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鐵絲圍欄之前,要把用來固定鐵絲圍欄的角鐵釘到地上。灌叢裏到處是粗硬紮手的高山柳和多刺的鬼箭錦雞兒,還有青黑色的泥漿中埋著斷裂的鐵絲網,腐爛的水草、一汪汪積水和亂石。我們用石塊釘角鐵,用鐵絲網專用緊線機拉緊一根根鐵絲。幹活的艱辛程度我不知道怎麼形容。中午,你大姑在看護牛羊的間隙,把煮好的羊肉和西瓜拿來了,我們在溝穀裏吃午飯。一直幹到了太陽落山時,我們才扛著角鐵、鐵鍁和鋼釺返回帳篷。我在亂石中崴了腳,痛得很厲害。
整天在亂石堆、灌叢和沼澤地裏奔波,滿耳是溪水聲,滿眼是溝穀裏蒼翠的綠色。眼前的雪水小溪在最窄處一步就可以跨過,寬處一般也就兩三步可以跨過。就這麼一條平靜柔和的小溪,在山洪暴發時,在它發怒時卻是那麼的猙獰。這次山洪是第108次告訴人們,在大自然麵前,人類的小把戲是渺小而滑稽的。
被煤窯損壞的灌木林
卡迪哈爾,我們這樣一直幹了7天,像往常那樣,嚴峻沉重的勞作一下子讓人變得簡潔而沉默。你爺爺、大姑和牛倌的艱辛讓我心驚肉跳,那種勞累和艱辛我覺得有時簡直可以比作煉獄。我心中慚愧、內疚和無奈。我蛻化了嗎?從前我不就是和他們一樣幹活的嗎?可如今我在舒適的房間裏讀書寫作,確實和他們的生活有天壤之別。
有天晚上,一大片灰白色的雲霧從西邊滾滾而來,那是暴風雨。隻有這暴風雨還是和從前一樣,我不由得像小時候那樣在沼澤地上興奮地大喊起來。民工們回去了,晚上我們可以每人蓋一條被子睡覺了。睡下後,稀稀落落的愁雨打在帳篷上。
我們這樣一直幹了7天。第7天中午我在帳篷裏吃過酸奶後,牛倌騎摩托要送我到小鎮,摩托沿著西嶂山脊奔馳。我把夏營地的泥濘、寒冷和勞作遠遠拋在身後了——我從夏營地逃跑了。
卡迪哈爾,從前,祁連山在外人看來是荒涼寒冷的窮鄉僻壤,而我們認為,她是天神汗騰格裏和大地母親於都斤·額客允許我們居住生活的福地美地。她是那麼威嚴、壯麗而神聖,我們常在鄂博上磕頭煨桑就是向這神祇、向這山河表示感恩。任何民族的文字都難以將祁連山表述透徹。但如今眼見的這一切,卻讓我心中很難過……
山脊上陽光明媚,鐵絲圍欄的那邊是一群犛牛,一頭褐色的大角犛牛冷漠地看著我們,它也許在驚訝,人為什麼要用這麼多的鐵絲網來圈住它們,而不讓它們自由地走動呢?人為什麼總是把舒適而美麗的大地挖得滿目瘡痍呢?
眼前,就是從我幼時起夢寐以求的夏營地的雪山草地,是我躲避喧囂世界時用來藏身和慰藉身心的地方。如今我要逃往哪裏?如今整個祁連山脈無數的煤窯、水電站、礦區和新建的城市,像迅速潰爛的傷口一樣腐蝕著這個神聖的山脈。
卡迪哈爾,托馬斯·弗裏德曼說,不久之後,整個“世界又熱又平又擠”,真不是危言聳聽……我真的不願看到這些變化!我是牧人寫作者,我不能也無法躲避這一切。我快50歲了,覺得如今自己除了一顆癲狂的心和不斷增長的年齡,還有那群山草原和風暴之外,其他都是枉然。
下麵是我用堯熬爾語寫得一首歌詞,原詞是用拉丁字母轉寫方式寫的,大致的意思如下:
離開這蔚藍色的山脈我心中懊悔
我不知道城市和山野誰更美好
我隻知道我的心啊
從沒有離開這寂靜的山野和牛羊
汽車和樓群中穿梭的我
早已麵目全非
唯有歎息交織我心
如果我倒在遠離這山野和牧場的地方
風啊,請把我的魂兒帶到那遙遠的山野
原載《光明日報》2012年12月14日第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