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葡萄架下聊天,朋友的父親叫米佳,他端著杯子從容地喝著白酒,說這裏的濕地被開墾後出現了沙塵暴,他感歎著,“喳……喳……喳……沒有辦法”。他有點惋惜自己沒有能上大學,他說中學畢業後正趕上“*”,當了幾年老師又調到畜牧局,20世紀70年代恢複高考時,他的孩子小,生活也困難,所以沒有再去上大學。他在遠處有十幾畝地,幾隻羊和毛驢,今年都處理了。這裏的錫伯人種著水地、旱地和山上的耕地,後來有些地方被建設兵團占了。他說老了,跑不動了。我看見他的表情是剛強堅毅下的無奈。
米佳寫得一手漂亮的錫伯文字,他讓我們看了一張他們去察布查爾、伊犁和鞏留的錫伯親人家的光盤,還有用錫伯文字書寫在白綢子上的家譜。
我和包音*沿村莊的小道漫步,茂密的林蔭道,路旁邊是麥田。在泥濘的村間小道旁邊,拴在路邊草叢中的黑毛驢看見我們走來時朝我們叫了起來,我是牧人之子,能聽得出那是牲畜求救或訴苦的聲音,我估計可能是用來拴驢的繩索纏繞在哪兒了,使它吃不了草,所以才朝我們求救。我沒有思索就走過去,果然看見拴毛驢的繩索纏繞在樹樁上了,我解開了纏繞成一堆的繩索,毛驢才被解救下來,毛驢馬上走到一邊草叢中吃了起來。包音*驚訝我能聽毛驢的聲音,感歎不已。
我們去看了烏孫大墓,從巨大的圓形的墓頂上可以瞭望全鎮。旁邊還有依拉齊牛錄錫伯人的舊寺廟,已經殘破不堪。
那年秋天,我和包音*又去了鄂爾多斯南部的烏審旗,因為席慕蓉大姐從遙遠的台灣趕來了。那天,人們雲集在蒙古族祭祀察汗蘇魯錠(即白蘇魯錠,蒙古民族的精神之旗,象征和平)儀式的高地上。
祭祀儀式還沒有開始。席慕蓉大姐說我們去那邊山岡上漫步。席慕蓉大姐、包音*、蘭澤和我緩緩走著,小山岡上陽光燦爛,柳樹上拴著好幾匹盛裝的馬。鄂爾多斯的馬打扮得非常漂亮,打扮的樣式和堯熬爾牧人的馬很像。
席慕蓉大姐的言談舉止中總是透著一種骨子裏的從容和高貴。她用蒙古語對那匹備著鞍韉的俊美的青馬說著話,聲音很柔和。
“他賽音白努?白其尼賽音努?阿基勒其尼賽音努?他亞達熱傑努?” (蒙古語,分別是:你好嗎?你的身體還好嗎?你的工作或生活還好嗎?你累了嗎?)
那匹青馬好像聽懂了問話,它搖搖頭甩甩耳朵,眼睛柔和地看著席慕蓉、包音*和我。
祭祀察汗蘇魯錠的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
高大健壯的薩滿坐在火堆前,他手中的皮鼓上有太陽、月亮、人和鹿等圖案。薩滿戴著羽毛帽子,綴有很多彩色布條垂在背後,黑色袍子上是金黃色的飾花,腳蹬黃色野驢皮或是黃羊皮製的翻毛靴子,靴子上麵還飾有小鈴。他威嚴地坐著,目不斜視的自尊和自豪透著一股堅若磐石的自信,仿佛在他的精神裏有一種很強大的力量,這是“文明”社會裏的人所沒有的一種氣質。
夕陽晚霞映照著白色的蘇魯錠旗,映照著穿綠色蒙古袍朗誦詩歌的席慕蓉大姐,映照著薩滿、包音*、蘭澤和許多人。歌聲和詩歌朗誦的聲音在風中飛揚。
冬天,包音*打電話邀請我去阿拉善右旗,那時他寄居在當蒙醫的姑父家。在阿拉善右旗,我們好幾個人去了沙漠裏,在爬沙山時他的身體已經顯出虛弱。他在他姑父家款待我,自然是肥美的羊肉、烈酒和蒙古長調。他的姑母感歎地對我說,包音*從小是在臨河的漢族小孩中長大的,不懂蒙古習俗和語言,但他最熱愛蒙古民族。
2010年春天,他最後一次來看望我。那幾天我和他不分白天黑夜地聊天,聊的仍然是北方民族的曆史,內蒙古的近代史。天氣晴朗的下午,我們漫步到喇嘛坪的半山腰眺望橫亙南天的祁連山雪峰,風吹著雪山上的白雲,山下的坡地和河穀裏已是一片綠色,微風中送來陣陣馬蘭花的清香味。我們緩緩走著,夕陽漸漸映紅了雲朵和山峰。幾天後,他背著我送給他的背包回去了,這是我們見的最後一麵。他在青海貴德溫泉最後一次給我打電話時,渾厚的聲音變得沙啞了。
如今,我的書櫃上還放著他送我的那些書,我有時候打開手機時,他發給我的短信跳入我的眼簾“阿哈,今年是我的非常之年……”,時間是2010年1月25日,他有預感嗎?有一次我乘車走過祁連山下的戈壁灘時,從車窗裏看到路旁邊走過一個人,乍看起來是那麼像包音*,高大的個子,還有那不修邊幅的模樣,是他嗎?他在高速公路旁邊的雪地上一閃即逝。可是,包音*真的死了,而且死了快有一年了。
他是那麼年輕而有知識。他那些極有見地的話,他那些珍貴的書籍,他的孤獨,還有他的夢想,都像一個短短的夢。
原載《西南軍事文學》2011年第5期