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營地·夏營地(1 / 2)

卡迪哈爾:

你還記得我們那個在高寒濕潤地帶的夏營地嗎?從前,我每次回到我們家夏營地的帳篷時,喜歡看太陽從墨綠色的灌木叢和紅色懸崖那邊消失,看沼澤地泥濘中那條伸向遠方的小路,傾聽帳篷對麵的河穀灌木叢裏的小溪嘩啦啦的聲音。太陽最後的餘暉在高高的土爾扈特鄂博那邊漸漸消失,夜幕降臨,犛牛群在哞哞叫著。一輪圓月已經躍上東山頂,而啟明星就在雪已經融化的紅色懸崖之上。我久久地徘徊在帳篷外,帳篷裏冒出的炊煙飄向遠方,晚風吹亂了我的頭發,吹拂著山坡上的灌木林和草甸上的羽茅草,那是蒼天和大地的耳語。

卡迪哈爾,那天你爺爺在電話中說,山洪衝走了夏營地好幾家人的鐵絲圍欄,但屬我們家損失最大。現在要重新買些鐵絲圍欄再去夏營地拉上。你要知道,如今的草原上,沒有鐵絲圍欄就無法看護自己家的畜群了。

在我家夏營地上有一處煤窯,是2006年浙江老板開采的。這個煤窯一直是我們心中的痛。煤窯是怎樣開起來的呢?當時鎮上的領導來說是市環保局的領導打了招呼,縣上領導要招商引資,必須在我們的夏營地開煤窯,每年給我們草原兩萬元補償費等等。你爺爺竟然同意了。煤窯老板呢?前兩年給了幾萬元後再也找不到人了。開煤窯後在草地上引起的後果爺爺更是沒有料到。

西嶂山脊上的犛牛

2008年夏季的一場暴雨後,我去夏營地看到了觸目驚心的情景:長滿灌木林和柏樹的山坡,被挖得隻剩下一片青灰色的崖壁和堆積的土石堆,停放著挖掘機、汽車和手推車,到處是簡易的工人房屋、建煤窯的木料、斷裂的鐵絲網繚繞著青黑色的泥濘,還有一堆堆丟棄的衣物、膠輪、各種飲料瓶等千奇百怪的垃圾。黑洞洞的煤窯斜斜地伸入大地深處。幾天前的那場大雨後,暴發的山洪衝下泥濘淹沒了工人的房屋,接著山體滑坡持續不斷。

你大姑和艾花姑敘述了那場山洪:那天先是電閃雷鳴,大雨滂沱,雨水像是天上的河水決堤了。接著山洪就來了,洪水和滾動的石塊猛烈地撞擊著山體,轟隆隆的聲音山搖地動,像是地震。你大姑說雪山下原來有雪豹窩的地方也出現了裂縫、塌陷、滑坡。

後來的幾天裏,我看見煤窯損壞了的大片灌木林、柏樹叢,約有上千畝灌木林草原被毀,無疑今後將寸草不生!沙土在不斷流失,雪水河源頭被汙染,下遊的牧人們一直喝著汙水!有些地方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沼澤在塌陷後露出黑土,形成深不見底的黑洞和土崖,可能是因為煤礦抽采地下水引起塌陷!

我和你爺爺雇了一輛汽車把新買的鐵絲圍欄運到夏營地附近,然後卸下來再用馬和驢馱到目的地。

我們帶著雇來修葺圍欄的幾個民工,牽著驢和馬馱著鐵絲圍欄和角鐵,從河穀裏的灌木叢走過時,下半身被露水打得精濕,剛卸下馱子時又下起了雨,遠處山頂卻在下雪。我們跑到帳篷時,凍得發抖,冷風從帳篷底下、床板底下嗖嗖地吹著。我龜縮在床上,蓋了一床被子來抵禦寒冷,但還是凍得牙齒嘎嘎、渾身戰栗。晚上被子不夠,我們每兩個人蓋了一床舊被子,冷風仍從帳篷底下嗖嗖吹著。帳篷門口一片泥濘水漬,四周雨聲沙沙,大霧彌漫。

難道我不適應高山草原了嗎?我不是一個牧人了嗎?

可是,在我的記憶中夏營地從來沒有這樣寒冷過。

翌日,天空放晴,走出帳篷一看,山峰已蓋了一層白雪。昨天凍得狼狽不堪的我們一看天晴了,心裏都很欣慰。我匆忙去了好幾座帳篷,叫幾個鄰居來幫忙。那天有15個牧人來幫助我們拉鐵絲圍欄。我和牛倌把鐵絲圍欄馱上驢和馬,再沿滿是亂石、泥濘、灌木林和小溪的河穀走到拉圍欄的地方。

你爺爺和15個小夥子一起幹活。他從雪水河中搬起大石塊,抱起來走向鐵絲圍欄旁邊,然後又拿起一把鐵鍁奔到沼澤地的草墩上,用腳一下一下踩在鐵鍁上,鏟土坯。有時候他踩空了,鐵鍁滑過濕漉漉的草皮,他畢竟是七十五歲的老人了。

卡迪哈爾,你爺爺在勞動時總像是在打仗一樣拚命,他幹起活來如癡如醉,那是一種勞動的激情嗎?什麼使他有這麼強大的動力呢?難道有的人真的對苦和累從來不在乎嗎?我從他的身上看到勞動中的確也能讓人陶醉,一如在藝術創作中、在戰鬥中、在虔誠的信仰和熱烈的愛情中讓人陶醉一樣。我相信在勞動中有激情的人,是一種罕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