。
“大家動身上教堂了。”
“咦,鍾聲還沒響呢!”
但是她說話的時候,鍾聲響了,吼著叫大家上教堂。
幾分鍾後,村民都走了。
漢卡孤單單一個人,把水壺放在爐子上燒,然後帶孩子到戶外,仔細替他們梳洗一工作日她從來沒有時間好好做這件事。
接著她帶孩子們到馬鈴薯坑所鋪的茅草層,讓他們在那兒玩耍。然後走進屋裏,查看每一個鍋子和水罐,口誦玫瑰經,因為她看祈禱書很吃力。
現在是大中午了,麗卜卡村正在享受星期假日,溫暖的早春,隻聽見麻雀吱吱喳喳,屋簷下築窩的燕子啾啾叫。萬物上空掛著出奇亮麗的淺藍色天幕;果樹伸出花苞累累的樹枝,塘邊的赤楊默默揮舞著黃花,鐵鏽色的白楊嫩枝漲滿黏黏香香的新芽,向陽展開,像一窩雛鳥張口討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